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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三次这样的牵引,江面豁然开朗,武隆码头到了。
我收拾东西下船,用目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急急地搜索,凭记忆,寻找照片中见过的母亲和姐姐。
“无敌!无敌!” 我听到几声四川口音的呼唤。
我随声音望去,是姐姐在不远处叫我,身边站着母亲,还有小外甥女。
我匆忙赶上前:
“妈妈!姐姐!”
就叫了一声,嗓子就像堵住,说不下去了。
“无敌!”
母亲的声音哽咽,也就这么一声。
间隔三十年的母子相认,一切都包含在这一声寻常的称呼之中。
姐姐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亲切地说:
“走吧,回家好好歇歇,你一路上辛苦得很。”
姐姐的家是武隆县邮电局的职工宿舍。
如果说重庆是座“山城”,那么武隆县城应当称之为“小山城”。整个县城依山临江,房屋错落有致,石板路纵横其中;上下的台阶曲折,路旁的竹子丛生;自来水管就裸露地铺设在路边,是地道的南方小山镇的景象。
每天早上,母亲为我磨豆浆做早点。那是一种南方才有的小石磨,我第一次看见用这种工具做豆浆。母亲一只手摇着磨,另一只手将泡好的豆子和水倒进磨孔,白花花的豆浆像瀑布一样从石磨边沿流下来。我过去帮她,母亲便放开手看我摇,说:“别那么快,要慢点,对,对。”磨完之后她熟练地用纱布滤出豆渣,把豆浆拿去煮。不一会儿,香喷喷辣簌簌的四川豆花就做得了。
母亲的饭和菜都做得非常的香。怕我不适应,做菜已然少放了辣椒,对我来说仍是辣得可以;但四川菜没了辣味也就没得了香味,这简直就是蕴涵了一条人生的哲理。
不知怎么,我原来想说的一肚子话全没了头绪,就想平静地过几天这样的日子。
我有时陪母亲上街,有当地妇女和母亲热情地打招呼,看到我这个外地人,自然要打听一番。然后是四川人那种辣泼泼的女高音:
“啊唷,这是你在北京工作的儿子!长的真像你嘛,蛮好的嘛!”
她们啧啧称赞;母亲平静地笑着。
母亲还不到六十岁,已显得有几分苍老,两只手因劳作而粗糙有力,干起活来麻利,家里收拾得干净而有条理。
对于过去那段伤心的往事,母亲简直是不忍回顾。
“我是要带你走的,你爷爷不肯。”母亲对我说;像是解释,又像是懊悔。
“你奶奶心肠好,是要留我。”
我问母亲为什么要走。
“你爸爸脾气不好,回南京经常打我…,我受不了…” 她说不下去了,似有无限的苦痛。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我命苦…,我命苦…。”她深深地叹口气,表情又渐渐平静下来。
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我不忍心再追问离异的详情。
小时候,每当受到委屈,我想念母亲,也记恨母亲;怪她为什么不把我带走,怪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但脑子里“亲妈”的印象是个空白,连记恨都空泛而没有目标,后来就慢慢地淡忘了。现在,我理解了母亲;母亲的心比我的心更为痛苦。
母亲说,回了四川之后,开始把姐姐放在外婆家,在茶厂找了一份工作。后来因茶厂离家太远,为了照顾姐姐,索性辞去工作,靠打短工供养姐姐。母亲含辛茹苦,供养幼年失怙的姐姐上大学;直到姐姐邮电大学毕业,生活才有所好转。几年前姐姐成了家,姐夫也是四川人,现在“南京华东工程学院”工作,是大学教师。
后来,是姐姐向我叙述了母亲多难的身世。
母亲生在四川农村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年轻时到重庆“茶专”就学,毕业的那年,家境不好,为了还债,被迫嫁到了一个财主家,给他们生病的儿子“冲喜”,那年母亲才十九岁。那个“病夫”最终还是撒手而去,留有一男。夫家以收房为名将母亲赶出门,儿子不让带走,母亲经历了第一次生离死别。
被赶走的母亲先是回到了娘家,后到重庆某茶厂当“品茶员”。在此期间,结识了独自一人在“国统区”讨生活的父亲;这大约是在一九四二年,父亲二十一岁,母亲大他四岁,二十五岁。
父亲是明白知道母亲的寡居身份的,因为他也对我说过,母亲曾嫁“反动家庭”,似有不屑之意。那么,既然是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由结合,又为何“氓之蚩蚩”在先,“二三其德”在后,如《诗经•;危X》所讽:
乃如之人也,
怀婚姻也。
大无信也,
不知命也!(注)
姐姐是四四年出世,四五年有了我。以为找到了人生归宿的母亲,没承想面临命运的第二次打击。
四五年抗战胜利,父亲拉家带口回到南京。此时,吕家有女初长成,一十八岁曾相识。年轻漂亮的表妹使父亲觉悟起了“革命”精神,视妻子﹑子女﹑乃至爷爷和奶奶均为“革命”之障碍。母亲与小她十岁的现任“妈妈”有无直接冲突我不知道,但母亲之所以离去,一定是到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地步,是为了维护起码的自尊不得不做出的痛苦抉择。
然后父亲就带着他的表妹去了解放区。拉“革命”之大旗,做悖人伦之事,好不快活;把“别人”的痛苦,通通抛之脑后。
就在我来四川之前,爸爸还这样解释他们的离异:
“你妈是地主出身,就认钱。嫌我穷,整天和我吵,骂我是穷鬼,后来就带着你姐姐走了…”
我看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西服革履;论出身和家境,怎么也算不上是个无产者,自封“穷鬼”显然可笑。再说,爸爸其时二十五岁,可母亲已二十九岁,谁能相信,已然年近三十还带着一个幼女的母亲,离开“穷鬼”是为了再找一个“富翁”。
很显然,是这个“穷鬼”在撒谎。
撒谎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他(他们)并不光彩的行为。
遭遇两次不幸婚姻的母亲,不敢再尝试婚姻;但母亲敢于面对生活,于艰苦卓绝之中,把女儿养育成人。和她们短暂相处,我也能感受到那种勤奋和志气。
有这样的好母亲,姐姐是幸运的。
相比之下,我没有姐姐幸运。
半个多月很快过去,我该回去了。
告别了母亲、姐姐和乖巧的小外甥女,我乘船顺流而下,到了涪陵。按姐姐说的,我购了去武汉的船票,下水船快,还可以欣赏长江三峡的美景。
因为“夜不过三峡”,船行到万县时停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航船在薄雾中驶向神秘的三峡。
船上的广播喇叭向旅客播送着景点的介绍,旅客全站到了甲板上,向两岸眺望。
三峡指的是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
船在峡谷中缓缓前行,两岸的山峰高耸,插入云中,如群龙不见首,忽隐忽现,迷迷朦朦。缠绕在诸峰之间的云纱千姿万态,一会儿矫似奔马在疾走,一会儿翩似惊鸿在轻飞,混茫之中使人意动心驰。
到了巫峡,神女十二峰更是气象不凡。那山峰和云雾在晨光的映射下,犹如九天神女现身;轻摆霓裳,便呈现出十二种妩媚,七十二种璀丽,令人神迷目眩。难怪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正入神时,忽然觉得船前面的山也渐渐地近了;一扭头,只见客轮径直地向一座黑压压的山崖开了过去,而船头眼见得是三面环山,无处可行。正吃惊时,船已在山崖前掉头;峰回路转,眼前又是重峦叠嶂,水阔江平。
大自然真是一本奇书!这次渡乌江,过三峡,给予我心灵的感动,胜读十年书。正所谓“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刘禹锡有咏三峡的《竹枝词》几首,颇合我当时的心情: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青猿啼在最高枝。个里行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注:《诗经。卫风。氓》 “氓之蚩蚩”,男子求婚时笑嘻嘻的样子;“二三其德”,指德行不一。
《诗经。啵纭N'蝀》篇,讽刺婚姻无德信。危X,音帝东,虹的别称,是爱情与婚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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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文革”体会
密云县的“文革”没有外地那种可怕的“武斗”,但“触及灵魂”的革命有时也让人的躯壳难以保全。
我在“密云师范”时,连续三年,每年有一个女生自杀;那是在七十年代中期,有一个还是在“文革”刚结束之后。
第一个自杀的女生姓柴,品学兼优,爱好文艺,而且容貌出众;被选为学生会文艺部的干部,还是发展入党的对象。“三夏”时,师生都下乡劳动,她和几个学生骨干被留校,和工宣队军宣队的干部一起值班。三夏结束后我们刚返校,就得到她在家喝农药自杀的消息。
没有任何遗言,只听说那一天她给家里的水缸挑满了水。
自杀的原因不明,公安局的人要验尸;她的母亲抱住死去的女儿不放,哭喊着说把她们娘儿俩一起拉走,公安局的人只好作罢。
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工开会,校领导定调,工宣队军宣队的干部表态,说她是因为几次入党问题没有通过才自杀的,不要乱议论,干扰革命的大方向。
死了一个这么好的学生,教师们都十分痛心。她的班主任有一天上课时忽然失态,冒出一句:
“学习好有什么用,学习好的也死了!”
引得全班同学唏嘘不已。
我当时很不理解她母亲的所为,觉得验尸是能还她女儿以公道的唯一办法。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一位农民母亲所能做的也只能如此,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再说我们这些教师又做了什么,我们也不过是怯懦而沉默的看客。
另一个是毕业后自杀的,不是我教过的学生。她搞了个富农出身的对象,父母坚决不同意;为了纯洁贫下中农的血统,她父亲强令她与那个男子绝交,她一时想不开,就走上了绝路。
最后的那个学生我教过,是个沉默寡言的女生,在班上很不起眼。毕业后与同是小学教师的人搞对象,不谨慎,怀了孕。这在当时属“作风问题”,所在的学区让他们二人写检查,开大会批判。这女生回家,父母嫌她丢人,赶她走;她去对象家,对象的母亲也骂她,说她勾引了儿子。
这女生说不想活了,她的对象说两人一起死。于是买了两瓶农药,她是毫不犹豫地喝了,那个男的却犹豫了。对象的母亲连忙叫来生产队的拖拉机,大呼小叫:“快拉走哇,死哪儿也别死在我们家里!”
没等拉到卫生院她就死了,尸体送到了火葬场,她的母亲到火葬场又哭又骂,临走时把她的外衣脱下来拿走。可怜她是隆着肚子,穿着裤衩背心进的火化炉。
许多年过去了,每想到这三个逝去的年轻生命,我的心就不能平静。
是谁把她们推上了绝路?我们又能责怪谁呢?
她们都是有亲生母亲的人。
是什么压抑和扭曲了这些母亲的母性?
又是什么,压抑和扭曲了人们的人性?
一九七六年秋,随着“四人帮”的被捕,号称“十年动乱”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但许多许多、许许多多的事情并没有完结。
无论中外的专家学者现在和将来如何评价这段历史,“文革”在中国几代人灵魂中烙下的印记都无法磨灭,而每个人灵魂中的印记又有所不同。
简单地说,“文革”是一种空前绝后的社会不公正。
社会权利不折不扣地演变成了滥施不公的邪恶继母。
人人都是这不公正的参与者,人人都是看客,人人又都是受害者。
就是没有人需要忏悔。
当我们对不公正的行为变得冷漠和麻木时,我们就失去了判断力。
只有那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早已失去公正的判断力,或者从不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在“文革”中才会如鱼得水。而且,他们也没有忏悔的能力。
老子认为,知美识善则丑恶自辨;故《道德经》中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在“十年”的漫长岁月之中,这种知美识善的判断力遭到了一次又一次无情的愚弄。
“文革”是将善与恶,美与丑搅混在一起,恶成了善,丑成了美。然后再颠倒,让善成了恶,美成了丑。只消一两回,便能使人不辩善恶,不识美丑。任你说善便是善,说美便是美。且大恶愈善,大丑愈美。
总之,那境界是:善与恶齐飞,美与丑一色。
这种社会病,可以称作是“获得性公正判断力缺失综合症”。
物体不论在运动或静止时都有惯性,人的思维方式也是如此。
记得电视里曾播放过一位“老歌唱家”对“四人帮”的控诉,听她饱含情感地说:
“由于受‘四人帮’的迫害,我的嗓音还没有完全恢复…”
可惜这还是“文革”的语言。
其实她的容貌和嗓音都无法恢复,需要恢复的,是公正的判断力。
巴金老人在《病中集》中说:“十年‘文革’绝不是一场噩梦,我的身上还留着它的恶果。今天它还在蚕食我的血肉。我无时无刻不在跟它战斗,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且为了下一代的生存。”
诚哉斯言。
前不久学校组织老师去桂林旅游,参观溶洞时,导游不停地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看,这块石头是鳄鱼,那块石头是仙女,这个是兔子,那个是猪八戒……。
这是一种审美强迫,也是一种判断力强迫。
什么时候大家不再像小孩子一样跟着,而是对导游说:“请你少讲一点,或讲点别的,让我们自己欣赏,好吗?”我们就进步了。
每个人前进一小步,便是我们的民族前进一大步。
正文 第五章 叹息的灵魂
(更新时间:2005…9…4 10:25:00 本章字数:11507)
第五章 叹息的灵魂
夫妇,人之始也。
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
——明代学者李贽《夫妇论》
一。 查尔斯的罪过
根据媒体报道:二○○五年四月,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在婚礼的祈祷赐福仪式上进行忏悔, 承认他们过去犯的“罪过和不道德行为”, 两人双双跪在大主教坎特伯雷面前,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在大主教的带领下,他们诵读的是英国国教一六六二年祈祷书中的一段最严厉的忏悔文:
“我们承认并悲悼我们犯下的多种罪过和邪恶,那些最令人忧伤的罪过,是通过思想、言语和行为犯下的,它们触犯了上帝的尊严,激起了众人的怒火。现在我们真诚地忏悔,真心地为所犯诸罪道歉。”
数百万英国电视观众都从电视上听到了查尔斯夫妇的忏悔。一名王室消息来源道, “进行忏悔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一名英国国教发言人道,“有许多种祈祷文的版本,但查尔斯选择了更古老、更有力量的版本。”
看到这条报道,我感触颇深。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婚姻观念无疑已非常的开放和宽容,查尔斯和卡米拉为平复众人的不满,尚要为各自对以往婚姻的不忠进行忏悔。我就想,在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一九四六年,婚姻的观念肯定还比较传统和保守。当父亲抛下一儿一女一妻,与他的年轻表妹比翼双飞去之时或之后,他、他们俩,可曾有过丝毫的罪恶感,或有过些许的忏悔之意?
似乎没有,似乎也有过一点点。父亲编造“穷鬼”的谎言,就是心虚而又不肯认错的体现。
从四川回来,我没有把看望母亲和姐姐的事告诉父亲,他是不会关心她们的。
我去看奶奶时,捎去了母亲带给她的东西,一些四川的特产。奶奶问了母亲和姐姐的情况,叹息着:
“她也真是命苦哟,我没有亏待过她,我是不让她走的嘛!”
奶奶还是那句话。
奶奶心里似乎有很深的隐痛,她不愿意多说。
我知道自己已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我一下子有了两个“家”,两个应当叫“妈妈”的人。北京的“妈妈”有名无实,四川的妈妈却有实而无奈。
无奈的是多年分隔,天各一方;儿不能母其母,母不能子其子。短暂的相聚固然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但失去的已然失去。不论对我还是对母亲来说,不幸已然铸成,破碎的家庭已然无法复原;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姐姐也是如此。即便我不顾及奶奶的感受,与有名无实的“家”决裂,结果又能如何呢,我不知道。
在这复杂的关系面前究竟何去何从,我犹豫不定。
后来许多事情的发展证明,我的犹豫是个错误。
二.天堂的颜色
爸爸曾多次向我表白在我幼时几乎被肺炎夺命的那一刻他所起的作用:
“那个大夫是个留美的博士,他说这孩子不行了,扔了吧。我说求求你了,行行好,你一定要救他。大夫让我给你擦身上降温,我几天几夜没合眼。后来,你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在过去,爸爸每说到此,我心里还有几分感动,这份感动或多或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