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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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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她上床去打横睡倒。两人脸朝着外面,头靠在床里叠好的被上。质夫对海棠看了一眼,她的两眼还是呆呆的在看床顶。质夫把自家的头靠上了她的胸际,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质夫觉得没有话好同她讲,便轻轻的问她说:
  “你妈待你怎么样?”
  她只回他说:
  “没有什么。”
  正这时候,一个长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娃娃进来了。质夫就从床上站起来,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过来,质夫问她说:
  “是你的小孩么?”
  她摇着头说: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质夫把那小孩抱出来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后间的房里去了。后间原来就是乳母的寝室。
  质夫坐了一回,说了几句闲话,就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在狭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阵,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一个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馆里去吃夜饭。这家姓杨的教门馆,门面虽则不大,但是当柜的一个媳妇儿,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质夫每次进城,总要上那菜馆去吃一次。
  质夫一迸店门,他的一双灵活的眼睛就去寻那媳妇,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楼下总寻不出来。质夫慢慢的走上楼的时候,楼上听差的几个回子一齐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一看,门头却遇见了那媳妇儿。那媳妇儿对他笑了一脸,质夫倒红脸起来,因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一上楼,几个听差的人就让他上那一间里边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则今天早晨的郁闷未散,二则午后去看海棠,又觉得她冷落得很,质夫心里总觉得快快不乐。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脸微笑,他心里虽然轻快了些,但总觉得有点寂寞。写了一张请单,去请吴风世过来共饮的时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
  “要是在外国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妇儿拉了过来,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对口接送几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错了,我不该生在中国的。”
  “请客的就要回来了,点几样什么菜?”一个中年回子又来问了一声。
  “等客来了再和你说!”
  过了一刻,吴风世来了。一个三十一二,身材纤长的漂亮绅士,我们一见,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艳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庞,澈酒的衣服,讲话的清音,多有牵引人的迷力。质夫对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觉得自家在中国社会上应该是不能占胜利的。风世一进质夫的那间小屋,就问说:
  “质夫!怎么你一个人便跑上这里来?”
  质夫就把刚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没趣,就跑到这里来的情节讲了一遍。风世听了笑着说:
  “你好大胆,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个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来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为她不能对付客人,所以近来客人少得很。我因为爱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绍的,你若不喜欢,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个罢。”
  质夫听了这话,回想一遍,觉得刚才海棠的态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现,并不是冷遇,且又听说她近来客少,心里却起了一种侠义心,便自家对自家起誓说:
  “我要救世人,必须先从救个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她尽些力罢。”
  质夫喝了几杯酒对吴风世发了许多牢骚,为他自家的悲凉激越的语气所感动,倒滴落了几滴自伤的清泪。讲到后来,他便放大了嗓子说:
  “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
  念到这里,质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说:
  “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罢,我觉得非常爱你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点灯时候,吃完了晚饭,质夫马上想回学校去,但被风世劝了几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时候他还带着些微醉,所以对了海棠和风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讲了许多义侠的话。同戏院里唱武生的一样,质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着说:
  “老子原是仗义轻财的好汉,海棠!你也不必自伤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贴一张广告,招些有钱的老爷来对你罢了!”
  海棠听了这话,也对他啐了一声,今年才十五岁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长袍马褂,看得质夫的神气好笑,便跑上他的身边来叫他说:
  “喂,你疯了么?”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感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风世荷珠说话。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进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了太饱,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买了一块钱鸦片烟,在床上烧着,质夫不能烧烟,就风世手里吸了一口,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义侠的滑稽话剧。质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烟盘的这边,对面是风世,打侧睡在那里烧烟,荷珠伏在风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说话。质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却骑在他的身上,问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来。质夫认真的说明给她听,她也认真的在那里听着。讲了一忽,风世和荷珠的密语停止了。质夫听得他们密语停止后,倒觉得自家说的话说得太多了,便朝对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他和碧桃两人的视线接触的时候,荷珠便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罢!”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时候,质夫忽而打了一个冷痉。他仰起头看看青天。从狭隘的街上只看见了一条长狭的茫茫无底的天空,浮了几颗明垦,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气上面。一种欢乐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质夫的心地占领了。风世要留质夫住在城里,质夫怎么也不肯。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的替他开了门。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质夫回到了学校里,轻轻叫开了门。摸到自家房里,点着了洋烛,把衣服换好睡下的时候,远处已经有鸡啼声叫得见了。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像,道旁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黄叶也沙啦沙啦的飞坠下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性,与质夫的宣传合作了一处,近来游荡的风气竟在A地法政专门学校的教职员中间流行起来。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荡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见了。坏妓女在五六年前,总要算是A地第一个阔窑子,后来跟了一个小白脸跑走了,失了踪迹。昨天席上我忽然见了她那一种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说那小白脸已经死了,现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为我担忧似的,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故意垂头丧气的说‘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难为她为我洒了一点同情的眼泪,并且教我闲空的时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龙庵说: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罢,顺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潮,他们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潮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学生的面,总感着一种压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学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吗?——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与风潮前的勇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学生见面的日子。一下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到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课,又要去看那些学生的不关心的脸色,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的教门馆去谋一个醉饱,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阴。所以风潮结束,第二次搬进学校之后,质夫总每天不得不进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觉得他们是同他一样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质夫听了许明先的话,不知不觉对倪龙庵宣传了游荡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龙庵听了却装出了一副惊恐的样子来对质夫说:
  “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学生撞见了,你怎么好?”
  质夫回答他说:
  “色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学生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哟!”
  这几句话说得倪龙庵心动起来,他那苍黄瘦长的脸上,也露了一脸微笑说:
  “但是总应该隐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的。质夫吃完了午饭便跑进龙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对龙庵说:
  “今晚上我约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个搭子罢。一个是吴风世,一个是风世的朋友,我们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认得他不认得?现在我进城去了,在风世家里等你,你吃过晚饭,马上就进城来!”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来了。最热闹的大街上,两面的店家都点上了电灯,掌柜的大口里卿卿的嚼着饭后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柜台的周围,在那里看来往的行人。有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交头接耳的谈笑起来。从乡下初到省城里来的人,手里捏了烟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宽的街上东望西看的走。人力车夫接铃接铃的响着车铃,一边放大了嗓子叫让路,骂人,一边拼命的在那里跑。车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们叫得更加响,跑得更加快,可怜他们的变态性欲,除了这一刻能得着真真的满足之外,大约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发泄的。狭斜的妓馆巷里,这时候正堆叠着人力车,在黄灰色的光线里,呈出活跃的景像来。菜馆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条子来之后,那些调和性欲的活佛,就装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车飞也似的跑去。有饮食店的街上,两边停着几乘杂乱的人力车,空气里散满了油煎鱼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诱游情的中产阶级,进去喝酒调娼。有几处菜馆的窗里,映着几个男女的影画,在悲凉的胡琴弦管的声音,和清脆的肉声传到外边寒冷灰黄的空气里来。底下站着一群无产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闻香。也有作了认真的面色,站着尝那肉声的滋味的,也有叫一声绝望的好,就慢慢走开的。
  正是这时候,质夫和吴风世、倪龙庵慢慢的走下了长街,在金钱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进去了。他们进巷走了两步,兜头遇着了一乘飞跑的人力车。质夫举头一看,却是碧桃、荷珠两人。碧桃穿着银灰缎子的长袍,罩着一件黑色的铁机缎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顶圆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长不长方不方的小脸上,常有一层红白颜色浮着,一双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同枭乌似的尽在那里凝视过路的人。质夫一则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二则因为她有些地方很像吴迟生,本来是比海棠还要喜欢她,在这地方遇着,一见了这种样子,更加觉得痛爱,所以就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车叫着说: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还没有变浊的小孩的喉音说:“哦,你来了么?先请家去坐一坐,我们现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来的。”
  质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说:“碧桃你下来,叫荷珠一个人去就对了,你下来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说:
  “对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来的,最多请你等十五分钟。”
  质夫没有办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边上轻轻的咬了一口,就对她说:
  “那么你快回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质夫和倪吴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经有一个烟盘摆好在那里。他们三人在床上烧了一会烟,程叔和也来了。叔和的年纪约在三十内外,也是一个瘦长的人,脸上有几颗红点,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嘴角上似有若无的常含着些微笑,因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来这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红不过是因荷珠而来的。质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庞,似笑非笑的形容,带些红黑色的强壮的肉色,不长不短的身材,心里虽然爱她,但是因她太红了,所以他的劫富济贫的精神,总不许他对荷珠怀着好感。吴风世是荷珠微贱时候的老客,进出已经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对他有特别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对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吴风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势力的嫖客,为此二层原因,鹿和班里的绰号,都是以荷珠、风世作中心点拟成的。这就是程叔和的绰号侄女婿的来历。
  程叔和到后,风世就命海棠摆好桌子来打牌。正在摆桌子的时候,门外忽发了一阵乱喊的声音,碧桃跳进海棠的房里来了。碧桃刚跳出来,质夫同时也跑了过去,把她紧紧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质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说:
  “叔和,究竞碧桃是你的人,刚才我在路上撞见,叫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肯,现在你一到这里,你看她马上就跳了回来。”
  程叔和笑着问碧桃说:
  “你在什么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谁叫的?”
  “金老爷。”
  质夫接着说:
  “荷珠回来没有?”
  碧桃光着眼睛,尖了嘴,装着了怒容用力回答说:
  “不晓得!”
  桌子摆好了,吴风世,倪龙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质夫本来不喜欢打牌,并且今晚想和碧桃讲讲闲话,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们四人坐下之后,质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身边轻轻的说:
  “碧桃,你还在气我么?”
  这样说着,质夫就把两手和身体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边一避,质夫却按了一个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来。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来逃,质夫追了两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质夫就把她拖上床去,两个身体在叠着烟盘的一边睡下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她说:
  “碧桃你是真的发了气呢还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样?”
  “真的么?”
  “暧!真的,由你怎么样来弄我罢!”
  “是真的么?那么我就爱死你了。”
  这样的说了一句,质夫就狠命的把她紧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脸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脸上忽然挂下了两滴眼泪来。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声地叫起来,但是朝他一看,见那灵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两滴眼泪已经流在颊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质夫和她呆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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