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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停地流着泪，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封辰的白衣已被我的眼泪沾湿了，但是他只是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什么也不说，一如乐儿伤心时谷主那种慈爱的样子。那曾经让我嫉妒得发狂的场景，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身处其中，那种宠溺，让我沉醉其中，不愿意醒来。
“咣当”一声响，令我从迷朦中醒来，我和封辰都下意识地缩回自己的手，扭头看见乐儿正张大着嘴，满脸的惊讶与难过，水壶掉在了地上。我在一瞬间明白了：乐儿已经爱上封辰了。我想对她解释，但一着急，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乐，乐儿，百灵她能说话了。”封辰有些尴尬地说。
“哦，是么？那太好了。百灵，我真为你高兴。”乐儿急忙收拾起表情，但我和她相知多年，她的掩饰丝毫也瞒不了我。
“我去找俊安他们，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乐儿急匆匆说完，然后逃也似地抛开了，留下我和封辰面面相觑。
猛生和俊安带回来了，乐儿尾随在他们身后。猛生给我带回了一束贝母花，那种紫色的花，是我从小就喜爱的。俊安说猛生为了采这束花把手背都划破了，我拉过他的手，看到手背还滴着血，我要给他包扎，他不让，只是憨憨地笑，说他皮糙肉厚，没什么关系。我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忍不住在心里悄悄说：“对不起！猛生！”
他们带回了几只野兔，甚至还有一只旱獭。旱獭肉最是鲜美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他们点起火开始烤肉，然后我们大家喝酒，吃肉。我们用手掌击打着节拍，唱着歌，他们唱，我也张大嘴跟着，虽然嗓音嘶哑的几乎不能发出声音，但是大家一起唱着，我心里就快乐极了。
没有人灌我酒，也没有人灌乐儿，只有猛生在和封辰拼酒。不知什么时候，猛生就醉了，乐儿和俊安也醉了，我也醉了，只剩下封辰，也已经差不多了要倒下了，但他还保留着一份清醒。他躺在我的脚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那些话就像雨丝一般，落入泥土，再也无法寻觅到踪迹。不知不觉中，我们就都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我推醒他们，然后开始返程。夕阳西下，有种沉静的美。猛生为我采的那束贝母花已经蔫了，不知什么时候从我手中悄悄滑落，然后被我的车轮碾得粉碎，但是我没有看到猛生失望的表情，只是回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情绪渐渐平复，剩下宁静和快乐，还有一些迷惑。一个陌生的男人，甚至于我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是却扑在他的肩上那样肆无忌惮地流泪，没有羞涩与不安，就仿佛一个失散了多年的亲人。这，是爱么？我不得而知。
第五章 离别的歌
我的语言功能渐渐恢复了，但是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说话不经大脑了，我能察觉到自己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喜欢思考，不那么爱说了。乐儿还是常常来看我，和我说很多悄悄话，但是唯独不提封辰，而我也没办法对她解释那天她所看到的一幕，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封辰却很少来看我了，来了也很少说话，以前的风趣荡然无存，但是眼神里却多了一份暖意。我们相互交换着目光，很久没有一句对白，就仿佛我根本没有恢复语言功能一样。我没有了浮躁，而他没有了戏虐，都变得那么认真，好像一对多年的老朋友。
不知不觉杏花落了，留以树青色的小杏儿，不仔细是看不到的。封辰推着我，我们一路默默地看着风景，在这熟悉的景致里，我的心忽然有一丝悲伤，我知道他就要离开我了，然后眼泪就无声落下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他看出一丝一毫。
我们缓缓地在山谷里穿行，零星地说着话。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故事：“我十岁那年，为了捉一只旱獭，我拉着猛生、俊安还有乐儿，我们四个人找了很多干柴点着了在旱獭的洞口熏，把四个人的衣服和脸都弄得一塌糊涂，直到傍晚才捉住了旱獭，全然忘记了那天是乐儿的生日，害得谷主和夫人发动了谷里所有的人去找我们，如果不是因为乐儿生日，我们就都难免受罚了；还有一次，我们几个点火烧洋芋，没发现起风了，竟让火借着风势着了起来，烧着了几棵树，幸亏发现的及时，不然谷里就要起大火了，当然带头的人还是我，因为我们几个人里面，我一直是最淘气的那个。那一次谷主惩罚我要关我一个月，乐儿不停地为我求情，最后还是关了我十天。”我讲着这些故事的时候，封辰一直都默默地着听，我讲完了忍不住扭头对着他顽皮地笑，于是他也笑了。
然后他也告诉我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情，用那种他惯有的戏疟的口吻说：“我小时候，娘一心想让我好好读书好好练功，可我偏偏不好好读书，也不爱练功，就喜欢跟着邻家的张大夫采草药。有一次为了采一株雪莲，竟背着母亲一个人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座名叫雪狼的山。当我采到一株雪莲时，简直是欣喜若狂，没想到这时一只熊直直地朝我走过来，我当时吓傻了，心想：‘完了完了，我还没当上名医呢，小命就此休矣！’，当熊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闭了眼睛等死，半晌不见动静，睁大眼睛一看，哈哈，一只箭射正射在熊的胸口，而熊大哥的爪子已经搭在了我的肩上。”
“是么是么？那多精彩啊！我要是能在一边看着就好了”我不由得拍手叫好。
“小祖宗！你怎么这么样的幸灾乐祸啊，要不是我吉人天相，山下的猎户郑大叔正巧打猎经过，我今天哪还能站在你面前讲故事！”他作出夸张的痛苦表情，惹得我哈哈大笑。
记不清那天我们究竟讲了多少故事，只知道走了很久，后来我们都很累了，他放我坐在一块巨石上，我们一起看水从这块巨石上流下，形成一片小瀑布。我感到百思不解的是，无论他对我作出怎样亲密的动作，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反感和本能的抗拒，好像我们生来就是老朋友，我们之间既没有拘束也没有羞涩，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开始哼唱着一首歌儿：
种下千棵杏树啊，我的好姑娘
你的魂魄能在这里安息吧。
春天有一万朵杏花为你开放
夏天有一万颗杏儿为你金黄
秋天有千万片五彩的叶子为你落下
可是冬天啊，我的姑娘
冬天落雪的时候你冷不冷
这是我从小就会唱的一首歌，不知道是谁教会我的，只是喜欢它的曲调，就一直爱唱。歌声和瀑布的轰鸣声交汇在一起，分不清水声和歌声，也让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我在这里逗留的已经很久了，明天就要离开了，虽然这里很美，美得让我想一生都留在这里，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必须走了。”我从早晨就等着这一刻了，知道逃不过，但还是希望他不要说出口。
“你会记得我唱的歌么？以后还会来这里听我唱歌么？”我犹豫着问，心里完全没有底气。
“当然了，要是你没有从那该死的崖上掉下来，我怎么能够知道这世上还有杏花谷这样一个人间仙境呢？”他的声音里又有了游戏的味道，我知道他是不想我难过。
我迟疑再三，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金牌，那上面刻着奇怪的鹰的图案，那是我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谷主曾经告诉过我说那是他捡到我时我身上唯一的东西。我把它郑重地交到封辰手里：“这是我从亲爹娘那里带来的唯一的东西，你有机会去很多地方，拜托你帮我打听一下他们的消息。我并不是想去认他们，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
停了一下我又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那天受伤你抱着我回到谷中，就莫名奇妙地开始想起母亲，好像是一种熟悉的味道，一种在母亲怀里的味道，一种来自我婴儿时期的记忆。我想不起母亲的样子，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够看一眼，看看生了我的母亲长得什么样子。”
我的泪又开始像那天一样泛滥，封辰伸出一只手揽过我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拂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虽然我不是孤儿，但是我自幼就没有父亲，很多个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我也会幻想着父亲的样子，可是家里却连一幅父亲的画像都没有，我无数次问过母亲，母亲只是说父亲长得很英武，身材高大魁伟，但是我依旧无法想象出他的样子。”
我听着他的话，仿佛沉迷在另一个世界。忽然，我感到一滴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手背上，那是他的眼泪。我知道此刻我们有着同样的心情，我们的心在这一瞬间是相通的。我们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夕阳开始落山。那一片灿烂的落霞，金碧辉煌，像一座梦幻中的宫殿。我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封辰了。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也不得而知，留给我们的是长长的孤独。我渴望着让时间在这一刻停住，让万物都静止，在杏花谷的这一个黄昏里。
我不知道那天乐儿就躲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我不知道她的心痛，更不知道她会痛得不能再留在杏花谷里。
第六章 晚宴
1、百灵
那天夜里谷主设宴款待封辰。一来是为了感谢他救了我的命，二来是为了给他饯行。猛生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因为他最担心的人终于要走了。乐儿却推说她不舒服，没有出席晚宴。
所有离别的话我们早已说完，所以我和封辰都很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愁绪。
谷主随便地问：“封先生来谷中多日，一直也没有机会详谈。不知先生从何处而来啊？”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问，但却始终忍着没问。因为他在我心里一直都很神秘，所以很多事情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封辰答道：“晚生家住离此地不远的 国，父亲在我幼年时就因病亡故，留下母亲和我相依为命，所以我从小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夫。这次也是凑巧，我正在崖底采草药，无意间发现了百灵小姐。这也是她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吧。”
“是啊，是啊，先生请喝酒，千万别客气。”谷主寒暄着余封辰碰杯。管家和俊安不断地给封辰敬酒，他也是来者不拒。席间的气氛其乐融融，宾主都很开心。
夫人也随口问：“封先生，你来谷中这么久，只顾着照顾百灵，我们都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呢。”说着，盈盈的笑了起来。说实话，夫人笑起来真的是别有风韵，美丽中带着妩媚，满座的人都觉得眼睛一亮，但是谷主却好像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似的，依旧那样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晚生是辛丑年生的，今年虚岁二十一了。”封辰回答的时候，我满腹的疑问，夫人一向不喜欢饶舌，更不爱打听与她无关的事，今天为什么要问这些呢，但很显然封辰没有丝毫的怀疑。
“那么，先生早该娶亲了吧？”夫人继续问着，口气里透着随意，仿佛这些都是她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家常话，根本没有任何含意。
“男儿志在四方，立业而后成家。晚生虚掷了二十一年的光阴，还没有任何建树，所以未曾娶妻。”封辰答得很认真。夫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哦”了一声。
酒过三巡，谷主夫人笑看着我说：“百灵，你该敬封先生一杯，毕竟是他救了你的命。”我含笑端起酒杯：“很对。封先生，恕我不能起身，请受我这一杯，大恩不言谢了。”
封辰微微点头，起身举杯：“夫人和百灵小姐太客气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封辰是一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谷主夫人接着又说：“封先生，这杯酒不单单是谢谢呢，还有另一层含义。”
封辰一脸的迷惑：“愿闻其详。”
夫人又说：“我们百灵自由孤苦，没有亲人，虽然得谷主照顾，和乐儿他们一同在谷中长大，但毕竟没有亲眷。如今也是天缘凑巧，受了封先生的恩惠，如不嫌弃，就请收百灵做结义妹子，如何？”
封辰愣了一下，谷主也面有疑色，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表示异议。封辰从衣带上解下一只玉佩，对我做了一揖，道：“如果百灵妹子不嫌弃，愚兄就高攀了。区区薄礼，就当是愚兄给妹子的见面礼了。”
我大大地呆住了，封辰？从此就做了我的哥哥么？这个我生命里重要的人即将成为我的哥哥？但是此刻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问，只能接过玉佩，笑着说：“从此后还请兄长多多照顾。”我终于明白了夫人想要做什么了。她是乐儿的母亲，自然了解乐儿的心，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才会想办法探明道路，排清障碍。而我很显然就是这条道路上最大的障碍，所以她设计了结义兄妹这一出。我不怪她，因为她是母亲，所以她首先要维护她孩子的利益。如果我有母亲，会不会也这样维护我呢？我心里生出一片羡慕和嫉妒。乐儿，我们同是女孩子，你比我美丽，比我聪明，谷里所有的人都宠你爱你喜欢你，就连我也不例外。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女孩子，不美丽，不聪明，只会淘气，惹人厌烦。现在，封辰来了，他是我唯一拥有的一份温暖，我不知道那感觉是不是就像兄长一样，因为我不知道有哥哥是什么感觉，但是忽然间被强加在我身上的这个兄妹关系，让我觉得这最后一点温暖也被人夺走了。
宴会继续进行，我的脑子已是一片空白，眼睛也开始模糊，所有的影子都开始晃动，渐渐地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只是无意识地敬酒、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了我很久了。我知道此时封辰已经走了，没有痕迹，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2、乐儿
给封辰送行的晚宴我没有出席。我不能去，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就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时候我多么嫉妒百灵啊，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在这个谷里，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母亲对我也爱护有加，我不知道我想要的什么不能够拥有，可是当我看到封辰抱着百灵的时候，我宁愿那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人是我，我宁愿用所有的伤痛去换被他抱在怀里的一刻。
我不是杏花谷里最美丽最聪明的女孩子么？谷里所有的男孩子不都是围着我转么？我想要的他们都会替我办到，这些并不仅仅因为父亲是谷主，我相信我的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他们为我去生去死。可是他来了，那样地无视我的美丽，只把我当成是一个谷主的女儿，除了尊敬，我在他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别的表情。可是他却把那样的怜惜与温柔，都给了百灵。我不该嫉妒百灵的，她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一起淘气一起哭一起笑，有什么我喜欢的，她都毫不犹豫地让给我，我为了她免收责罚，在父亲面前不知跪肿过多少次膝盖，难道她都忘了么？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魔力动物呢？她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忘记了姐妹的情谊，而我也可以为了同样一个男人开始嫉妒自己的姐妹，神啊！你惩罚我吧。
爱究竟就是什么呢？看百灵从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爱沉思的女孩子，她的眼神里已经有了许多的恍惚，不再是水一样清凉的，让我一眼能够看见底的眼神了。那就是爱么？她那张平凡的小脸，在沉
思的时候居然就有了光彩，一种说不清的美丽，仿佛一夜之间就开放了的花朵。也许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因为她从来也不爱照镜子，从来也不会打扮自己，总像个男孩子一样地淘气，像男孩子一样翻天覆地。这大概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吧，不矫揉造作，不女里女气。可归根结底她还是个女孩子啊，所以她也会流泪，在那个无限温柔的男人的目光的注视下，她会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我小时候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样。而他也像父亲一样给她那么多的呵护，他一定是很爱她吧。那么，为什么他不带她走呢？父亲并没有不允许啊，这就是说他虽然喜欢她，却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娶她为妻，我还会有机会么？让他归我所有，或者是归我们两个人所有，我不能够容忍他的世界里没有我。
早晨起我就跟在他们身后，可惜他们只顾着话离别，根本不曾察觉到我的存在。我看到他那么耐心地俯下身来听她说话，看到他那么细致地搂着她的肩，而她就那样毫不躲避地靠在他的怀里，仿佛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一样，根本忘记了先生的教诲——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如果换成我是百灵呢？我也会一样吧。这样想着，不由得羞红了脸。
我躲在帘幕后面，看着他们的晚宴。不知道为什么百灵会喝那么多酒，是因为舍不得他走么？可是毕竟他要走了，百灵，即是他再怎么重视你，你也只能和我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无法挽留。你们两个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的特别，瞧你们掩饰得多么好啊！可怜的猛生，他还那么地开心，以为封辰走了一切就都宣告结束了，不！根本没有结束，这一切只是开始，等着瞧吧，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