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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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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作出明确答复,譬如说‘我信仰圣父、圣子和圣灵’,而
过去,凡是基督徒都这么回答,并且以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而自豪。如今
的人们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宁愿保持沉默,好像一个姑娘被人问到一个尴尬
问题时那样。人们确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信仰什么,决不是无可信仰,不是


的,人们确实有所信仰——即使朦朦胧胧,好似一片捉摸不住的云雾,譬如
信仰人道、基督教、宽容、正义、社会主义和博爱等,这些玩意儿听起来有
点空空洞洞,人们对此也予以承认,然而人们总是在想:问题不在于说什么,
最主要的是有行动,至少要生活得规规矩矩,心安理得。人们确实也试图付
诸实践,有的人努力奋斗,有的人则随波逐流。而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论是
好事还是坏事,其目的都是为追求幸福,然而究竟是祸还是福,则像彩票抽
签中奖一样,全凭机遇而定,碰得巧就走运,碰得不巧就倒霉。而虚无主义
者这样的名词,人们总是掌握在手里,随时随地都可以摆出伟大的架式、带
着更为伟大的信念,把这顶帽子扔到任何一个人们预感对自己有所威胁的人
物头上去。我了解他们,这些人深信自己正确,认为自己有权说一加一等于
三,等于四,或者等于九十九,倘若要求他们回答一加一等于二,反倒变成
错误的了。在他们看来,一切明确无误的东西都是顽固不化的,因为只有性
格执拗才能达到明确无误。他们丝毫不懂得,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我举
的例子也许稍稍有点特别,因为大多数共产党员之成为共产党员和大多数基
督徒之成为基督徒一样,全都出于误会——他们丝毫不懂得,这么一个人物,
他全心全意信仰革命的必要性,相信唯有这条道路通向美好幸福,通向一个
更完善的世界,即或要他跨过上千万人的尸体也在所不惜,——这样一个人
物远远算不上一个虚无主义者,远远比不上任何一个既不信仰上帝,也不相
信任何人,既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天堂,而只晓得自己有权做买卖的米勒
先生或者胡贝尔先生——他们不敢把一种信仰奉为自己行动的信条。于是他
们活着就像一盆糊糊里的蛆虫,他们不懂得判断是非,脑子里一片混乱,说
不上什么才是美好、正直和真实,倘若这一盆糊糊里还存在诸如此类东西的
话。”

“我可没料想一个刽子手居然如此口才出众,”贝尔拉赫说,“我一直
认为像你这类人应该是沉默寡言的。”

“妙极了,”艾门贝格笑起来,“看来你又恢复了勇气。真妙极了!在
我的实验室里做试验要的是勇敢的人,遗憾的是,我的实物教学课总是以学
生的死亡而告终。嗯,好吧,让我们瞧瞧,我有什么样的信念吧,让我们把
我的信念放在一架秤上,而在另一面秤盘上放上你的信念,让我们一起来看
看,究竟两人中谁的信念更为伟大,是虚无主义者呢——你是这么描写我的
——还是基督徒。你是以人道的名义,或者一种谁也不知道的理想的名义,
到我这里来毁灭我的。我想你不该拒绝我的这种好奇心。”

“我明白,”探长回答,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恐惧感,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种恐惧在他心里越来越滋长强大,越来越具有威胁力。“你就是想对人诉
说诉说自己的信条。真是稀罕,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居然有这一套。”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艾门贝格说。

“谢谢你提醒我,”老人呻吟着说,由于愤怒和乏力而颤抖不已。

“人啊,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医生笑着说。“我并不因自己有一种
信条而感到羞愧,我不沉默,不像你对我似的保持沉默。如同基督徒信仰圣
父、圣子、圣灵三者一样——其实只是一件东西,是三位一体——我也信仰
两件东西,其实也只是一件,是同一样东西,它是一些什么东西,然而也只
是我自己而已。我信仰物质,它同时是力量和数量,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整体,
而且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子弹,像一个儿童游戏的弹子似的到处探索,我们就
生活在这一球体上,驾驶着它游历遍奇异、危险的空虚空间。我信仰物质(较


之说,‘我信仰上帝’,这句话又是何等陈腐和空虚),它像动物、植物或
者煤炭一样可以理解,又像原子一样不可理解,不可测度。它不需要任何上
帝,或者其它诸如此类人们所熟悉的东西,它独一无二不可理解的神秘性便
是它的存在。我相信,作为这种物质、原子、力量、数量、分子一部分的我
和你是一样的,而我的存在赋予我权利,去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一切。我只是
一个部分,我的存在只是一个瞬间,一个偶然性,就如同在这个无限广大的
世界里,生命仅只是它那无可限量的可能性之一而已,和我一样只是偶然性
而已——倘若地球距离太阳更近些,不是便没有生命了么——而我存在的意
义也仅仅在于能够存在一个瞬间。噢,威力无比的黑夜啊,我因而理解了这
一切!世上万物中并无比物质更为神圣之物:人类、动物、植物、月亮、银
河,凡是我所经常看见的东西,全都是偶然群集在一起,并没有本质联系,
如同水的泡沫和海的波浪并无本质联系一样:一切都无所谓得很,不论事情
这样还是那样,事情统统都是可以互相替换的。这些东西消失了,便由另一
些来代替,生命在这个星球上熄灭了,就会在广博宇宙的某个地方,在另一
个星球上滋生起来:就像头奖总会按照彩票中奖的规律偶然落到某人身上一
样。硬把持续性赐与人类是可笑的,因为想要寻找出一个政权体制以便得以
在某个国家或者教堂里苟延残喘地多统治几年,永远只是一种持续性的幻
想。世界是在一场彩票赌博后所构成,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去追求人类的幸福
就是毫无意义的了,除非每张彩票都可获得一匹骏马,而并非大多数人都毫
无所得,那还算有点意思,那时候只可能存在另一种渴望,想要成为那名独
一无二的、不合理的大奖的赢得者。一个人既相信物质,同时却又相信人道,
这简直是胡闹,一个人只能相信物质,相信自己。正义并不存在——物质怎
么可能成为正义呢——只有自由不可能收买——看来似乎必须有一种正义存
在——而正义绝不能靠恩赐获得——谁有能力恩赐正义呢——事实上人们不
得不接受正义。自由是一种犯罪的勇气,因为自由本身便是一种犯罪。”

“我明白,”探长大声叫嚷说,浑身蜷曲,好似一头已经死亡的野兽裹
在白色的尸布里,躺卧在一条冷冷清清望不见尽头的马路边缘,“你相信的
只是你有迫害人类的权利而已!”

“说得好极了!”医生回答说,使劲鼓着掌,“好极了!你可算得上是
一个好学生,你敢于对我据以生活的信条作出结论。好极了!好极了!”(他
一面说,一面不断鼓着掌。)“我敢于说出自己的一切,什么也不隐瞒。我
致力于使我获得自由的谋杀和迫害。因为我只有杀死另一个人——今天七点
钟我便又要杀人了——我只有置身于令人软弱的任何人类法规之外,我便能
获得自由,我便能获得纯粹的一瞬间,何等可贵的一瞬间啊!它在强度上和
物质同样巨大,同样坚强有力,也同样无法估量,我从那些朝着我张得大大
的嘴巴发出的喊叫声中,从那些泪汪汪瞧着我的眼睛所流露的痛苦神情中,
从我弯下身子所见到的在手术刀下颤抖不已的、毫无反抗力的白皮肉上,映
现在我面前的只是我的胜利和我的自由,并无任何其他东西。”

医生暂停说话,慢慢站起身子,然后坐在手术台旁。

他头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十七分,十一点五十九分,十二点钟。

“还有七个钟点,”从病人床上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轻声低语。

“给我讲讲你的信仰吧,”艾门贝格说。他的声音重又恢复平静和讲究
实际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和生硬。

贝尔拉赫什么也不回答。


“你依然沉默,”医生忧郁地说,“永远保持沉默。”

病人仍旧不予回答。

“你沉默,你永远保持沉默,”医生断定说,双手撑在手术台上,“我
如今已无条件地把一切都押在一张彩票上。我是强大的,因为我什么也不怕,
因为我对一切都无所谓得很,不论我会被揭发,还是不会被揭发。我也已作
好准备,把我的一切都押在一张彩票上,好似押在一注钱财上一样。倘若你,
探长,能够向我证明,你也具有同样巨大、同样无条件的信念,那么我就向
你承认自己的失败。”

老人依然沉默不言。

“你还是说点什么吧,”片刻后艾门贝格继续劝说探长,同时急切而又
渴望地望着病人,“你还是给我一个答复吧。你是一个基督徒嘛。你受过洗
礼嘛。请你说吧,我确信这种力量,它们一定会超过一个有罪的杀人凶手对
于物质的信念,就像太阳的光远远超过冬月的可怜光彩一样,或者呢,这种
信念的力量至少和虔信基督和圣子差不多。”

挂钟在墙上嘀嗒不停。

“也许这种信仰过于沉重了,”艾门贝格接着说,由于贝尔拉赫始终一
言不发,便走到老人床边,“也许你具有一种比较轻松的、比较普通的信念。
你就说吧:我信任正义和人道,它们都是要为人类的正义服务的。出于这种
信念,仅仅出于这种信念,我这个身患重病的老人才冒险亲自来到宋纳斯泰
医院,并无任何关于个人荣誉的考虑,也绝不曾想到要压倒任何人,胜过任
何人。你只要说出来就行,这是如今还能够向我们当代人提出来的唯一合情
合理、不算过分的要求,你说说吧,说完你便自由啦。你的信念会让我满意
的,我想,只要你肯说,你一定具有和我同样伟大的信仰。”

老人依然沉默。

“你大概不相信我会释放你?”艾门贝格问。

仍然没有回答。

“为了好运气,你也该说嘛,”医生敦促探长,“即使你不相信我说的
话,你也可以坦白坦白你的信仰嘛。也许只有你的信仰还能够挽救你。也许
这已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次不仅救你自己,还可以拯救洪格尔托贝尔的
机会。现在还有时间给他挂电话。你找到了我,我也找到了你。我的戏总有
一天会演完,我的算计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为什么我不会输呢?我可以杀
死你,我也可以释放你,这当然意味着我的死亡。我已经达到如此境界,我
可以摆脱自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似的对待自己。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
毁灭自己。”

他稍稍停顿片刻,紧张地注视着探长。“我将做什么事,其实无所谓得
很,”他继续说,“我已经征服了阿基米德点,已经不可能到达更高的境界
了,这是人们所能达到的最高点。这也是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在这个
业已死亡的物质的玄妙崇拜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它像一具无比巨大的腐烂
尸体,永恒不断地制造出新的生命和新的死亡。但是我仍然——这就是我的
恶意所在——要把你的自由和一个下流的玩笑,和一个极其简单的条件联系
起来:你得像我一样把自己同样巨大的信仰拿出来。拿出来吧!对于善良的
信仰在人类心中至少应该和对于罪恶的信仰同样强烈!拿出来吧!人世间没
有什么事比亲眼目睹我自己进入地狱更让我感到有趣了。”

人们只听见挂钟的嘀嗒声。


“那么你就讲讲事实本身吧,”艾门贝格等待片刻后又继续劝说,“只

是出于对圣子的信仰,出于对正义的信仰。”
挂钟,只听见挂钟的嘀嗒声。
“你的信仰,”医生大声尖叫,“把你的信仰拿出来!”
老人躺着,双手紧攥着被子。
“你的信仰,你的信仰!”
艾门贝格的声音好似一种金属的撞击声,好似一阵长号的鸣响,打破了

无边无涯的、灰色的苍穹。
老人沉默无语。
于是艾门贝格那张渴望获得回音的脸变得冷酷而淡漠了,只有右眼上的

疤痕仍然通红通红。当他疲惫而冷淡地背转身子朝门口走去时,好似突然发
作了一阵恶心。房门轻轻关上了,探长周围是一片耀眼的蓝光,房间里只听
见那架圆圆的挂钟不停顿的嘀嗒声,好像是老人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一首儿歌

贝尔拉赫躺卧着,期待死亡光临。时间不停流逝,指针旋转着,互相交
叠,互相分离,又互相重叠,又重新分开。半点钟,一点钟,一点零五分,
一点四十分,两点钟,两点十分,两点半钟。这个毫无动静的房间是无影蓝
光照射下的一个死亡空间,玻璃柜里满列着稀奇古怪的医疗器械,玻璃上隐
隐约约映现出贝尔拉赫的面容和双手。一切都纹丝不动,那张雪白的手术台,
那幅画着强壮的、凝滞不动马匹的度勒名画,窗前的金属挂帘,椅背还朝着
老人的空椅子,除了挂钟机械的嘀嗒声,一切都死寂无生气。三点钟。四点
钟。没有喧哗、没有呻吟、没有话语声、没有叫喊声,也没有脚步声传入老
人耳中,贝尔拉赫静静躺在金属床上,一动也不动,连呼吸时身子的起伏也
几乎难以觉察。世间万物都消失了,没有旋转的地球,没有太阳,没有城市。
除去淡绿色的圆圆刻度盘外便一无所有了。盘上的指针移动着,互相变换位
置,赶上、重叠,又分开了。四点半,四点三十五分,四点四十七分,五点
钟,五点零一分,五点零二分,五点零三分,五点零四分,五点零六分。贝
尔拉赫用尽力气从床上坐直身子。他按铃叫人,一次、二次,许多次。他期
待着。他也许还能和克莱丽小姐说上几句话。他也许会碰到什么拯救自己的
机会。五点半钟了。他使劲翻转身子。于是他跌到地板上。他在床前的红地
毯上躺了很长时间,在他上方,在玻璃柜上某处传出挂钟的嘀嗒声,指针旋
转不停,五点四十七分,五点四十八分,五点四十九分。于是他慢慢朝房门
爬去,他用前臂向前爬行,他来到房门边试图站直身子,打开门锁,但是跌
倒了,他躺卧片刻,再试一次,试第三次,试第五次。都失败了。他用手搔
扒着房门,因为他已没有气力用拳头敲门。他想,他真像一只老鼠。随后他
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忽儿,最终仍然爬回房间里。他抬起头看看墙上的挂钟。
六点十分。“还有五十分钟,”他大声说,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把他自
己吓了一跳,“五十分钟。”他想爬回床上,却感到浑身的气力均已耗尽。
于是他就只好躺在原地,躺在手术台前,默默期待着。环绕着他的依旧是这
个房间,这座玻璃柜,这些刀子,这张床铺,这把椅子,这架挂钟,这架永
恒的挂钟,是运行在一幢腐朽的蓝色世界大楼里的烧焦了的太阳,是一具嘀
嗒响的神像,是一张没有嘴、没有眼、没有鼻、却会发出响声的脸,脸上有
两道互相舒展的皱纹,目前又碰到了一起——六点三十五分,六点三十八分
——这两条皱纹好像不愿意相互分离,如今又离开了。。六点三十九分,六
点四十分,六点四十一分。时间往前推移着,不断往前推移着,带着轻轻的
振动以不变的节奏往前走着,唯有时钟本身一动也不动,恰似一块静止的磁
铁。六点五十分。贝尔拉赫撑起身子,斜靠在手术台旁坐着,一个病得奄奄
一息的老人,孤苦无依,束手无策。他已经平静下来。他身后是挂钟,身前
是房门,他正瞪视着房门,无计可施,忍气吞声。这个长方形的框框,他必
定会穿过它走进房间里来,他等待他来临,他要来杀死他,用那把闪闪发亮
的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地、然而像挂钟一样精确地杀死他。他就坐在地上等待
着。如今他已不必抬头看钟,时间在他内心流逝不停,嘀嗒声响在他自己心
中,他知道自己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二分钟:他计算着秒数,心脏跳动一
次就是一秒钟,还有一百秒,还有六十秒,还有三十秒。他吧嗒着毫无血色
的苍白嘴唇计算着,像一只有生命的钟似地呆呆瞪着房门。钟敲响七点,房
门一下子打开了,像一个漆黑的洞穴,像一只张得太大的复仇巨口展开在他


眼前,他隐约看见门框中央站着一个模糊的幽灵似的巨大黑色身躯,老人相
信自己看见的决不是艾门贝格。接着从那巨大的黑洞口响起一阵沙哑的、带
嘲讽意味的歌声,一支儿歌传进老人耳中:

“小小汉斯,
单独行走,
走进大森林。”


歌声像是在吹口哨,一个巨大魁伟的身影填满了整个门框,高大的躯体
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袍,来者是犹太人格列佛。

“祝你好,长官,”巨人说,关上了房门,“我终于又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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