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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这个好念头暗示下,她还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她,可爱的女儿和爸爸,一家人快快乐乐用竹竿打枣子吃,那红红的大枣子,劈里啪啦好像下雨似的落到了他们身上,脚下,堆积成山……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借清晨微风便送给她一个好心情,她充满希望地和丈夫在梨树林里逛了一圈。随着太阳坠入苍茫的山峦,她的心也沉沉下坠,坠至暗夜。她和丈夫住了三天,太太平平的三天,远离炮火硝烟,难得上天恩赐给他们令人羡慕的三天甜蜜而太平时光,而她,简直是度日如年,左盼右盼不见人。第三天,依然没见人,不由让人心里愈来愈惶惶。约定的人就是县委领导邹靖国。假如邹靖国按时赶到,多年不见的邹大伦父子也能在甜水坊团聚了。无论如何,这个约会是极其重要、具有历史意义的。可没有来人,情况不明朗,她又不敢轻易离开,担心万一错过。上不通,下不达,今后的行动方向将两眼一抹黑。她就在惴惴不安的心态下等待。
第三天的夜晚,终于盼来了一个人,可不是邹靖国,而是心如居士,就是我爷爷。
他见到白莲大吃一惊。当然,白莲看到他也很诧异。好像彼此吓着了对方。心如居士的打扮改了模样,他剃光了头,留长长胡须,脸色蜡黄。穿一领破旧的袈裟,拄着一个枣木疙瘩的拐杖,背上搭一个补丁络补丁的褡裢,十足的化缘和尚像。尘土飞扬的道路使得他脚上布鞋完全被泥巴糊住,鞋帮儿和鞋底张开裂口,露出同样黝黑的大拇指,看得出他走路走了多日。爷爷焦裂的嘴唇蹦出一句话:“你怎么还没走?”本来白莲心里就纳闷,怎么遇到了你?再听到他这么一问,更是一惊道:“我往哪里走?”
“你不是调走了吗?”心如居士干咽着喉咙问。
“我往哪里调?谁通知我调走?”
“上级决定你立即去抗大分校。你和红霞都走。一个礼拜前就让人送信你了。”
一个礼拜前调我去学习?一掐算,这么说当白莲正是在前山联络点,与那个带信人失之交臂。可是,那个带信人应知道白莲下一个联络站是甜水坊啊。此间,这一带没有敌情,连一个枪声都没听过,三天的时间赶路是轻而易举的从容。再者,县委领导也是知道约定开会碰头日期的,假如改变了联络人,此时通知她也不迟,为什么前来此地的心如居士不知情?而且,来者肩负其他使命,让县委秘书长肩负这送信的差事,有悖常理。
“那你来是干什么的?”白莲心急火燎问。
“十万火急,来和邹靖国、玉岷三人开会!”
事情很清楚,邹靖国专门命令了一个送信人,通知心如居士赶到此地碰头开会。而距离最近的会议召集者他本人至今还没赶到。
“你啥时辰接到通知?”
“三天前。”他说。
听完他的话,白莲忽地一下明白了,三天在山野路上奔波,衣衫褴褛,风餐露宿,脚都快要走烂,而他所掌握重要信息都是三天前的。瞬息万变的时局,三天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情况的突然转变,使得他们一家三口相对无言。母亲在与父亲团聚中等待三天,而上级三天前让她立即“蒸发”。毫无疑问,一条结构严密的链条的某个环节脱钩了,出现了断裂。逸出环链的那个局部出了岔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得而知。只是,一个环节出岔子,必然分崩离析。
心如居士来到甜水坊,与儿子媳妇不期而遇。一家人吃上一锅饭,白莲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眼泪有悲有喜。喜的是,命运之神总是在大转折的关头,给予亲人见面的昭示,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悲的是,他带来的消息令人疑惑,三天前上级通知白莲、红霞在这一带“消失”,迅速撤离,今后她与谁联系?同时,夫妻俩将要再次分离,开始新的牛郎织女、天各一方的日子。甜蜜和不安交织的三天,与世隔绝的短短一段梦幻,后来历史证明三天里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大事情,即将到来的大崩溃。莫名其妙延误的三天,错过了一道生死闸门。母亲只差一步,没迈进那个闸门,而且她来不及撤离了。敌人开始制造惨绝人寰的无人区,烧杀掳掠,移村并庄,山中的老百姓全被驱赶到山外,并且,内部开始大搞自首、反省运动,所有的党组织破坏殆尽,陷入瘫痪状态。
这个短暂的团聚,儿子还来不及和老爹好好叙一叙,立即接旨开拔转移。快乐的心情好似阳光下的露水,很快蒸发了。苑志豪撇下妻子,老爹,带走的是甜水坊一军用水壶的甜水。
告别了丈夫,我年轻的母亲,立即变成了一个果敢顽强的独行侠。当时,来不及多想,立即准备赶路,她赶去上级规定她去的地方。山间小路的岔路口,回身挥手的她,满怀希望地去奔赴,随身带走的也是一牛皮袋子甜水。她甚至还轻轻的、心存感激地说,幸亏遇到了心如居士,不然,找不到组织,我就是孤雁一只啊。我猜想,爷爷也是这么说的。谁也无法体会到,甜水坊清清凉凉的甜水,滋润了苦涩的喉咙和疲惫的身心。而甜水坊的遭遇,从此,肇始了爷爷他一落千丈的悲苦命运。
第一部分第二章(10)
钟、表、玉、扇
母亲遗嘱里涉及到遗产,无非是钱和物。钱,已经让我父亲气得七窍生烟;而物,那些让她伤心的物,母亲一字不提,因为这些“物”背后承载的悲喜故事太多。
满坑满谷堆着各种“物”,多多少少沾边两个字:古董,父亲有着与生俱来的痴迷。董其昌先生说:“骨董,骨者,所存过去之精华,如肉腐而骨存也。”肉腐而骨存,多么形象深刻,而具哲学意义,就像人的天性和欲望一样,山崩地裂也不能令其泯灭。古董过去称古玩,这一字之差,更加确切,妙在一个玩字。大多数喜欢收藏的,未必有几人真懂,一个玩意儿它“古”在何处,“董”其妙义。不是有钱阶层的傲骨,便是有闲名士的盲从,借此附庸风雅。和平年代的父亲,自进城后也玩儿起来。闲时,他的足迹踏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他这一玩不要紧,玩得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家,永远拥挤,杂七杂八地堆满了各种东西。用我母亲的话形容:你父亲一辈子都给这个家以破坏性的建设!
在钟、表、玉、扇方面,我父亲并非是在行的古董鉴赏家,在上海这个藏龙卧虎的城市,有许多具有猎人般敏感和鹰一样眼光的猎物行家。他们在物质市场狩猎的天赋与艺术眼光无疑更胜一筹。不过,与他们区别的是,父亲作为一个小知识分子出身的老干部,往往表现了无与伦比的天赋,在识别物品后讨价还价方面,父亲撕破面子,敢于装穷,厚着脸皮纠缠,显示了罕见的经验和耐心。假如看看他的收藏,懂行的会惊讶,再一问价儿,纷纷咋舌,摇头不已。别人完全有理由发问,他苑志豪到底在何时何地靠什么本事获得了这个宝贝,我想那灵感是否纯粹来自他那魔幻天性的深处。
然而,父亲从不在这方面卖弄炫耀,他躲开人群,另辟蹊径,专心致志地寻找下一个出击地点,他的出击行踪从不在有心人那儿留下痕迹。我曾有幸跟随着父亲,看他如何发挥这一讨价还价的才能。实在是我受到重视的一次机会,因为,女儿不会出卖父亲的,人怎么说也有卖弄的欲望。
父亲对古旧钟表,纯粹崇拜心理。尽管他根本不懂得精密仪器工程机械内在原理,可他这么在意形式的人,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古旧钟表。在脏兮兮的地摊上,追逐看似残破的落满灰烬的钟表,把它救出,满头大汗地抱着,回家清洗,擦净油污,锈渍,褪色表盘上麻雀屎似的黄黑斑点,打开钟表的后盖,小心翼翼用小油壶醮油,侧耳倾听它们嘀嗒的响声,然后,他摆放在书架上,展开笑颜,每个战利品都让他洋洋得意。逛地摊,小小收获都会给他带来好心情,也能给家人带来暂时的和谐气氛。上海自开埠以来的洋人,遗老遗少,商贾富豪们云集,使得钟表这种早年间的奢侈品格外丰富。钟表的形式和工艺千奇百怪。有带西洋画小天使的,小鸟归巢,还有一座俗名叫“400天”的,圆拱形玻璃罩,通透漂亮,可直接看到里面金黄色的金属零件,360度横幅摆动,闪闪发光。这个钟的特色在于,上弦之后,一般能够连续走400天。所以,我们家四处摆放着大大小小古里古怪的破旧钟表。这些钟表由于年代久远,老弱病残,恪尽职守地报答新主人,指针都能动,哪怕是苟延残喘地动,垂死挣扎地动,但一个个几乎走时都不太准,有的还走走停停。我父亲只关注它们的“形式”,形式好看,准时不准时有啥关系,反正它们是老东西,是古董。钟表这类的老古董,好就好在它们老而尽忠,僵而不死,历经百年磨难,遇上一个新主人温暖大手的抚摸,呵护,它是活着的,有生命的古董。
每逢正点前后,略微错落,我家便发出此起彼伏的报时声,叮叮当当,好不热闹。来访的客人,都睁大新奇的双眼,发出疑问和赞叹。最开心的是孩子,在我家错愕不已,眼珠久久瞪着,中了魔法的脚步,连拉带拽也死不肯跟随大人们离去。夜晚,这些钟表的敲击声,划破了沉沉夜幕的包裹,不夜城繁华上海一角,传得清晰,惊心,幽远绵长。
我童年时对这类童话深信不疑:钟表里面有个小精灵,钟表转不停就是魔法师的手作祟。钟表的敲击,总是闯入我的梦境,切碎了漫长混沌的静谧。我睁开眼睛,茫然一眇,四下一片漆黑,仰手揩一把腮边哈喇子,翻身,伸展肢体继续昏睡。孩子是粗糙神经,没肝没肺,从不影响睡眠,渐渐地习惯了它们的聒噪。只是苦了一个人,母亲。以至于很长一个时期,我母亲被可怕的失眠加上一群钟表的倒倒颠颠噪音所折磨,终日疲惫不堪,神情黯淡。
让母亲失眠的还有钱。
众多钟表里,走时最准最昂贵是一座落地大钟。60年代的一天,父亲闲逛一家委托行时,无意中在店铺的角落发现了这尊大钟,顿时眼前一亮。那大钟比父亲高,约两米,上部是表盘,,四周有木制雕花,表盘是象牙白色,表盘上有黑罗马数字。红褐色的木壳显示木质为硬木中的老红木,做工精细考究。厚玻璃镶嵌,前开门,可用钥匙锁住。那钥匙也是铜制的,长柄,像个芭蕉扇子造型,极其精巧可爱。大钟的下部是三只大铜棰,圆柱体,直径5厘米左右,内部机械传动发条的铜链条,驱动齿轮,牵引那个大钟摆,左右摇晃,叭哒叭哒叭哒,稳重有力。大钟的报时系统,每当分针走到了3、6、9、12数字时,报时一次,打簧,奏乐。每60分钟打簧报时。奏乐音符是外国教堂常用的几个音符,一刻钟奏乐4拍,4个音符;半点奏乐8拍,8个音符;三刻钟12个音符,12拍;时针走到正点时奏乐16拍,16个音符,同时发出巨大打簧声,咚咚的,震得房间能发出回音。以父亲的直觉,这大钟是舶来品,外观的品相好不说,年份不浅,真不同凡响。父亲看店铺里的东西大多都有报价,惟独此物没有,他小心翼翼向店家的老师傅打听,那师傅手里忙着别的事,抬头瞥父亲一眼,漫不经心答:“侬要哇?价钱蛮大哦。”“大到啥程度”?父亲紧张地问。师傅用上海话回答:“70块洋佃。”70元——我相信,这个回答好似一声炸雷,曾吓跑了无数前来询价的有心人,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18元。父亲当时中山装口袋里仅有50元,应该说数目不小了,50!父亲开口了,那个周末,面对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的大钟,父亲已决定砍价。而那老师傅连连摇手说,这大钟是个老犹太人委托寄卖的,要不是他打算离开中国,才不肯把它卖掉,货真价实。货色这么好,少一分洋佃不卖。买主多得很,可买这么大的钟,一是有钞票,二要有房子,有地方摆放,上海人都住得像个鸽子笼,人没地方困觉,家家都是笼屉上的豆腐叠三叠,哪里有得地方摆?
父亲的脾气,是相中的东西,投鞭断流也得拿到手。他当即就要买下,让所有在店铺里流连的人瞠目结舌。父亲先支付了50元,剩余的回家找妻子要。如此庞然大物,把它运回家,着实费尽周折,那时的城市,商家机动运输车很少,送货上门的服务很艰难,父亲和商家的师傅,在马路上好不容易才找了一辆黄鱼车,路途挺远,车夫与雇主讲好价钱,脚踏运输到家,付5元钱工钱。父亲动手帮助装车,铺垫上破布毛毯,破旧报纸,捆扎得结结实实,每个细节都是亲自督战。为防止半路出纰漏,父亲还亲自跟车,人家小伙计踏车,他呢,步行,急行军般的步步紧跟,穿越了半个上海。不知情的看他那样子,以为是个出苦力的苏北老伙计,汗流浃背半天才走到家。
大钟搬进我家的那一刻,母亲好像被炸雷打了一下。母亲正打算盘,在本子上记着一个星期全家开销流水账。听说这物件总计75元的价钱,还有煌煌巨大的体积,扑面而来的是轰隆隆的压力。只有父亲那亢奋、不知疲倦的笑颜在说,“我捡了个便宜货!”我看到母亲忍住了气恼,无奈地数钱,递给了父亲,有什么办法,我家父亲就是说一不二的霸爷。
自此,父亲说他请来一位钟爷爷,那大钟的年龄,请专家鉴定,再经过他用放大镜仔细考证里面机械材料上的外文字母,出自1910年,的确比父母的辈分还大。后来,长孙出生了,父亲总是指着大钟说,这是钟爷爷,叫爷爷!久而久之,咿呀学语的孙子,只要有人问他你爷爷在哪里?宝宝首先用白藕似胖手臂指大钟。
大钟的饶舌聒噪在我家钟表一族的确也是爷爷级的水平,它老当益壮,时刻勤奋工作,走时极准。发出的打簧声响穿云裂帛。仔细端详它,与许多大钟委实不同,指针很奇怪,蓝莹莹的发亮,不是下粗上尖笔直上去,而是在顶端的中间还有一个镂空圆洞。父亲不厌其烦地告诉我那独特指针的学问,你看,颜色发青绿,叫烧青针,行家也叫宝玑时针。顶端有镂空圆孔的时针和罗马数字的表盘,是它的特点。1783年引入了表的制作,创始人是法国巴黎人亚伯拉罕·路易·宝玑,他是个神童,从小就表现出了对复杂机械的非凡天赋。人家15岁到凡尔赛学钟表制作,五年间便脱颖而出,成了同行中的新秀,受到法国皇亲国戚的青睐。他创始的“宝玑表”,法国路易十六,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俄国亚历山大一世、法国的拿破仑、英国的丘吉尔这些叱咤一时的人物都是钟爱者。这种礼遇,人家当然名副其实,人家第一个发明手表防震装置、第一个单凭触觉感知时间的盲人表、第一个设计成功铊飞轮装置、第一发明双针观察计时器,总而言之,它太独特了。父亲日日陶醉在自己拥有大钟的幸福时光,钟表的运转节律就是他的心情变化的节律。
第一部分第二章(11)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动不动地坐在躺椅上,默默地长时间呆着,品茶,摩挲着茶壶,谛听时光随着落地大钟的钟摆节奏而流逝。
既然请来一位钟爷,家人就得伺候这位爷。定期擦拭除尘,醮油,打蜡,自不必说。脏活儿累活儿,分配给别人干,父亲的任务只有顶顶要紧的一项:上弦。给大钟上弦,是我家一项重要仪式。那位大钟的走时一般是一周,三个大铜棰渐渐垂落到底部了,便是它需要紧弦的提醒,否则,它会罢工休息。上弦,谁都没资格,使用那把漂亮钥匙打开玻璃门,惟有父亲一人。只见他,必手戴专用白手套,着工作服,说是生怕手上的汗渍沾上铜棰,容易生锈;他蹑手蹑脚地打开玻璃门,然后,轻轻的,一手托住铜棰,一手下拉其中一根拉链条,稀里哗啦一阵,托起一根,如此这般,将三根铜棰并行托到高处。
小心伺候大钟爷爷,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一群粗使下人和丫环,可它有了毛病,蔫头耷脑不动弹,钟声不再响彻,谁都无能为力的,父亲就急眼了,他是科盲,摆弄机械犯傻,他意识到他那众多的心爱钟表,必须有个长期的、内行而专用的私人医生侍候。
没过多久,这位高人便出现在我家餐桌上。父亲在当官半生,从没见他家宴请当权的高官,足见老师傅的待遇了。他不光来吃饭,还成了酒桌上的贵宾。这位师傅,是父亲天天跑古旧钟表行物色到的人选。据说11岁便在钟表行当学徒至今60多年,他到底姓什么不清楚,都称呼他钟师傅,或许他本来就姓钟。钟师傅看去年龄与父亲相近,矮个儿,秃顶,大概总伏案做事,脖子习惯往前抻出。而且,与我父亲有同样的听力障碍,几近是个聋子,声音特洪亮。所以他两人讲话,好像是哇哇哇吵架。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