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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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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可是从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上,母亲辨别出来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惊呼道:
  “啊!是你?!娟子她爹!”
  没等回答,母亲全身象没有了筋骨,瘫痪地靠在站在黑暗里那人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温暖,熔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从她眼里流下的热泪,汇合着他身上的雪水,一块流下来!
  显然,仁义更激动,好一会,他才很费力地说出:
  “你,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都活着!”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变啦?!”
  “变啦。真变啦!”
  母亲觉看有几颗粗大的泪珠,沉重地打在脸腮上。仁义全身抖索着,在渐渐软下去……
  母亲拉住他,赶忙让他坐到炕上。点上灯后,她又是眼泪又是笑容,对还睡着的孩子叫道:
  “秀子,德刚!快起来,你爹回来啦!”
  秀子立刻爬起来,揉着眼睛,一见到父亲,两手紧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
  “爹,爹!你可回来了!俺想你……”说着扭回身擦着眼睛。
  仁义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用力地笑着说:
  “秀子,爹回来了。别哭。看冻着……”说着拿过棉袄披在女儿身上。
  母亲闭着嘴,瞅着父女俩的悲喜感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德刚还在睡着。仁义两手撑在他的枕头两端,俯着头端详儿子的脸好一会。母亲走上来刚叫一声:“德刚……”仁义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儿子的面容啊!
  德刚已睁开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惊讶,擦擦眼睛爬起来,向母亲叫道:
  “妈,这是谁呀?”
  仁义一把抱起儿子,激动地说:
  “德刚!不认得我了?不认得爹啦?!”
  德刚抱着父亲的脖子,看了好一会,才高兴地说:“是你?爹,是你!你不象早先了,我想着你没有胡子呀!
  妈也从来没说爹有胡子。”
  “你记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岁呀!唉,爹老了……”
  母亲苦楚地微笑一笑,对秀子说:
  秀子,烧火吧,做饭你爹吃。”
  …………
  灯光下,母亲坐在一旁,端详着大口大口吃着饭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里面象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那双本来发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成份。他的背有点驼,看起来还健壮。他穿得很褴褛,那饱经风霜粗糙的脸上,到处有着痛苦的痕迹,但却没有颓丧的表示。从他的动作上,发现不了一点迟钝、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刚健有力的。
  母亲端详着丈夫,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几年在关外流浪、当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着他一听说王唯一被斗后那种激动、兴奋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几岁的人哪!外貌变了,可他的心倒还是那末硬实……”她想笑,眼里却涌出泪水。她想哭,脸上却显出笑容。她太高兴了,她是悲恸着高兴啊!
  母亲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冰底下的水把她的两手浸得透红。她把衣服都晾在铁条上后,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阳,就走进屋去。
  冬天的严寒虽然统治着大地,但也有它达不到的角落。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落,没有一点风,充满了阳光。屋檐底下挂着几串金黄的包米穗,在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顺着茅草一滴滴掉下来,打击着扣在墙根下的铁水桶的底子,发出均匀的噐噐声。
  母亲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稻草蒲团上,在缝一双用兔子皮当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下几针没缝了。
  丈夫的回来,使母亲变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脸上,时常泛起红润的光泽。那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时常现出虽然干枯可是幸福的微笑。干涩的眼里也增加了水份。这不是纯粹的因为她不再是没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担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缘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为丈夫的命运担忧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按照她的心愿,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走才有活路,毫不迟疑地参加到斗争里去,和她和子女们走上一条道路。
  真的,被人逼走的仁义,回来后几乎一点没有犹豫,就参加到抗日斗争的行列里。在外数年受到的压榨,使他更觉得没有穷人活下去的路,非拿起武器拚不可。他本想偷偷回来用祖传的那支土枪先把王唯一干掉,逼到没路走,上山当“红胡子”也好。谁知他还没到家,就听说家乡大变了,到家后,从老婆孩子的口中,详细了解了家乡变化的经过,是共产党、八路军给他报了仇雪了恨,救了他全家,这是他自己永远没有力量来办到的。他象一条在沙滩上干得要死的鱼儿,一旦卷进大浪里,立时就感到它和水永远不能分离。他下定决心,从此跟着共产党,和妻子、儿女还有许许多多同命运的人,一块生活,一块战斗,他认准了这条活命的道路,革命的道路……
  在幸福的浪头上,很容易回溯起痛苦的过去,联想到这幸福的来源。是谁离散他们,又是谁使他们得到团圆?在这个苦难的历程中,又有了些什么变化呢?
  母亲想起这一切,更感到如果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丈夫是回不来的。家,不知早流散到哪里去,哪还会有家呢!
  想起过去的苦,就越觉得现在甜。
  暖和和的阳光浴洗着母亲的全身,她感到很舒适,和春天的天气差不多。心里愈来愈高兴,随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有节奏地击打着铁桶的声音,不知不觉地用轻细的鼻音,哼起她当闺女时常唱的四季歌来。这在她出嫁以来,真还是第一次呢!
  春季里来暖洋洋
  闺女绣房针线忙
  绣一朵红花绿叶配呀
  一只蜜蜂飞进房
  夏季里来活儿忙
  闺女河里洗衣裳
  清清的流水波连波呀
  鱼儿戏水对成双
  秋季里来谷上场
  闺女场上簸谷糠
  谷米谷壳儿难分开呀
  但愿嫁个知心郎
  冬季里来雪茫茫
  闺女给郎缝衣裳
  不量身裁衣难合体呀
  没见郎面泪汪汪
  在母亲唱着的同时,那秀子和德刚领着哥哥走近门口。秀子一听歌声,忙向他俩摆摆手,叫他们放轻脚步。她探头向门里一望,忙回头笑笑,向哥哥悄声说:
  “真新鲜,妈还会唱歌呢。你听多好听!”
  德强也笑了,刚要迈过门槛,被秀子一把挡住。她踮起脚神秘地向哥哥的耳朵边咕噜几句,德强瞅着她只是微笑,摇摇头。秀子又弯腰向德刚嘀咕几句,德刚连忙点头。
  等母亲一唱完,秀子大声喊道:
  “好不好?”
  “好!”德刚用力叫着。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这可使母亲吃了一惊。一抬头,见是孩子们笑着跑进来,母亲顿时脸红了。刚要责备秀子,可一发现德强走进来,忙起身迎上去,惊喜地说:
  “嗳呀,我的孩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跟前来了?妈想也想不到啊!”
  “妈!叫你想不到才更高兴呢!妈,你还会唱歌呀,我真没听到过。”德强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见母亲从来未有的神采焕发的面容,更有说不出的喜悦。
  “妈,你唱得真好听!再唱一个吧。”德刚抱着母亲的大腿,撒娇地说。
  “哎,这下可叫你们羞着妈了。其实呀,我倒真会唱些歌呢。等以后有工夫再唱吧。”母亲红着脸,笑嘻嘻地说。又看着秀子拿的背包卷,向德强问道:
  “怎么,你要来家多住几天吗?”
  “不是,妈!”秀子接着回答,“俺哥中学毕业了,在县上青救会工作,还是全县的儿童团长哩!”
  “哦,这末快!”母亲紧看着德强。
  “是,妈。我成绩好点,一连跳了好几级。”德强倒有些腼腆起来,接着又说:
  “我这是到区上去,顺路来家看看。听妹妹说我爹回来了,他在哪呢?”
  “他呀,吃过饭到区上开会去啦!”母亲答道。
  “哥,咱爹回来就当上干部啦,是副农救会长哩!”德刚高兴地告诉哥哥。
  “唉,光说话去啦,快进屋坐吧!我也忘了,快做饭你吃吧!”
  “我不饿,妈,别做了。就在这坐坐吧,这很暖和。”德强说着坐在石台上。
  “那也好,到晚上做点好的,一块多吃点。”母亲说着,忽见德刚把德强的手枪抽出枪套,急阻止道:
  “德刚,快放下!别动响了!”
  “没关系,里面没有子弹。”德强说着接过德刚送过来的枪,“你想打枪吗?来,我教给你……”
  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弟兄俩边说边比划的神气,自己也不自觉地听着德强的解说,看着他拉枪栓、上子弹,然后勾扳机的动作,不由地说道:
  “看不出这末点玩艺,会有那末大的劲儿。”
  “哥,给我放一枪,好不好?”德刚要求道。
  “这可不行。子弹要打在敌人身上,哪能随便打呢?”
  “妈,你敢不敢放枪?”秀子俏皮地戏弄母亲。
  母亲微微笑笑,半真半假地说:
  “你别看不起你妈,象你哥说的,枪要打在敌人身上,若是到了节骨眼上,你妈真说不定要打枪呐!”说话之间,母亲注意到德强的鞋子已破了,就把刚缝好的棉鞋拿过来,对他说:
  “穿穿试试,行不行?这是给你姜大哥做的。早不知你在哪儿,也没法做双捎给你。”
  “我不穿,留给大哥穿好了。我的还行。”
  “快穿上吧,我再抽空做一双。”
  “妈,再做来不及了,这双我就捎给大哥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
  “这末急?怎么来不及啦?”母亲惊异地问。
  “妈!”德强的脸有些收紧,“我这次到区上是分配下来坚持反扫荡的。我爹去开会,怕也是为这事……”
  “扫荡?!”母女子三人几乎同时惊问。
  “是的,妈!敌人这次扫荡不比以前那几次。鬼子越来越感到我们厉害,想一下搞垮咱们的根据地。这次不单是扫荡咱们这一个地方,而是全胶东都在内……”
  “……大扫荡!同志们,这是一场空前残酷的大扫荡!敌人集中了好几万兵力,他们的总头子冈村宁次亲自部署,实行从北海边到南海边,一直推到东海边,在威海卫集合的‘拉大网’战术,妄想把咱们胶东的军民一网打尽,把根据地摧毁。哼!他们想得真比做梦还好呢!”区委书记姜永泉,正在向开会的村干部们传达上级的指示。他那瘦瘦的脸绷得挺严肃,眼光锐利地看着静心听讲的人们。他继续说道:“这是敌人临死前的挣扎,是狗急了跳墙。在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把德国法西斯打得落花流水,德国越来越招架不住。那英国、美国这些动摇不定的国家,也为自己的利益受到破坏,在全世界人民的压力下,对法西斯开了火。敌人是一天天吃不住劲了。
  “虽然国民党不抗战,使日本鬼子还有力量调出兵力对咱们根据地进行大扫荡,但这是一股子猛劲,它是不抗拖的。我们只要坚持下去,找空子打击敌人,也和每次扫荡一样,胜利终归是属于我们的。敌人一定会被粉碎的!
  “同志们!咱们的组织已在战争中成长巩固起来,人民有了几年的斗争经验,对付敌人的办法更多了。咱们的大部队,都调到敌人的背后消灭敌人,拔据点去了,留下地方武装和干部,领导群众坚持斗争。这是一场残酷的斗争,也是考验我们每个人的斗争。现在大家就把工作讨论一下,立刻回村发动群众,实行反扫荡……”
  干部们怀着紧张又充满信心的心情,回到村里。立刻,紧张的反扫荡运动掀起来了。各级党政组织人民团体一齐动员,实行清舍空野,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件东西;把水井填死,不给敌人水喝……人人动员,个个奋战,对敌人进行英勇顽强的反扫荡!
  据点里的汉奸狗党们,可又乐又忙乎坏了,又到他们出头的时候了。每人都在抢老百姓的大车和牲口,准备下乡抢东西,大发洋财。
  王唯一的女儿玉珍住在原来是个商店的小洋房里。自郭麻子死后,她就打着“野鸡”;后来觉着不太体面,才跟了王竹手下的一个分队长。此人就是王官庄被秀子挂过孝帽子灯的那老太婆的儿子——孔江子。
  这孔江子原来在牟平贩卖毛皮,鬼子来后,他的买卖被抢一空,又被抓了兵。他自己本来不情愿,可是遇上了王竹,就干上了。王竹见他有两下子,先留他在自己手下当班长,后来又提升为分队长。
  这人虽只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可经历的社会场面真不少。要说他胆子小,有时他却真敢干,要说他胆子大,有时又害怕得可怜。这就要看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了。有大利可图,他敢去跑一趟有性命危险的买卖;可是我们围攻据点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不敢把头伸出炮楼来。他很会见机行事,阿谀奉承更是老手在行。他和玉珍勾搭上,并不是真心和玉珍相好,也是为了发财,凭他做买卖的本事,同王竹、王流子经常合伙哄骗个人,讹诈些钱财东西。上几次扫荡,他很刁,怕死,推病托故都没下乡,倒托人捎些东西回家。德松说他母亲得过他的东西,一点也不冤枉。
  晚上,明晃晃的汽灯光下,玉珍大腿压二腿地坐在红漆椅子上。她那蜡黄的脸皮也没因擦上浓粉和胭脂好看一些,相反倒和耍傀儡戏的石灰人差不多,更显得丑陋而阴沉。她搭拉着单眼皮,叨着烟卷,开着日本洋戏,轻声娇气地跟着哼道:
  小妞小妞快快长
  长大了跟官长
  穿皮靴子格格响
  在家里花衣裳
  要出门披大氅
  要睡觉三道岗
  绸缎被窝两人躺
  放个屁也崩崩响
  …………
  崩地一声,门开了。孔江子猛地闯进来,骂道:
  “什么躺啊响的,你他妈的又咕噜些什么?”
  “哟,是你呀!把老娘吓一跳。”玉珍扔掉烟奔上来,两臂抱着他的脖子打坠坠。
  孔江子没好气地一把将她推到床上,说:
  “别闹了,烦死人啦!他妈的屄,欺我小啊!”
  玉珍咧着嘴,哇的一声,两手捂着脸——装哭了。
  “你不亲我,我走了。呜呜……跟谁不比跟你强。你斗不过鸭斗鸡。你吃了两斤枪药。你……”她从手指缝里看看他还坐着不动,就躺到床上打起滚来,哭叫声更大了。
  孔江子象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象在想着什么心事。
  ……过了一会,他才走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说:
  “唉,整天闹,成夜叫,还象什么话。为屁大的小事就撒欢,又不是孩子……”
  “放你娘的屁!别来碰老娘!”玉珍见他软了,就硬起来。
  “别说啦,快睡吧。明天我就出发了。”他哀求着,去拉她。
  玉珍把他的手一甩,自己起来,脱了衣裳,卷着被躺到床上,一点不理他。
  孔江子瞥她一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她眼前一亮,嬉笑着说:
  “你瞧瞧,这是什么?”
  玉珍那眼睛可尖,一下就认出是大烟土,心里早动了,脸上却不露色,又闭着眼不理他。
  “嗳呀,小娘娘,两口子还生那末大气干么!这烟土可不少,上等的,你倒是要不要?”
  好一会,玉珍才把脸转过来,慢声说:
  “拿来吧。”
  孔江子赶忙送上去,说:
  “这下该消气了吧。”
  玉珍噗嗤一声笑了,用手指点了他额头一下:
  “死鬼!”
  闹了一会,玉珍问他下乡的准备怎么样了。这又勾起孔江子的火,骂道:
  “都是王流子这小子坏!我先占上的大车,可叫他抢走啦!我和他到王竹那讲理,你这哥还骂我一顿。胔他姥姥,没大本事,就以官大欺人。下乡叫这小子踏地雷!”
  “嗳哟,为那点小事还值得生这末大的气?明儿我向哥哥要辆来,不好?”
  孔江子拍打着她的屁股,高兴地说:
  “嗳呀,亲妈妈!到底是你能行。你呀,放屁的味都是香的。”
  玉珍格格地笑一阵,又说:
  “我不光是为你,这次我也要回去。”
  “你?那怎么行,你不怕死?”他吃惊地说。
  “死?哼!我要回家去给爹和叔报仇!”玉珍狠毒地阴沉下脸,使孔江子都有些骇然。
  “噢,这事交给我们办吧。你是不大方便的呀?”他含糊地说。
  “谁也不行!我要亲手把小娟子一家零刀割了!”她把牙咬得格吱格吱响,象吃着人肉一样。又不高兴地问:
  “怎么,你不高兴我去?”
  “不。我怕、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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