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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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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太太,本来是他当标统时候的上官协统某的寡妹,那时候他新丧正室,有人为他掇合,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几个月她便生下了一个小孩,他也不晓得这小孩究竟是谁生的,因为协统家里出入的人很多,他不能指定说是何人之子。并且协统是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一个大恩人,他虽则对他的填亡正室心里不很满足,然以功名利禄为人生第一义的吕标统,也没有勇气去追搜这些丑迹,所以就猫猫虎虎把那小孩认作了儿子;其实他因为在山东当差的时候,染了恶症,虽则性欲本能尚在,生殖的能力,却早失掉了。
  十几年的战乱,把中国的国脉和小百姓,糟得不成样子。但吕标统的根据,却一天一天的巩固起来;革命以后,他逐走了几个上官,就渐渐的升到了现在的地位。在他陆续收买强占的女子和许多他手下的属僚的妻妾,由他任意戏弄的妇人中间,他所最爱的,却是一个他到K省后第二年,由K省女子师范里用强迫手段娶来的一个爱妾。
  当时还只十九岁的她,因为那一天,督军要到她校里来参观,她就做了全校的代表,把一幅绣画围屏,捧呈督军。吕督军本来是一个粗暴的武夫,从来没有尝过女学生的滋味,那一天见了她以后,就横空的造了些风波出来,用了威迫的手段,半买半抢的终于把她收作了笼中的驯鸟;像这样的事情在文明的目下的中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不过这一个女学生,却有些古风,她对吕督军始终总是冷淡得很。
  吕督军对于女人,从来是言出必从的人,只有她时时显出些反抗冷淡的态度来,因此反而愈加激起了他的钟爱。
  吕督军在霞飞路尽处的那所住宅,也是为她而买,预备她每年到上海来的时候给她使用的。
  今年夏天吕督军因为军务吃紧,怕有大变,所以着人把她送到上海来住,仰求外国人的保护;他自家天天在K省接发电报,劳心国事,中国的一般国民,对他也感激得很。
  他的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吕督军于二年前派了两位翻译,陪他到美国去留学。他天天和那些美国的下流妇人来往,觉得有些厌倦起来了。所以今年暑假之前,他就带了两位翻译,回到了中国。他一到上海,在码头上等他。和他同坐汽车,接他回到霞飞路的住宅里来的,就是他的两年前,已经在那里痴想的那位女学生的他的名义上的娘。
  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他初赴美国的时候,还有些对吕督军的敌意含着,所以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井且当时他年纪还小,时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与他的中间,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热的一天,她在霞飞路住宅里,接到了从船上发的线电报,说他于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里还平静得很。第二天午后,她正闲空得无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觉得热得厉害,就起来换了衣服,坐了汽车上码头去接他,一则可以收受些凉风,二则也可以表示些对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里,实无丝毫邪念的。
  她的汽车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了,因为上下的脚夫旅客乱杂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车来。她教汽车夫从人丛中挤上船去问讯去,过了一会,汽车夫就领了两个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译和一位潇洒的青年绅士过来。那青年绅士走到汽车边上,对她笑了一脸,就伸手出来捏她的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但是由他的冰凉皙白的那只手里,传过来的一道魔力,却使她恍恍惚惚的迷醉了一阵。回复了自觉意识,和那两个中年人应酬了几句,她就邀他进汽车来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齐交给了那两个翻译。
  回家之后,在楼下客厅里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声气,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他来,心里就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热。
  她自到了吕督军那里以后,被复仇的心思所激动,接触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觉得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肉做的机械。压在身上,虽觉得有些重力,坐在对面,虽时时能讲几句无聊的套语,可是那一种热烈动人的感情的电力,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
  现在她对了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晓得如何,心里只是不能平静,好像有什么物事,要从头上吊下来的样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的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着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的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像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像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在那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喷水池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的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的在说。他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
  “打回头去,我们回去吧!”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摇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的坐在一张小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
  “那是什么?”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将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走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的说:
  “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紧接的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了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溶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
  十二年旧历七月初五
  (原载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创造周报》第十五号,据《达夫短篇小说剿》上册)
  
  
  
  


秋柳
  一
  一间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里,搭着几张纵横的床铺。与房门相对的北面壁上有一口小窗,从这窗里射进来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线,在小窗下的床上照出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的睡容来。这青年的面上带着疲倦的样子,本来没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为房内的光线不好,更苍白得怕人。他的头上的一头漆黑粗长的头发,便是他的唯一的美点,蓬蓬的散在一个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内还有两张近房门的床铺,被褥都已折叠得整整齐齐,每日早起惯的这两张床的主人,不知已经往什么地方去了。这三张床铺上都是没有蚊帐的。
  房里有的两张桌子,一张摆在北面的墙壁下,靠着那青年睡着的床头,一张系摆在房门边上的。两张桌子上摊着些肥皂盒子,镜子,纸烟罐,文房具,和几本定庵全集《唐诗选》之类。靠着北面墙壁的那张桌子,大约是睡在床上的青年专用的,因为在那些杂乱的罐盒书籍的中间有一册红皮面的洋书和一册淡绿色的日记,在那黑暗的室内放异样的光彩。日记上面记着两排横字,“一九二一年日记”“于质夫”。洋书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By William Marris”。
  这地方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门,门外就是阶檐,檐外便是天井。
  从天井里射进来的太阳光线,渐渐的照到地房里来,地房里浮动着的尘埃在太阳光线里看得出来了。
  床上睡着的青年开了半只眼睛,向门外一望,觉得阳光强烈,射得眼睛开不开来。朝里翻了一转身,他又嘶嘶的睡着了。正是早晨九点三五十分的样子,在僻静的巷内的这家小客栈里,现在却当最静寂的时候,所以那青年得尽意贪他的安睡。
  过了半点多钟,一个体格壮大,年约四十五六,戴一副墨色小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绅士跑了进来,走近青年的床边叫着。说:
  “质夫!你昨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睡到此刻还没有起?”青年翻过身,擦擦眼睛,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噢!明先!你走来得这样早!”
  “已经快十点钟了,还要说早哩!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我昨晚在吴风世家里讲闲话,一直坐到十二点钟才回来的。省长说开除闹事的几个学生,究竟怎么样了?”
  “怕还有几天好笑呢!”
  听了这一句话,质夫就从他那蓝色纺绸被里坐了起来。披了一件留学时候做的大袖寝袍,他跑出了房门,便上后面厨房里去洗面刷牙去。
  质夫眼看着高爽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里想昨晚上和吴风世上班子里去的冒险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里来换洋服的时候,明先正坐在房门口的桌上看《唐诗选》。质夫换好了洋服,便对明先说: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烦起来了,我们是来教书,并不是来避难的。这样在空中悬挂的状态,若再经过一两个礼拜,怕我要变成极度的神经衰弱症呢!”
  依质夫讲来,这一次法政专门学校的风潮,是很容易解决的。开除几个闹事的学生,由省长或教育厅长迎接校长教职员全体回校上课,就没有事了。而这一次风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还不能解决,都是因为省长无决断的缘故。他一边虽在这样的气愤,一边心里却有些希望这事件再延长几天的心思。因为法政学校远在城外,万一事件解决,搬回学校之后,白天他若要进城上班子里去,颇非容易,晚上进城,因城门早闭,进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吴风世替他介绍的那姑娘海棠,脸儿虽则不好,但是她总是一个女性。目下断绝女人有两三月之久的质夫,只求有一个女性,和她谈谈就够了,还要问什么美丑。况且昨晚上看见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质夫已动了一点怜惜的心情,此后若海棠能披心沥胆的待他,他也想尽他的力量,报效她一番。
  质夫和明先谈了一番闲话,便跑上大街上去闲逛去了。
  二
  长江北岸的秋风,一天一天的凉冷起来。法政学校风潮解决以后,质夫搬回校内居住又快一礼拜了,闹事的几个学生,都已开除,陆校长因为军阀李麦总不肯仍复让他在那里做教育界的领袖,所以为学校的前途计,他自家便辞了职。那一天正是陆校长上学校最后的一日。
  陆校长自到这学校以后,事事整顿,非但A地的教育界里的人都仰慕他,便是这一次闹事的几个学生,心里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数的学生,当风潮发生的时候,虽不出来力争,但对陆校长却个个都畏之若父,爱之若母,一听他要辞职,便都变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么才好。这几日来,学校的寄宿舍里,正同冷灰堆一样,连闲来讲话的时候,都没有一个发高声的人了。教职员中,大半都是陆校长聘请来的人,经了这一次风潮,并且又见陆校长去了,也都是点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为继任的校长,是同事中最老实的许明先的缘故,不能辞职,但是各人的心里都无执意,大约离散也不远了。
  陆校长这一天一早就上了两个钟头课,把未完的讲义分给了一二两班的学生,退堂的时候对学生说:
  “我为学校本身打算,还不如辞职的好,你们此后应该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说你们不成样子,那就是你们爱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现在虽已经辞职,但是你们的荣辱,我还在当作自家的荣辱看的。”
  说了这几句话,一二两班里的学生眼圈都红了。
  敲十点钟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齐集在大讲堂上,听陆校长的训话。
  从容旷达的陆校长,不改常时的态度,挺着了五尺八寸长的身体,放大了洪钟似的喉音对学生说:
  “这一次风潮的始末,想来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说了。但是我在这里,李麦总不肯甘休。与其为我个人的缘故,使李麦来破坏这学校,倒还不如牺牲了我个人,保全这学校的好。我当临去的时候,三件事情,希望诸君以后能够守着,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没有秩序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诸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维持秩序。秩序能维持,那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干了。第二是要保重身体,我们中国不讲究体育,所以国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业,以后希望诸君能保重身体,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们中国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学问。我们在气愤的时候,虽则学问无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归原,学问究竟是我们的根基,根基不固,终究不能成大事创大业的。”
  陆校长这样简单的说了几句,悠悠下来的时候,大讲堂里有几处啼泣的声音,听得出来了。质夫看了陆校长的神色不动的脸色,看了他这一种从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态度,又被大讲堂内静肃的空气一压,早就有一种感伤的情怀存在了,及听了学生的暗泣声音,他立刻觉得眼睛酸痛起来。不待大家散会、质夫却一个人先跑回了房里。
  陆校长去校的那一天,质夫心里只觉得一种悲愤,无处可以发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请了半天假,跑进城来,他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总觉得无聊之极,不知不觉,他的两脚就向了官娼聚集着的金鳟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门口,正在迟疑的时候,门内站着的几个男人,却大声叫着说:
  “引路!海棠姑娘房里!”
  质夫听了这几声叫声,就不得不马上跑进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走了出来。质夫进房,看见海棠刚在那里吃早饭的样子。她手里捏了饭碗,从桌子上站了起来。今天她的装饰与前次不同。头上梳了一条辫子,穿的是一件蓝缎于的棉袄,罩着一件青灰竹布的单衫,底下穿的是一条蟹青湖绉裤子。她大约是刚才起来,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觉得苍白,新梳好的光泽泽的辫子,添了她一层可怜的样子。质夫走近她的身边问她说:
  “你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
  “我们天天是这时候起床,没有什么早饭中饭的。”
  这样讲了一句,她脸上露了一脸悲寂的微笑,质夫忽而觉得她可爱起来,便对她说:
  “你吃你的罢,不必来招呼我。”
  她把饭碗收起来后,又微微笑着说:
  “我吃好了,今天吴老爷为什么不来?”
  “他还有事情,大约晚上总来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台来请质夫吸,质夫接了过来就对她说:
  “谢谢!”
  质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后,假母问他说:
  “于老爷,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么老是不来?吴老爷是天天晚上来的。”
  “他住在城里,我住在城外、我当然是不能常同他同来的。”
  海棠在旁边只是呆呆的听质夫和她假母讲闲话。既不来插嘴,也不朝质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双倒挂下的眼睛,尽在那里吸一枝纸烟。
  假母讲得没有话讲了,就把班子里近来生意不好,一月要开销几多,海棠不会待客的事情,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质大本来是不喜欢那假母,听了这些话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丢下了她,走近海棠身边去,对海棠说:
  “海棠,你在这里想什么?”
  一边说一边质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举起了她那迟钝的眼睛,对质夫微微的笑了一脸,就也伸出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见他两人很火热的在那里玩,也就跑了出去。质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横睡倒。两人脸朝着外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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