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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 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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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句话说,那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所唱的歌吗?”
  “正是如此。”
  一一哪里……
  不对劲。
  那么为什么铃子会知道这首歌?
  今川偏着头使眼色,久远寺老人察觉,立刻响应道:“今川,我说啊,历史这种东西,只能以记录或记忆这两种形式留存下来,而记录与记忆这两者一一都会被人擅自篡改。”
    “篡改?”
    “篡改啊。”老人再次说,“我想啊,十三年前有人看到了迷路的铃子小姐。因为在深山里穿着长袖和服,感觉很奇异,所以被人记下了,或许也被记录下来了。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一一阿铃小姐被目击了,而她也唱着歌。这不可能是偶然,事实上,我们也不认为是偶然。这种心情会想要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而这种作用便会回溯到先前看到的人的记忆,加以篡改。”
    “也就是铃子小姐一一被当成她唱着根本没唱过的歌吗?”
    “对、对,地点和服装都一样。那么她也唱歌吗?好像也唱过吧。不,一定唱过。不,她绝对唱了,而且唱的是一样的歌一一记忆就像这样被篡改,记录也被改写。拥有记忆的人死后,只有记录成为事实流传后世。这类事情并不稀奇的。”
    “哦……”
    今川认为这种事实际上是会发生的。而这么想的话,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久远寺老人的说法出现的破绽,也可以修补起来了。
    “仁秀老先生,在这种地方要养育两个孩子,环境如此恶劣……失礼了,不过这环境称不上富裕,不论对孩子好还是不好,都一定相当辛苦吧。而且你又是那种近乎卑躬屈膝的好脾气,啊,可是你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嘛……嗯,没有人能批评你什么。可是阿铃小姐她啊,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该让别人收养她,让她接受一些教育比较好。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是那样比较好啊。”
    老医师以交织着惊异与同情的口吻说教似的说。
    “好的,好的,是这样的吧。老实说,她是哪里的孩子,为何会像那样被扔在山里头,小的完全不明白。救起她的时候,小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连话也不能说,小的也无从知道事情的经过……”
    这是当然的吧,有哪个弃婴能够说明自己被抛弃的理由?
    “她花了许多时间才复原过来。总算恢复精神、可以行走的时候,那个姑娘……阿铃她……”
    仁秀老人把一双大眼睛眯得像线一般细。“趁着小的一个不注意,跑进了山里。”
    “才刚能走的时候吗?”
    “是小的去田里做活的时候。小的找了又找,总算在大老远的地方发现倒下的她。幸好人还活着,却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这……抛下幼儿不顾的仁秀老人虽然有责任,不过不用负责的局外人有资格责备这个奇特的老人吗?
    “但是这次她却怎么样也好不起来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长年以来,阿铃只是卧病在床,连话也不会说,只是发呆。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姑娘。”
    仁秀露出悔恨的表情。看到他那个样子,久远寺老人表现出既像困窘又像哀怜的表情来。
    “你……一定对这件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你一时疏忽,才害得阿铃小姐一病不起,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早点带她去看医生……啊,当时正值战争吗?”
    仁秀点头。
    “您说的没错。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数十年如一日,就在想着她明天一定会好起来,明天一定会好起来当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阿铃恢复精神,开始能外出行走,是在……对,去年还是前年吧,才不久前的事。若非如此,小的早已拜托寺里的和尚大人。尽快把她送去给别人收养了,真是罪过啊。”
    “哎……可是也因为你长年来的悉心照顾,阿铃才能够恢复健康啊。那姑娘还很年轻,往后还长得很。换个看法,你等于是救了一个陌生女孩两次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努力将她养大了,这是善行啊。”
    仁秀说:“没有的事,太不敢当了”,随之低下头来。
    简直像是在俯首赔罪。
    “请把头抬起来。年长者在我面前这样低头,我反而觉得尴尬。话说回来,仁秀老先生,那个……”
    久远寺老人本来不是来问阿铃的事的,他的目的是来打听菅野的事。
    “另一个孩子,喏,哲童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但是老医师却似乎迟迟无法切人正题。
    “把阿铃带回来时,哲童就托给了和尚大人。在那之前,哲童就会去帮忙作务种田,而且也不能够让他在这栋小屋和阿铃同住一起。哲童就像那样,连篇经文都记不住,不过也有洞宗令聪'注'大师的例子,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禅师的。”
    “原来如此。那个洞宗是什么东西?”
    “呃?”
“不,没关系。问了这么多私人的问题……那个,该怎么说,唔,刚才也让你说了许多心酸的回忆哪。顺道一问,你知道那个叫菅野的和尚吗?”


注:洞宗令聪(一八五四~一九一六),明治时期的临济宗高僧。洞宗因为生性愚钝,好几次想要还俗,却被其师再三挽留。后来他致力修行,最后在正眼寺修业得道。

  “您是说……博行师父吗?”
  “是啊。那个博行去年夏天究竟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事……?仁秀老先生,你知道吗?”
  仁秀的表情霎时一沉。
  “博行师父他……不,对博行师父……小的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小的无论被慈行师父如何责打都是罪有应得。”
    “那跟阿铃小姐有关系吗?我问了,却没人肯告诉我。和尚们也像贝壳似的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这样吗?那么小的……更不能说了。”
    仁秀用一双大眼注视地炉里的炭火,嘴唇紧紧地抿成一字形。
    被熏过似的淡黑色团块上,只剩下一对炯炯大眼。
    他似乎顾虑到和尚们。
    久远寺老人更严肃地追问:“你是怕对和尚们不好意思吗?我从菅野出家前就认识他了,我很清楚他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就像一家人。拜托你,告诉我吧。”
    仁秀甚至闭上了眼睛,成了一团块状物。
    “仁秀老先生,你做了什么吗?”
    “是啊……那位大人的……博行师父珍贵的修行……全给糟蹋了。”
    “被你吗?”
    “被……阿铃。”
    “阿铃把菅野的修行糟蹋了?什么意思?喂,仁秀老先生!”
    伸缩吊钩左右摇晃。
    从今川坐的位置来看,那钩子简直是被久远寺老人的气势给震动的。仿佛屈服在气势之下,仁秀张开了沉重的嘴唇:“阿铃她……恢复到能够外出,这是件好事。但是在这样的深山里,没有姑娘可以穿的衣物。小的不得已,只好让她穿上那身华服,让她出去了。穿法很难,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也都过了十年,总算知道怎么穿了。然后阿铃就以那身打扮在山里活动……”
    深山里的长袖和服姑娘一一小说家所说的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一一于焉诞生。
    那便是命运乖舛的山中之子。
    “阿铃穿着那身打扮跑进了寺里,然后就在去年的……夏天……”
    “那又怎么了?阿铃小姐穿着长袖和服去寺里,又怎么会碍到菅野的修……”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巴就这么张着僵住了。“修……”
    仁秀开口道:“那位大人为了斩断最难斩断的烦恼而遁人佛门,为此日夜修行不倦,然而……”
    “不……不,不要全部说出来。我、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可是,那样阿铃小姐她……”
    久远寺老人再次说到一半,右手捂住脸,抓住那团丰厚的肉,挤出来似的发出呜咽。
  今川大吃一惊。
  “那么……那个菅野他……啊,怎么会这样……”老人呻吟似的说道,紧紧闭上眼睛。
    “不,仁秀老先生,这……这是菅野的错。他是加害人,阿铃小姐是被害人。然而你为何如此卑躬屈膝……”
  “被害人?卑躬屈膝?”
  仁秀一脸诧异,这些词汇恐怕是他未曾听闻的。

    “是啊,该道歉的是寺里那些人!该忏悔的是菅野才对!竟然把那种还不经事的小姑娘给……”
  久远寺老人义愤填膺。
  而今川感觉到一种和刚才相同的不可思议的心情。今川不了解老医师愤怒的理由,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没有说出来的部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知为何,今川又觉得自己明白两人对话的真相。然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又变得不是真相了。
    仁秀说道:“小的不解您说的被害人加害人。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三时业'注'为世间定理。害与被害,皆是业报未除之故。若论罪孽,守不住三聚净戒的博行师父,以及令博行师父失守的阿铃皆是同罪。”
    “不懂,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国家有被强奸了还要道歉这种荒唐事……啊……”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第三次吞回了话。
    “今川,啊,抱歉。不,惟有这件事,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不,一想到阿铃小姐的心情……对不起,仁秀老先生。”
  久远寺老人垂下头去。
  今川什么也没说。
  换言之,菅野这个人“难以斩断的烦恼”的真面目就是性欲吗?
  那么菅野是想要借由修行来斩断性欲吗?然而他一看到阿铃这个女人……虽然今川认为阿铃根本还不到可以称做女人的年纪……就脆弱地崩溃了。菅野凌辱了阿铃,以此为契机,他的人格崩解,结果遭到僧侣们幽禁……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对今川来说,这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首先,今川就无法理解会有必须做到这种地步才能够压抑的性欲。
  不,斩断性欲这种想法本身他就难以理解。
  他觉得凡事只要过度都不是件好事,但是那完全是比照社会规范或道德伦理之下的想法。
    虽然有个人差异,但只要身为生物,就一定有性欲。为什么否定性欲,或能够根除陸欲,就会是正确或伟大的?虽然应该没有这回事,但今川还是只能够说他不明白。当然也有像僧侣或修道士那样可以过着禁欲生活的人,而他认为那种生活能够成为某种规范,或成为某种创造的原动力。但今川认为,那是只有做得到的人才做得到的事。他不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那样,而且若是如此,人类就要绝种了。
    只是看到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甚至当过医生的一个大男人就失去了自制心和一切,这代表菅野借由修行,将性欲压抑到就要自我崩坏的边缘了。
  这算是修行吗?
  啪一一炭火崩裂。
  “仁秀老先生,我……只要是能够为你们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不必客气,什么都尽管说吧。我就住在下面的仙石楼,我也会寻找可以收养阿铃的人家。虽然我没什么钱,不过我也会尽可能给你们经济上的援助。事到如今叫你下山或许是件残酷的事,不过那姑娘的未来还长得很,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注:指现报业、生报业及后报业。

仁秀老人露出近乎不可思议的柔和笑容:“感激不尽。
    走出屋外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老医师的额头冒出汗珠,看起来相当疲惫。今川更加不知该如何搭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跟在后头。
    老医师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川……”
    “是。”
    “怎么说,听到那种事,你也觉得很不舒服吧?”
    “一想到阿铃小姐,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仁秀老人虽然没有明白点出,而这也不是能够随意启齿的事……嗯,真的难以回答。这真的是事实吗?”
    “嗯,应该是真的。菅野真是做了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的事。”
    “老先生为什么会知道?”
    “他就是那种病。”
    “那种病?性欲异常强烈之类的病吗?”
    “不是,那种只能算是精力绝伦或是色情狂吧。那种人世上多不胜数,也没什么好烦心的。今川,那个叫菅野的人,好像只会对年幼的女童产生性冲动,只有女童能够成为他发泄性欲的对象,就是这种病。”
    “啊……”
    这今川曾经听说过。
    “社会上称他们为性变态,唾弃不已。不过那种嗜好,任谁多多少少都有。像是虐待狂或被虐待狂,有那种人吧?里面也有些人的兴趣下流得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大家都巧妙地加以排遣掉了。不过菅野这种情况,是无法排遣的,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犯罪。既然天生就是那样的人,也无可奈何了哪。”
    “所以老先生方才才会对警察说‘癖好’吗?那么菅野先生他……”
    今川心想这样的话,就稍微能够理解了。
    “他那样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医学完全帮不了他,而且这或许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哪。这种人在社会上被当成异常者,在医学上却是正常的。说是精神疾病的话,也的确是一种病,但那并非分裂症或神经官能症。如果说那是病,所有的人类都有病了。所以他……”
  “老先生,你要怎么做?”
  “我要去见菅野。”
  “见他,然后呢?”
  “和他谈。能够规劝他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换言之,能够平抚他、原谅他的,也只有我一个。”
    “什么意思?”
    “啊……啊?”
    走在前面的久远寺老人突然站住,今川差点撞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丁下来。
  “那个是大和尚吧。”
  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影。
  是哲童。
  “他可以在外头乱晃吗?是瞒着警察吗?他要去哪里?方向完全相反啊?”
    确实,那不是往仙石楼的方向。不经过仙石楼,应该没办法到山脚去。他看起来像是要深入山中。哲童穿着作务衣,背着背架,或许是去砍柴。
    今川说“那就是哲童”,老医师便说“哦,真是个巨汉哪”。不出所料,土牢前站着警官。
    “进不去。”
    “哎.不要紧,总有办法的。刚才第一次进去时,菅原刑警说过,人口的锁昨天被人打开,但没有钥匙,所以关不上。”
    “那么里面的牢槛也开着吗?”
    “听说里面牢房的钥匙插在锁孔上,所以锁还有作用。可是那没关系,只要能说话就行了,关着反倒好,只要人口开着就没问题了。”
    “可是有警察在监视。要是这样默默回房间等着,或许迟早可以见到菅野先生。”
    菅原是这么说的。
    “那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在凶手落网之前都见不到哪。那样的话,根据情况,搞不好真的永远都见不到……咦?你看那个。”
    今川转眼一看,禅堂前发生了骚动。
    三名警官正在大呼小叫。
    “他果然不是寻常侦探,这时机真是太巧妙了。又或者他是在随处引发混乱?”
    看样子火苗是復木津。
    混乱毫无疑问是他随处引发的。
    如同老人的预测,监视的警官从沟里探出身子察看,见状慌忙离开洞穴前,前往骚动的方向。一定是想得太天真,认为不会有人闯进洞穴里。
    今川和久远寺既没有伏下身子,也没有躲在遮蔽物后面,警官却完全没看见他们俩。警官的眼睛似乎就只盯着醒目的復木津一个。
    久远寺老人迅速进入雪堆形成的战壕后面,就这样沿着壕沟屈身跑过去,打开铁栏杆的门扉,消失在黑暗当中。今川略微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应该晓得情况才对,今川却绊住跌倒了。
    地面有些潮湿,手掌触摸到的感觉冰凉无比。今川爬起来后,为了慎重起见,关上人口的栏杆门。虽然明知道门锁坏了,此时的今川却感觉到一种再也出不去的不安。
    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但每走出一步,就会发出“喀、喀”的响亮脚步声。
    就连这么大的脚步声,视当时的状况,有时候甚至也会听不见。
    今川在黑暗中慎重地、真的是极为慎重地往前进,侵入有牢槛的房间。
  牢里没有灯光。
  “菅野,菅野。”是久远寺老人的声音,“你在……那里吗?是我,久远寺嘉亲。”
  有气息。
  没有声音。
  “回答我,你不可能真的疯了。”
  “我疯了。”
  总算听见声音了。
  “你没疯吧?你刚才明明就认出我来了。”
  “我认不出来。”
  “你刚才说院长。”
  声音沉默。
  “这就是你还有理性的证据,你可以说话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您说的……不,我没有什么能够向您说的。老朽已堕入魔道,是沦为冥妄俘虏的畜生和尚,与阁下所知道的叫菅野的蠢才不是同一个人。”
    “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成了万人景仰的高僧,说你和以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跑来了。但你现在不是依然迷惘痛苦着吗?所以我才像这样过来了。说起来,管你是出家还是出人头地,都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您……是来问这件事的吗?”
    “是啊,就算我要求你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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