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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and you?”
“Me; neither。”
两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Adam根本不记得她,所以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而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So。。。good luck with the rest of the summer。”Adam尴尬地笑了一下,作出要告别的姿态。
“You; too。”这个女孩也抬起脚,往前走。
于是两个人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
八月底的傍晚,天气多么好。夕阳西下,晚风习习。
“So。。。did you have dinner?”突然,Adam听见那个刚走过去的亚洲女生从后面这样问。
他转过身,回头看去,看见这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亚洲女孩站在八月底的薄暮里,头发整整齐齐,脸上笑容盈盈,像个卡通里的日本女生。
四个小时后,Adam和这个女孩在他床上做爱。
Adam有点走神。借着傍晚的阳光、餐馆里柔和的烛光、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以及这个女孩眼睛里恐惧而喜悦的光,他还是没有看出来,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刚才好像提到了“上次我们去漂流的时候”,但是上次漂流有二十多个人,而且他当时忙着和一个叫Monica的欧洲姑娘眉来眼去,对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
“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
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像落入渔网的一条鱼。
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
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床上沉下去。
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或者,他是一块橡皮,而她是一个人——这就使他的空虚升级为愧疚。她那样微笑着,让他感到愧疚。她为什么要那样微笑呢?她需要什么?她是谁?他愧疚地想。但是,无论她需要什么,他都不能给予。他胸腔里是那样辽阔的空白,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给予。对于女人,他的存在甚至是多余的,只是一截坚硬的棍子而已——是的,他还有微笑,甜蜜的微笑,肌肉,发达的肌肉,头脑,机智的头脑,但是,这些都只是这根棍子的包装而已。同一张床上,上个礼拜是Linda,上上个礼拜,Julie,上个月,Emily。还有更多的女人,但是他记不清了。他怎么能记得清呢?她们那么五彩缤纷,但归根结底都一样,就是一些洞穴而已。他不愿这样想,因为这不是他的立场,事实上他反对这样的立场,但他就是被抛入了这种状态,这成了他的自然。他觉得女人就像蝗虫一样从他的生活中冒出来,而他,则是一片塑料的稻田,怎么也不可能受到伤害。
◎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2)
塑料的稻田在风中摇摆,床吱吱呀呀晃得更响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向上。工作日的时候去华尔街实习,周末的时候号召朋友们去野外郊游,16岁的时候交第一个女朋友,18岁的时候上常青藤大学,22岁的时候就去了摩根斯坦利。他吃健康食品,读纽约时报,大脑和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进出门的时候跟楼下的黑人门卫说“你好”,听音乐会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课堂讨论冷场的时候,总是义不容辞顶上去。总而言之,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造物的恩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一个设计错误,就是:他的心“阳痿”了,看到女人,没有动静。
从15岁第一次恋爱开始,这些年来,他生命中的女人们,就像一本越翻越快的书,越来越面目不清。他和她们从认识到上床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均从半年变成三个月,从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变成一个晚上。而故事,往往是到上床以后就戛然而止。
他常常想:爱情,到底是一个宿命,还是一个决定?他的结论是,只能是一个决定,因为他的宿命,就是在一个女人的游乐场里,打瞌睡而已。
他渐渐开始混淆做爱和恋爱的区别,事实上,它们变得没有区别。他猛烈地做爱,勤奋地做爱,兢兢业业地做爱,简直成了一个做爱劳模。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而做爱好像是一种药物。现在,他形成了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对这个药物越依赖,就病得越严重,于是就越依赖。现在,对他来说,如果爱情和性之间还有什么关系的话,二者的关系就是成反比。
这些女人。这些像蝗虫一样冒出来,在塑料稻田里不啃白不啃、啃了也是白啃的女人们。
他想赶紧结束,于是加快了速度。波涛汹涌的床更加波涛汹涌了。
这个女孩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感到很痛,但是这痛显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还有眼前这个场景,这个在她身上上下浮动的男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这个呆了四年依然很陌生的城市。这个活了25年依然很隔阂的生命。恐惧、疼痛、喜悦像一架大机器,绞动着郭小蕾,但怎么也绞不掉她脸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艳若桃花的笑容里,泪水却汹涌澎湃地涌出来。
◎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1)
周禾正在睡午觉,但是他被卫生间里的水声给吵醒了。
他翻了一个身,看墙上的钟,已经5点半了。啊?怎么5点半了?我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怎么睡到了5点半?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两天太累了,单位老加班。逮着一点时间,他就愿意一头扎进去睡觉。
于是,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
陈朗在干什么?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吧。周禾隐隐约约听见电视的声音。
想起陈朗,想起陈朗就在他的家里呆着,看电视、看书、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或者,发呆,周禾觉得特别踏实。于是他睡得更香了。
傍晚的阳光洒进屋里,把整个屋子照得金灿灿的。空调里的风因为对着上面吹,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飘起来。
白色的窗帘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飘。周禾在睡觉。陈朗在看电视。多么安宁的一个下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像遇见了一个大平原,缓缓地漫过去。
“啊?怎么7点了!”周禾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跑到客厅,电视已经关了,但是没有陈朗。然后跑到卫生间、厨房,都没有陈朗。音乐开着,是陈朗的最爱Tom Waits,那个他从来不理解、从来不喜欢的Tom Waits。
金灿灿的阳光冷却了下来,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土黄色。但白色的窗帘还在卧室里飘。Tom Waits在用他千疮百孔的声音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陈朗!陈朗!”他喊了两声,没人应。
周禾突然一阵惶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直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陈朗会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会突然像水汽一样消失。陈朗。陈朗去哪里了?他站在那里,脑袋懵了。就在这时,门开了。陈朗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一会儿不见妈就吓坏了,我不在这嘛。”陈朗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把你那堆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周禾委屈地走过去,抱住陈朗。
“傻孩子。”陈朗拍拍他的肩膀,推开他,往厨房里走,“我们做饭吧。”
“嗯。”周禾跟在后面,当真像一个孩子。
陈朗打开厨房的灯,问:“吃什么?”
“要不咱们出去吃吧,你也挺累的。”
“我累什么?就在家吃吧,我也懒得换衣服。”
陈朗打开冰箱,视察了一下,作出了决定。
“咱们就做一个土豆片和豆腐炒毛豆吧,随便吃点。”
“我来做吧。”
“我来吧。”
“那我帮你。”
两个人一起在厨房忙起来。陈朗洗米,周禾洗土豆。陈朗切豆腐,周禾剥大蒜。不一会儿工夫,厨房就热气腾腾起来。
有一个片刻,周禾没有什么可做的,就空着两手站在那里,看陈朗往锅里加调料。陈朗做饭的时候很专心,不爱说话,像写论文一样聚精会神。于是陈朗默默地做着,周禾默默地看着,周禾觉得很踏实,心里很满,像一个丰收的仓库。
“你看,咱们俩这样一起做饭,多像小两口啊!”周禾说。
陈朗回过头,笑笑。
在逆光的背景下,她看不见他,只看见一个轮廓,轻飘飘的,像一个影子。
陈朗笑起来的时候多好看啊。周禾想。那么无邪,那么真,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
◎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2)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安宁到离奇的下午。一切变得很柔软,柔软得让人想陷进去。
他突然觉得生活,混乱的、局促的、迷茫的、纠缠的,有了一个头绪,这个头绪就是陈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下去,这么宁静,这么踏实,这么看着她笑,让这安稳把时间静静吸干,多么好。
饭终于做好了,端上了桌。他们都饿了,哗哗哗地开始吃,屋里很静,只听见劈劈啪啪的碗筷起落的声音。
“张克在DC的Intern做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吧。”周禾夹起一块土豆,往嘴里塞去。
陈朗吃得不多,一会儿就吃饱了。吃饱了的陈朗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周禾吃。
她大约是累了,所以才这样安静。周禾喜欢看看陈朗安安静静的样子,像个疲倦了的野兽,在草原上跑累了,一无所获,趴在夕阳下,安安静静。
“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
“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周禾给陈朗的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我饱了。”
陈朗把脚搁到凳子上,歪着个脑袋,看着周禾。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
“噢。”
“你看过《 喜宴 》吗?”
“没看过。”
“喜宴里的那个老爸就特像我爸。”
“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
“我吃饱了,你多吃点。”
陈朗无所事事,开始剪指甲。静静的屋子里,就听见周禾西里哗啦吃东西的声音,和陈朗啪、啪剪指甲的声音。
吃完了饭。周禾去洗碗,而陈朗回到卧室里休息。
周禾高高兴兴地洗碗,好像把这些碗盘子洗干净了,未来就会一清二楚地从中浮现出来。
周禾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是令人愉快的一片空白。多么快乐的一个下午啊。那个午觉睡得多结实。晚饭做得多好吃。陈朗今天多乖。以后、以后的以后,一直要这样过下去啦。洗碗的周禾、哼歌的周禾、有陈朗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的周禾,觉得自己就像一支部队,精神抖擞,士气高涨,可以向着未来攻打过去啦。
◎24 但是在陈朗眼里——(1)
陈朗呆呆地坐在电视前,烦躁不安。已经5点半了,周禾还没有起床。他们是上午11点起的床,起床之后洗澡、收拾、做了一点饭吃,吃完饭已经两点了。当时他们决定一块儿看会儿书,陈朗跟他说好了,一起看书看到5、6点,然后去中央公园走走,因为他们住得离公园不远。然后在外面吃饭,再一起去Downtown看电影。
但是看了不到一个小时,周禾就困了。于是他到卧室里去休息。
4点钟的时候,陈朗想去叫他。但是她想,他最近加班多,也许累了,让他多睡一下。
5点钟的时候,陈朗又想去叫他,但是她忍住了。让他再睡一下吧。
然后陈朗去看电视。没有一个好看的节目。广告、广告、广告。还有看上去像广告的电视剧。于是陈朗坐在那里发愣。
跟他呆在一起多闷啊。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就这样闷在家里,就这样睡过去。
难道他真的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对任何事物没有一点好奇心,音乐、电影、书、文学、自然、新闻、新的科技产品、街边新开的商场、老同学刚生的孩子,统统的,毫无兴趣。从来没有看见他走在路上,为大街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狗放慢过一次脚步。虽然他是学金融的,却从来没有买过股票。从来没有在网上Download过一次音乐。从来没有在美国买过一次杂志。从来没有租过一个录像。从来没有发起过一次郊游出行。从来没有主动讲过一个笑话。如果不是陈朗,他家的墙壁上不会有任何装饰。他不知道他家楼下就是一个意大利餐馆。如果你跟他说“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老外都是金发碧眼”,他还要琢磨一下,才说:“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的生活,那么贫瘠,简直可以说是骨瘦如柴。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刚才我们还说好了要去中央公园!但是现在都已经快到6点!还去什么去!
陈朗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关掉电视,从沙发上起来,塞了一张Tom Waits的CD听——是她自己烧的Dirt in the Ground。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Tom Waits的声音从CD机里轻轻伸出手臂,搂住这个委屈的姑娘。
看你睡到什么时候,陈朗烦躁地想。
等她烦躁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她的想法就开始拐弯。她又开始想周禾无限的好。他是生活在一个真空里——生活在真空里又怎么了,反正外面的热闹大多只是泡沫而已。他对人多么慷慨——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大多变得抠抠缩缩、小里小气,而周禾是极少见的几个保留了“哥们”这个概念的人。他心胸宽广,有情有义,仁、义、礼、智、信……简直可以说集中体现了“三个代表”的精神。其实他也很聪明啊。陈朗甚至肯定了这一点。他可能是一个屋子里最笨嘴拙舌的人,但是如果有人出一道智力题,他肯定第一个解出。他的问题是,他对这个世界缺乏欲望,所以也不去研究——结果他的淡漠表现为笨拙。他笨拙,因为他缺乏表现欲。
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永远是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好,永远是这样原地打转!陈朗觉得这些天来,她心里好像有两个人在势均力敌地拔河——他们都脸涨得通红,都腰酸背痛,都青筋暴露,都濒临自己的极限,但就是这样——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难分难解。她累了。她精疲力竭。
她想消失。她想从周禾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想像水汽一样消失。因为她不想解释,她无法解释,任何一种解释都通向一场难解难分的拔河。
◎24 但是在陈朗眼里——(2)
她想现在就走到他身边,看着睡着的他,轻轻说:“周禾,我累了,我走了。”
然后,消失。
她累了。真的很累。这辩论已经变得机械,双方所有的论点都早已声情并茂地列举完毕,现在比的就是重复的次数和音量而已。好像一个旧磁带。PLAY。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REW。REPLAY。F。FW。
是该STOP 和EJECT的时候了。
陈朗站起来,走到卧室,看着熟睡的周禾。金灿灿的夕阳照在他床头,被风吹起来的白色窗帘轻轻地飘。
The quill from a buzzard
The bl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