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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笑。他没有去吻她。他其实他本可以那样做,但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多说。
走到楼下时已经将近凌晨。她没有直接上去。她突然想给玄清打一个电话。那一个号码她一直记在心里,却从没有去打,想都不曾想过。那天夜里她终于在楼下的公用电话里拔通了这个号码,而且,她在拔通这个号码时心里很镇定。
电话里传过来那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她说,是我。他说,我听出来了。他的语气没有一点意外。他说,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她问他,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他说是的。然后他不再说话。她有一些失望,她说,那我不打扰你,永远都不会了。她挂断了电话。
她用钥匙打开门时,房子里的灯突然开了。晓予坐在沙发上。她很着急。她说,你这么晚不回来,也不告诉我,你让我很担心。
泳文说,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一些话,现在就要说清楚。她停顿了一下。其实应该是你对我说,只不过我先开了口。晓予很不解。她问为什么。
泳文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对你的渴望。或许我说了,你没有明白。你一直都有很多朋友,这我知道。你或许一直都把我当作其中的一个。你只把我当作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不是吗。
晓予回答是的。她依然不明白她。她对此毫无预感。一开始她就生活在一种错觉之中,所以她不明白泳文究竟想要她的什么。她到死都不明白。她以为泳文除了在童年时期有一些遗留的阴影外,和她自己没有什么不同。泳文和她在一起,是泳文自己选择的结果,而她又对这一种选择并无异议。而且,她也是害怕寂寞的人。在这一点上,每一个人都是一样。她便欣然与旧日的朋友一同来到这一座陌生的城市。为此,她也是愉快的。而现在,泳文的态度让她有一些害怕。她开始不知所措。
泳文没有再说下去。她心软了。她只是问了一句,你爱他吗。你将来会和他一直在一起吗。晓予点头。她的脸上又焕发出幸福。她说,只要他一直爱我,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我很爱他。
所以你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可以说,所剩无几。不是这样吗?
晓予又天真起来。怎么会。我们可以在一起。即使我与他结了婚,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没有人会阻止。我是同时属于你们两个人的。
泳文沉默。她看着她。她为她的天真深感赞羡与悲哀。过了许久中,她说,不早了,先去睡觉吧。
泳文开始明白自己要去做怎样的选择。她的理想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可以说,很幼稚。但泳文被幻觉折磨太久,她无力承担它的破灭。它一直平稳而持久。所以,它是那样的波澜不惊。泳文对玄清是没有太多幻觉的,有的只是欲望。她把她心里所剩无几的明亮的爱情给了这一个女子,却又是一重阴影。她开始自嘲起来。只有晓予,她的快乐与幸福如此强盛而旁若无人。他与钟扬牵着手走在上海的夜色之中,他们也是如此繁华。
泳文对晓予说,我对你一直是有理想的。你是这样完美。在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完美的,所以我想一直和你相伴到死。这一种相伴,并非你所说的那样,而是像我们现在这样,相拥着入睡。当然这不可能。你是一个平常的女子,你要有正常的爱情。我得不到你的全部。所以我想,如果我不放弃掉对你的理想,或是你不能放弃掉正常的爱情,我只有离开,我无法容忍这样的分享。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泳文你流血了,要不要去医务室。当时我以为你是温暖的,事实上你的确是温暖的。但你的温暖始终无法融化我,让我变得和你一样。我们终归是要分开。
晓予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将来也会去恋爱。上海这样大,每一个男人你都可以去爱,这样你就可以放弃对我的理想。
泳文冷笑,她说,我不可能恋爱。任何人都可以恋爱,唯独我不可以。我只想取暧。
晓予从学校回来时,泳文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她问她,泳文你要去哪里。泳文说,我要走。然后她提着行李往门口走,晓予拉住她,你不可以走,你说过要一直在上海陪着我。
她说,如果你毕业了,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晓予不说话。她又说,你当然不会。你属于这里,你要留在这里,工作,结婚,生子。我终归是要走。我走是为了放开你。你从此便可以自由。
晓予不说话。她的手从泳文的手上无声地滑落。泳文回头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转身离开。
临走之前她去找了钟扬。那是一个温情而英俊的北京男孩。她让泳文想起了高中时的肖宁。这样的男人是值得去爱的,只是泳文丧失了爱的能力。她说,我和你,我们都很爱晓予。他说是的。他说着很标准的普通话。他说,晓予一直希望你留下来陪她。我知道我的出现给你们带来的诸多误会,但我还是要肯求你,留下来。晓予对你一直是有眷恋的。
她说,我来,不是为了让你挽留我。我要走,是谁都留不住的。我只是来告诉你,要善待她。她是个难得的女子。
他说,我知道,我不会伤害她。
她说,那好,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把她交给你,我相信是对的。
3
泳文在上海栖留了一年,度过了她一生当中最为幸福安定的日子。她虽然离开,但她却心满意足,无所挂碍。她想找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最终发现她无处可去。于是她便想到了江西的故乡。她觉得她应该回去,在那里安静一段时间,再去选择离开还是留下。她属于那里的记忆太少,只是零星几个画面,但那里却充满幻想。在离开它的漫长时间里,那种幻想一直持续着。只不过她不知那是什么。
上海开往南昌的列车要在凌晨三点进站。泳文买到车票之后独自坐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她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观望外面街头的景色。天色暗了下来,孤独感便随之而来。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就必须独自一人,如果可以爱的话,她会去爱,但更多的可能就是孤独。她忽然觉得她的爱已经用尽了。爱过不同的两个人。渴望过,期待过,最后都是离开。结局如同宿命,其间的纠缠不过是一场上演的戏,她有足够的兴趣看到结尾,虽然结尾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她还太年轻,刚刚成年的女孩,走到哪里都可以去爱。可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丧失了她的大半生。
她从行囊中取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开始画这一座城市的夜景。这一座城市的色彩过于丰富,过于绚烂,但她只求记下一个轮廓,有朝一日重新路过,可以一眼认出。她画得很仔细。街道,广场,楼房,路灯,霓虹,唯独没有行人。城市里所有的人,对于某一个人,存在与否并无两样。所以越是繁华的城市,越接近空城。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晓予一个人。而且,她也即将消失。
进站的广播响了起来,泳文提起来时带来的手提箱进了检票口。这是一次无声的告别。她突然流泪了。眼泪源于一种无助而茫然的心情。甚至她开始后悔,她本不该离开,没有任何人强求她,只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否存在,至今让人置疑,但它却让泳文一再地行走和停留,直至死去。
4
到达南昌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双溪,而是在郊区找了一间房子租住下来,然后给晓予写信报平安。她不想让她担心。她终究还是那样珍惜她。
她在信里说,我想一直以来我都是不理智的。我活在我的幻觉之中,从始至终,不曾怀疑过它。这包括对你的爱。对你的爱并非我的全部,却足以支配我。为此,我背井离乡,独自一人。我不曾后悔过。只是现在,结局出来了,它一开始就隐藏在爱中,所以它一显现,我们就要顺应它。我们没有多余的路可走。她依然没有告诉她关于她另外的爱,她觉得没有必要,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关联,所以她没有将它们混为一谈。只是居于统治地位的,永远只会有一个。即使她极力忽视它。
或许晓予一直都未曾对泳文有丝毫了解。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都在以各自的感情方式,做着同样心甘情愿的事。
但她没有想到晓予会和钟扬千里迢迢地找她。他们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泳文的住所。
那是一个清晨,泳文还在沉睡之中。她听到了敲门声。起初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在这里完全地独自一人,没有来得及结识任何人。当她逐渐清醒过来,确信她所听到的声音之后,起身去开门。她隐约猜到了。
她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晓予猝不及防地拥抱住她。她们紧紧地相拥,以至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泳文闻到晓予头发里散发出的清新的苹果气味,那是她喜欢的洗发水的味道。她也是如此甘醇甜美。她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泳文看到旁边提着行李不知所措地站着的钟扬,她放开晓予。她问,你来做什么。晓予不回答。她说,不要劝我回去。我既然离开,就不会再回去。你们说服不了我。
晓予很失望。她说,我们坐飞机赶到这里,只为了见你一面。当然,我更希望带你回上海,但我明白你心里的决意。我们不要强求。
是的。我知道。只是在你们面前,我会自惭形秽。我是这样阴暗,而你们又不是光,你们也只是被照亮。我和你这样纠缠下去,有悖天意,是会遭到惩罚的。相信我。
晓予说,那好,我们坐下午的飞机回去。我们最后相聚一次,做一次正式的告别。从此之后,风月两清。我知道这是你的意思。
她,晓予,钟扬。他们三个人在南昌仅有的一家西餐厅吃午饭。钟扬付钱。泳文猜得到他的家庭条件应该非常好,而且他又是复旦大学里品学兼优的学生,所以他可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给晓予。只要不出任何意外。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泳文知道,如果一开口,就会有很多话要说,就会恋恋不舍。所以在那时,残酷一些对谁都好。只是泳文心里忽然很难受,不仅仅是因这样正式而冰冷的告别。她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她忽然想流泪。忽然想跟她走。
下午四点,泳文在机场为他们送行。她看着她进了安检,钟扬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回头。她就这样走了。那就叫做决别。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她与父亲有过这样的一次决别,谁也没有事先告诉她,但她却有预感。父亲的抚摸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稍纵即逝。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不断膨胀扩大,以至于把她的记忆顶得支离破碎。她的记忆里容不下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场景,貌似平淡,却有深藏其中的暗涌,终于将她淹没。
她再一次忍住自己的眼泪。她的恐惧随之爆发,让她无力自持。
她在这样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之中度过了三天。她出了一些失常的地方。第四天,她拔通了晓予宿舍的电话。过了很长时间过有人接。不是晓予,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说,我找晓予,陈晓予。她说那一句话时她的声音,她是记得的。就是那样一句简单寻常的话,她重复了很多遍。
她说,我找晓予,陈晓予。
那一个声音说,晓予和她的男朋友坐飞机回上海。飞机失事了。昨天才火化……
泳文头脑里轰的一声,之后,便只剩下电话砰然落地的声音。
泳文说,我知道,神是迟早要把她收回的,但我没有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极端而决绝的方式收回。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欲望太强,即使是甘愿放手,也会是一种不可赦免的罪。我便回到了上海。从那时开始,我便真真正正是一个人了。没有任何回头的选择。所以那一段爱,便嘎然停止,从此被折断在那里,直至枯萎。我等待遗忘的发生。
5
晓予去世之后,泳文在上海一家美术学院的夜校报了名。她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安排得紧密而忙碌,借此来麻醉自己。她既然犯下了罪,但要偿还;即使偿还不起,也要竭尽全力。因为她背负不了这样沉重的负罪。她的生命,从一开始,便是带着负罪。
在夜校里她保持着沉默和自闭,不轻易和任何人说话。她只是尽力做着她一直想做的事。她记得她在西安读高中时沉迷于绘画中的样子,她坐在山顶上,她全然听不见风从头顶掠过的声音,只有她的笔尖。而现在已不尽相同。她画画,却不是为了画,而是为了赎罪,为了爱,为了一种隔绝人世的生活状态,为了暗无天日。
白天她在户外画广告画。她用蘸满油漆的刷子一点点地涂抹不同的颜色。太阳是最亲切的,只有它在拥抱她。它拥抱她,让她眩晕,便可以不晓人事,只有眼前的画。没有了晓予,没有了玄清,亦没有了负罪和纠缠。这种感觉真好。这种感觉让她泪流满面。
她在上海一贫如洗。她本来就一贫如洗。有时一天画广告画的报酬连一碗面条都买不起。偶尔收入得多,她就去酒吧里喝酒。有时她想,在酒吧里遇到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他的情人,然后从此自轻自践,放弃掉所有的理想,迅速地沉堕下去。而她终究是冷傲的,她不会主动上前和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她就居于角落之中,独自挣扎。心里那一种纯洁的东西,早已在西安那一处黑暗的楼梯过道里一去不返,而幻觉之中那一种纯洁的东西,也在猛可之间消失了。她终于一无所有。
秋天来临时她开始频繁地失眠。这是衰老出现的预兆。泳文并不害怕衰老,她只害怕面对漫长的黑夜,往事的翻涌一次次地把她淹没。面对黑夜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她披上棉被坐到窗台上,不开灯。窗外是喧嚣过后的无边的寂静,如同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情欲俯冲下去,不可抵挡,而负罪却如蝴蝶一样飞出,以一种凄艳的姿势,停留在虚空之中。这便是生命。她一直都明白其中的无能为力,所以她去爱,去记得,并以此来观望世间。
她取出那一张素描,借着淡而游离的月光看它。它一点点地模糊起来了,在反复地抚摸之中变为混沌一片,但她是可以认出自己,认出自己的脸,嘴唇,下巴,它们始终是清晰的,不灭的,它们被记载下来,在一张白纸上以阴影的形式呈现了出来,呈现得纯简而真实。所以它们是永恒的。她的面容被保留在了十三岁,不再发展下去。
这只是一张素描,什么都代表不了。它只是保留下了她的面容,而她的生命,却是枯萎了。她枯萎的方式和她的养母一样,直接地跃进,不需要过程。那一年她还未满19岁,却有了三十岁女人的神情,疲惫而困顿,毫无欲念。她只是坐在她狭小凌乱的卧室的窗台上,观望世间,不感慨,不哀叹,仿佛它与她毫无关联。于是,她便可以投身于它。于是,她便可以背离于它。于是,她就可以在这世间上活着,并随时地死去。
6
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了很久。她并不试图改变她。她就这样任其发展,不加节制。比如酗酒,比如失眠。她在这样恶劣的生活状态之中迅速地虚脱下去了。这一变化显示在外并不明显,但在心脏里的毒性之强,只有她一个人明白。这与晓予的死无关。这是宿命当中的一个必然步骤。晓予的死,只是给它提供了一个足以作为解释的理由而已。还有玄清。她又开始想念他。晓予在她心里渐渐地隐退下去的,他便重新出现,并且力量更加强大。她在寒冷之中渴望他的拥抱。或者,渴望一个人的拥抱,包括他。
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她认识了秦安。
秦安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来到泳文工作的广告公司做兼职的。他是上海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这一家广告公司的目的是为了打发漫长的寒假。这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大学生,只是他和同事说笑时,总带着一种轻佻而自嘲的口吻。有人在暗地里传闻他有过很多个女朋友,和很多个女孩有过一夜情。泳文对此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与自己无关。所以她不感兴趣。
他的工作与泳文不同。他并不到户外画广告画,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做设计。泳文对他的设计一直不欣赏,但她又不愿说什么。这一份工作她并不热爱,她只靠它来谋生,而且绘画一直是她想做的事,只是她对这种商业性的绘画没有热情。而秦安在这一点上与泳文大有不同,他总是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倾心尽力来对待他所接手的工作。
泳文从未想过要与这个男人扯上任何的关联。她早已不愿与任何人扯上关联。可是事情就是发生了,无法阻止,也不可以否定。泳文一直认为是耻辱,但又对此无能为力。更何况,她这一生所背负的耻辱足够多,她并不在乎。在纯洁与名誉这一方面,泳文向来不以为然。纯洁也好,丢人现世也好,没有人会表示过多的关注,所以她便放任了她的耻辱,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一样。问及原因,那或许是因为她在重重负罪,以及强烈的欲望之中,放弃了自爱。
那个男人在下班之后突然提出请她喝酒。他说,西区有一个新开的酒吧叫Romance ,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喝一杯。
泳文微微一怔。她问,你付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