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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别管。”她又含糊地说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英夫那时很沮丧,内心深恨罗水泊。他不明白水泊为何要把那件事重新翻出来告诉若娴呢?是出于某种嫉妒和猥琐的心理吗?还有,罗水泊到底泄露了什么事?他面对着若娴,真是无法解释。因为,她是他的新婚妻子,又是东方女性,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难以释怀的。若娴挺厉害,利用他的慌乱心理,逼问个不住。他本想说得含蓄一些,却难以自圆其说,只好把所有事情都一锅端出来了。越说越乱,连一些不该说的细节也稀里糊涂说了出来。茫茫夜色中,他看到了她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泪珠,话音也颤抖着,之后索性伏在枕头上哭泣起来。他才打住,才明白自己的坦白交代太彻底了,说出了许多原来若娴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若娴很聪明地抓住了他的懦弱性格,让他抖落出过去的全部隐私,她自己却感到深深的失望,疲乏和懊恼。后悔自己闯进一个不该进入的领域,再也拔不出腿了。
第二天,他在校园里碰见罗水泊,想抓住水泊的胳膊大骂一通。谁知,水泊却慌忙拽住他说:“哎,昨晚上我想去你家,不巧让事儿缠住了……哦,哦,若娴问你了吧?是少蓁把这事泄露给她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一场恋爱……”
“我,已经全部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了若娴!”英夫板着脸孔。
“全部?啊……啊—;—;你怎么?”水泊大吃一惊,张着嘴,瞪大眼睛:“这—;—;这,这……何必呢?干嘛呢?”
“她问我,我就说了呗!”英夫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没什么!说了就说了。我想,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
“糟!糟—;—;了!你办了一件大蠢事儿!”罗水泊的额头上沁满了密密麻麻汗珠,脸也苍白了:“唉,你哪里懂得女人心理!这……唉,唉,这怪我!这怪我!我对不起你!”
确实,他在欧洲呆了这四年,不知不觉接受了较多的西方观念,哪里知道细微复杂的中国女人心理呢?他自以为,与波兰女人的邂逅不过是年轻人一场胡闹罢了,没什么。完全没料到,从此他与若娴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藩篱。以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是,谁心里也去不掉这事的影子。他俩在吵架时,都仿佛彼此嗅到了这件事的味道。真让他有一种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感觉,有时,英夫怒火中烧地瞪着若娴,她只要斜睨他一眼,或是翻一个白眼,从鼻孔哼一声:“哼,我看穿了你!”他就感觉说着了心病,精神上一下子败北了。他以后认为,这件事也为若娴在一九七三年时主动要求离婚提供了信心和借口。
水泊对此一直颇不以为然。他既内疚给英夫惹了祸,又觉得若娴实在不必因此长存芥蒂。后来,在干校,他对英夫分析说,这是由于东方女性的弱势地位而造成的畸形心理。在夫权主义盛行的中国,男人娶三妻四妾被认为是合法合理的,“婚外恋”则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是悖于伦理观念的。甚至,结婚以前的恋爱也不行,它成了一个道德上的把柄。而若娴,从此就抓住了这个把柄不放了。
水泊挺天真,他总是想劝一劝若娴。那时,他们两家很亲密,过从往来不绝。记得有一次,是水泊请他们吃饭,还有另外一对夫妇,似乎晕在东来顺吃涮羊肉。不知是从哪个话题引起的,罗水泊讲起了从笔记小说中看到的一段故事:清朝的一位盐务官员出巡,忽然,路上遇到一位妇女拦轿喊冤。那位盐务官员走出轿子,一番询问,才得知是那位妇女的丈夫与人姘居—;—;也就是所谓“婚外恋”,惹动了那妇女来告状。于是,盐务官员作了一个极幽默的回答:“大嫂,你告错了地方啦!本官是管盐的,不是管醋的!”
这故事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英夫的笑声尤其响亮,他明白水泊的讽喻含义,很得意地看了若娴一眼。这一眼,却惹恼了若娴。她先是眯眼冷冷一笑,举筷子慢腾腾涮着羊肉片,又问水泊:
“哦—;—;你说那官儿,是盐务官员?”
“对呀。”
“管盐的?”
“是啊。”
“哼,他的话可是够咸的。”
这话也引起一阵大笑,水泊却笑得挺尴尬。后来,他对英夫赞叹若娴聪明过人,头脑机敏,语言也极锋利。若娴是反唇相讥,话里颇有损味儿,一句“够咸的”,语意双关,又蕴籍含蓄,噎得水泊无话可说,他可是领教若娴的厉害了。
对英夫来讲,以后更是不断领教若娴的厉害,也越来越难以招架了。在她面前,他总有一种隐约的虚弱感。他从来就不喜欢刻薄的女人,尤其是讨厌她的讥讽目光,一句一句戳他心窝子的话。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坏,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就已经分居了。他们都料到那个必然结局,却一天拖一大,直到一九七三年才正式办了离婚手续。那时,他刚从干校回北京,还存一线和解的渺茫希望。若娴却宣称:“我那是不愿在你蹲牛棚、去干校时,才跟你办离婚,让别人看来,我好像是个势利的人。”
是呀,应该承认这一点,若娴的确不是由于势利的原因才跟他离婚的。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由于他与波兰女人的那回事儿在她心头留下阴影,从此再难化解?是他俩性格不合?是她太厉害?是自己太懦弱?如今仔细探讨这些问题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他迫切需要考虑的是那些具体问题,譬如,他知道若娴现在的丈夫名字叫杨富才,在一个建筑公司当会计,已经退休了。应该怎么称呼他呢?叫“老杨”,恐怕不合适,过于亲昵了。叫“老杨同志”,又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官方味道。叫“富才同志”,显然更不好。也许,称“杨先生”似乎好一点儿,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在里面,也显得彬彬有礼,同时又很客气。还有,自己要掌握主动权,先和他握手,但握手时不要很热烈,手掌只轻轻一碰,表现出虽有些敷衍了事却很有分寸也很潇洒就行了。还有还有呢……对若娴的态度更要注意分寸,不冷不热最好,还要笑容可掬,若无其事的样子,特别要千万小心,别在语言上招惹她,闹得她一番尖嘴利舌的反击,倒使自己挂不住面子了。总而言之,他为这次“会谈”所定下的方针是,做派要雍容大度,礼貌要周到,少说话,多微笑—;—;即使是虚伪的假笑也不妨,使自己站在主动的位置上。
他俩握手了。
杨富才匆忙把手塞给英夫,又瘦又长干巴巴的手指头像是一把柴禾。英夫的手掌却又大又软,掌心潮呼呼的。英夫本想很快就把手抽回,杨富才却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放,拼命摇来摇去,使他有点儿恼火。
英夫仍然雍容大度笑着,说出了早已想好的一句话:“杨先生,我要感谢你……”顿了一下,把手抽回。
杨富才穿一件崭新的灰呢中山服,和他矮小干瘦的身躯极不相称。他听了英夫的话,目瞪口呆张大了嘴,两手僵硬地摊开。
“……感谢你,这些年来,照顾了若娴。”英夫又坦然一笑,极亲切地向他点一点头。
“哦,好说,好说”,杨富才显然有些惊慌失措。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更正道:“是这样,我也感到……抱歉。”
若娴不高兴地瞪了英夫一眼。她清楚得很,前夫又在玩那一套小小的诡计。杨富才嘴角抽动着,嗫嗫嚅嚅又想说一些什么,她生气地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先进屋吧。”
他们家在小胡同的旮旯里。是个独门独院,有四间房子,是老北京的过去那种极旧式的房子,在如今高楼大厦林立之间显得很罕见,只可惜庭院过于狭窄,一间小厨房占了院子一半地方,使得屋里的光线很昏暗,他俩请英夫在堂屋坐。英夫坐在沙发椅上,不经意扫视了一番,发现椅套和台布都是新洗过的,墙角处摆放了几盆花。他们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刻意将房间打扫了一番。
若娴在屋里屋外忙来忙去,大声抱怨着找不到削水果的刀子了。其实,一切都准备好了。玻璃杯里都已放好一撮茶叶,只等倒上开水,她的忙碌纯粹是一种神经质的心理反映。英夫并不阻止她,极有派头地半仰靠着沙发椅背,一只手自然地放在隆起的肚皮上。杨富才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椅上,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着身子,看一看若娴,又看一看英夫,极尴尬地笑着,一时找不到话讲。
英夫强烈的优越感转化为怜悯心,他同情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儿。他猜测,杨富才一定很不愿意和自己见面,她就和他吵闹、赌气,他一定是实在磨不过她了,才答应下来的。英夫简直太清楚若娴了,她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安静,总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怪花样儿。那天,她在子能家主动提出要他和杨富才见面的提议,也吓了英夫一跳。他甚至怀疑,由于寂寞和痛苦,她的心理也变得不正常起来了?
英夫决定打破沉重的气氛,主动和杨富才寒暄:
“杨先生,我听若娴说,您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哦,是的,是的,当会计,当会计。”
“您今年多大岁数?”
“六十多岁……实足年龄六十二岁。”
“啊,您比我小四岁。”若娴已坐下了,低头为他削苹果。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又继续问杨富才:“这么说,您已经退休了?”
“是的,是的,退休了。”杨富才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抽搐,跟他说话太费力气了。“不过—;—;不过,我在一家饭店又找到一份工作,嘿嘿,为了多挣点儿钱呗。”
英夫与若娴的目光不期而遇了,若娴的眼神一片呆滞。正好,她的苹果削好了,就递给了他。他接过来,咬了一口,这时有个苹果堵住了他的嘴,他挺高兴。寂静的房间里,他嚼苹果的沙沙声音,倒像是一只蚕在安静地蚕食桑叶。英夫又不自然地瞄了她一眼,发觉她近几年变化非常大,不仅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增多,双肩也搭拉下来了……只不过,她苗条的体形还没有完全损坏。
“你抽烟吧。”她指着茶几上一盒“三五”烟说。
“我现在不怎么抽了。”
“打算戒烟?”
“我上个月检查身体时,医生说我的心脏功能有点儿问题,要我尽量少吸烟少喝酒。”
“你是该注意点儿啊。”
“我很累,很想休息休息。不过,研究所的秘书前天又打电话通知我,年底到巴黎去参加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国际讨论会,一定要我去参加。还要我准备论文,还要我申请签证,诸如此类的一大堆事情,推也推不掉,我真不想去。”
“那挺好啊”,若娴淡淡地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我已经去过一次巴黎了。”他很想翘起二郎腿,放轻松一些。可是,这会不会给他们造成一种妄自尊大的印象呢?他只好挪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舒坦一点儿。“参加这种会议是很累人的,没完没了的鸡尾酒会和冷餐会,吃一顿饭就要两三个钟头,无论我怎么控制,饮酒总是过量,还要和各种莫名其妙的人谈话呀争论呀,不能让对方抓住把柄,回到旅馆时我的头都快炸裂了。可是,在旅馆房间我又睡不好觉……里面有一种很古怪的气味!”
“你有没有去过夜总会呀?”若娴似笑非笑地问他。
“去过,去过。不过,不是在巴黎,是在纽约。”英夫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我还看过脱衣舞呢!”
“是—;—;吗?”杨富才惊慌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了粉红的牙床,“这个……这个,不违反……有关的纪律和规定吗?”
“是我们中国领事馆的一个二秘陪我去的。他严肃地对我说:‘宋教授,您作为一个文化界人士,也应该了解资本主义文化腐朽和堕落的一面。’我也严肃地回答,‘是呀,当然应该了解。了解啦,才能批判。’我们就一块儿去了。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突几的笑声有点儿刺耳,几颗看不见的沫星飞溅出来。杨富才也跟着嘿嘿地傻笑不已。只有若娴,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幽幽地望着他。
他又讲起了在香港的一件趣事,有一次在一个饭店里吃饭,他着急去上厕所,却偏偏找不到。他拉住一个侍者询问,那个侍者却只懂粤语:“乞—;—;司?呒系,唔系?”以后,他才明白,那里管“厕所”都叫“洗手间”,难怪问谁都不知道。
这个笑话又引起杨富才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英夫甚至有点儿喜欢了这个窝囊的小老头儿。他一点也没有感觉英夫在巧妙地炫耀自己,真诚地听着他每一句话,不住点头表示赞成。他想,也许若娴找到了这么一个伴侣是最合适的。这能满足她的领导欲望,老杨在她面前是绝对服从的。
瞧着若娴神情落寞的样子,他的心理是复杂的。他是同情她?还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和她在一起,他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在窥探他,他灵魂里每一个角落都被扫描过了,这使他恐惧。其实,夫妻两人嘛,谁也免不了有缺陷,一起过日子总得彼此宽容。她却愿意将一只冰冷的手伸到人的躯壳内里去,一层又一层剥开……让他没法儿忍受!
他从干校回来那天,两人在卧室里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没有开灯,一片银皑皑的月光,房间又覆盖一层朦朦胧胧的夜色,有点儿缥缈,又阴森。家具都模模模糊糊凝结了阴影,像是一块一块黑色礁石。黑黝黝的房间更像是海水深处的一片峡谷,每一片角落都升腾了神秘的暗光。
“你说我虚伪,还有自私……我都承认,”他想坦诚地跟她谈一谈,“但是,我们应该彼此谅解……”
“算啦,算啦!别再讲这些啦!”她抱住脑袋,呻吟着说:“你讲了多少遍啦!求求你啦。”
“你怎么就那么心硬?为什么不想孩子们?”
“孩子已经大了。能够独立生活了,我的责任都已尽到啦。”
“你,你就不想想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三年困难时期,我得肝炎,你卖血给我去买营养品……”英夫不由自主哽咽了,“我忘记不了!”
“别说这些了!”她也啜泣了,头发乱纷纷,那么难看和衰老,“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没法跟你生活在一起啦,再也忍受不了啦!求求你,求你,开开恩,解放我吧!”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跟你说,我再也不会和高级知识分子结婚啦!也许,我就找一个平庸的市民,只要老实忠厚就行。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还记得,他在那天晚上,内心里出现一种少有的孤独和感伤,他被自己的老婆抛弃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从此,他将是一个人了,他将是寂寞的了,他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海的深处,原来总有一片绿糊糊的海藻类生物纠缠着它,现在没有了,游呀游呀,他将游入一片真空。
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又瞥一眼杨富才,觉得这个小老头儿也很可怜。也许,大家都可怜吧。
“我这个人,嘿,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您见识广,最远的地方,我只去过深圳。”杨富才挺诚恳地对英夫说:“我也不会别的,也就是一辈子和账本打交道了。”
“会计工作是……是很好的”,英夫感动地点点头,“现在很需要的。”
“英夫,我给你提点儿小意见”,若娴扬起眉毛,“怎么又系上这条红领带了?怪里怪气的。”
“是子君非要让我系的。她说我系上这条领带就显得精神。”
“这丫头!尽出馊主意!”
叶雨鹤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把浑圆的大腿高高翘起来,用左手轻拈着香烟,极熟练地不时往烟灰缸磕一磕烟蒂,右手却轻轻抚摸着金项链上挂着的那个金十字架。房间很灰暗,窗帘拉得很紧,深黄色暮霭里能嗅到一股铁锈的气味儿。英夫靠在躺椅上,手里拿一本《明史纪事本末》,直到现在却一页也没有翻过。他百无聊赖地轻弹著书的封面,目光却暗暗窥视着叶雨鹤。淡褐色的夕阳光线透过厚厚的绒布窗帘,在昏暗的墙壁上涂抹了细狭的深灰色长方形,犹若幻灯光在幕布上投入闪烁不定的光影。雨鹤的身影也在后面形成一个朦胧臃肿浅黑色投影,晃来晃去。
“水泊有一段时候是很孤独的。妻子秦少蓁在文革中自杀了,儿女们也与他划清了界线……那时,他跟我开玩笑,说我俩是两个‘快乐的单身汉’①,因为,一九七三年,若娴与我也离婚了……”
①“快乐的单身汉”是西方一乐曲名。
“那么,他的生活很凄凉啦?”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是孑然一身,我呢,还有子君能陪着我。不过,他在精神上比我更坚强,他那时正在日以继夜写书。我记得,他临死前一年的春节,我请他到我家来过,他没答应,是《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一书快写完了,他要赶一赶。”
英夫叹一口气,喃喃自语说:“其实,我比他更孤独……”
“哦,那天,您的……嗯,‘会谈’,进行得怎么样?气氛还愉快吗?”
“还可以吧。”他含糊应了一声,又悄悄觑她一眼,“很没有意思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