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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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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说的是左春坊大学士胡阁老么?”王贤也是看邸报的,对于大人物的动向自然有些印象。

“嗯。”魏知县点点头,叹气道:“其实为师不想见他。”能对王贤说这种话,可见魏知县对王贤的信任,已经不次于司马求了。

“呃?”王贤有些不解道:“胡阁老是皇帝近臣,别人争相巴结还来不及,老师为何……”

“唉,道不同……”魏知县微微皱眉,很实诚道:“当然我不敢不去。”

王贤有些不理解,胡学士胡广乃建文二年的状元,魏知县今年才刚刚出仕,两人能有啥交集?

不理会王贤疑惑的目光,魏知县缓缓道:“为师不是矫情之人,如果单是拜见,倒也无妨,但我担心的是,他会……”顿一下方道:“命我上书朝廷,请求释放解学士……”

王贤这下有些懂了,解学士便是大名鼎鼎的解缙,号称大明第一才子,更是大明朝第一任内阁首辅,也是江西人。话说大明开国至今,江西一省几乎垄断了进士龙虎榜,朝中地方的大员,大半是江西籍。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一是江西乃文教大省,但也要给解学士记个头功。正是他开了江西人把持科举,提拔后进的时代,以至于朝野中窃以‘赣党’称之,并将解缙目为党魁。

这位党徒众多、名闻天下的大学士,在永乐五年,修成《永乐大典》后,晋为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一时诏令制作,皆出其手,世人目为宰相。但因为立太子事,为汉王所记恨,欲处之而后快。

而解缙此人自命高才、不拘小节,把柄自然不少,很快便被锦衣卫查实‘泄禁中语’,‘廷试读卷不公’等罪名,贬为广西布政使司参议。旋即又为李至刚所构陷,改贬交趾布政使司……

从广西被贬到越南,解缙从天上掉到了地狱,苦挨了三年后,朱棣终于想起他来,下诏命他进京面圣。接到旨意,解缙涕零万状,赶紧奔赴京城,无奈交趾距离京师太远,等他跑到京城时,皇帝已经北伐了。

解缙只好在南京等待旨意,百官以为他定要起复,自然争相拜访,竞相延邀,解缙很快找回了文坛领袖、百官之师的感觉,又一次春风得意起来。结果一得意就忘形,他竟私下谒见太子。孰料汉王早就盯着他了,马上向在漠北的皇帝告密说,解缙私觐东宫,必有隐谋。

皇帝出征在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闻之非常生气,命锦衣卫以‘无人臣礼’罪,将其下狱,至今已经整一年了。解缙的人缘并不好,但朝中官员仍竭力营救,除了他是赣党党魁之外,还因为他是册立太子的头号功臣。

当今永乐皇帝有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生。三个儿子里,长子朱高炽是个大胖子、脚还跛,需要两个宫人搀扶,才能行走,这让强悍矫健的朱棣很是不喜。朱棣则一直偏爱次子汉王高煦,汉王性格颇似朱棣,武勇英俊,在靖难中立过大功、救过朱棣的命,而且朱棣也曾亲口许愿将来夺取天下,立他为太子。

但朱高炽是太祖为朱棣选择的燕世子,而且性格仁爱儒雅,得到文臣们的全力支持。解缙当时身为文官之首,替太子说了太多好话。几次关键时刻,都是解缙起了决定作用,最终才让皇长子被立为太子。

百官为解缙喊冤,其实就是在保护太子。摊上今上那样强势多疑、残暴不仁的爹,又有个如狼似虎、虎视眈眈的兄弟在侧,太子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百官又不敢公开替他说话,就通过为解缙喊冤的方式,间接表达对‘无人臣礼’的另一方,太子朱高炽的支持。

赣党第二号人物的胡广,与解缙是‘生同里、长同学、仕同官’的铁哥们,自然不遗余力地设法营救。他还要求自己的同乡、门生、下属、都上疏朝廷,造起人心不可违的大势,请求今上释放解缙。

魏知县虽然资历尚浅,但是简在帝心的臣子,至少在旁人看来,他的话肯定对皇帝有一定影响力,若是去见胡广,八成是要被要求上疏的。

事涉宫闱隐秘,魏知县其实知之不详,但对解缙和胡广两人的恶感,让他不想掺和此事。作为一名道学先生,魏知县很看重‘气节’二字,但解缙和胡广这两个他昔日的偶像,都栽在这两个字上。

毋庸讳言,今上是造了侄子的反,当上皇帝的。当年金陵城破,京师官员四百六十三人逃跑弃官。明初是没有多少冗官,朝廷官员几乎跑光了。

当然也有投降朱棣的,哦对,这不叫投降,叫‘迎附’,有多少人呢?二十四个,其中就有解缙和胡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呢?因为大家都是圣人门徒,孔圣人讲的是忠孝,忠臣不事二主,所以大家都跑了,不给朱棣做官,只有少数不知耻的官迷,才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公然出城迎接篡逆乱贼!

更可耻的是,在金陵城破的前一天晚上,解缙、胡广、吴溥、王艮这四位赣党首脑,曾聚在一起商量过对策。当时,解缙正义凛然陈说大义,胡广也不甘落后,慷慨激昂,说是如果朱棣打进来,就以身殉国,绝对效忠云云,结果第二天俩人就一起出去投降了。

当时一言不发默默流泪的建文二年榜眼王艮,却服毒自杀,真的以身殉国了。

还有一位建文二年传胪吴溥,为了保命,后来也在胡广的劝说下表示投降。但他的儿子吴与弼深以为耻、发誓终生不应科举。毅然返乡后,吴与弼与在家读书的魏源交好,时常表达对解缙、胡广的不屑与厌恶。

受其影响,魏知县对这二位自然没好感,更不想掺和进他们的勾当里。

“为师不过一小小知县,妄言此等朝廷大事,实属非分。”魏知县字斟句酌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图以舆情挟制圣上,更非臣子之道。”

“老师想远离是非,独善其身?”王贤轻声问道。

“嗯。”魏知县点点头,实话实说道:“神仙打仗,小鬼遭殃,我还是躲远一点好。”

“这不难。”王贤笑道:“老师只要对胡阁老说,解学士下狱,其实是汉王和纪纲在联手整他,光喊冤没用,要让圣上了解到这俩人的真面目。他绝不敢让你上书……”顿一下道:“当然,法不传六耳,这种话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哦……”魏知县寻思片刻,展颜笑道:“你小子鬼名堂真多!”

第七十九章上元节

俗话说过犹不及,胡阁老想救解缙不假,但他一定不敢惹恼汉王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王贤给魏知县支的这招,就是让胡阁老怕他不知分寸摸了老虎屁股,从而不敢让他掺和。

心下大定,魏知县第二天便往杭州去了,他还特意让王贤随行。在魏知县看来,这无疑是种看重和荣誉,但王贤却苦不堪言,统共就这么几天过年假,还得去省城当跟班,真是苦煞吾也……

接下来几天,他跟着魏知县拜了知府、同知、左右布政使、布政使参政、布政使参议、按察使、按察副使、分巡道、分守道、提学道、督粮道……大大小小几十位上官。

当然,大部分都是望门投帖,连人都见不到,只能在门内行礼如仪而已。没办法,在省城里,一个七品县令只能这待遇。

好在周臬台、虞知府,还有杭州同知、督粮道都见了他,已经算是一帮同来贺岁的知县里,极有面子的了。

拜会上官外,魏知县还参加了各知县的聚会,以及江西籍官员的同乡团拜会。在江西会馆中,他果不其然见到了胡广。可惜整场聚会下来,胡学士也没跟他单独说过话,更别提让他上书了。

弄得魏知县既松了口气,又不禁失落,回杭州的船上,他自嘲地对王贤和司马求道:“本官这次是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人家胡阁老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呵呵……”司马求笑着劝道:“这不更好么,既没惹麻烦,又没得罪胡阁老。”

“唉。”魏知县点点头,却不禁叹了口气,文人就是这样矫情,比起被人找麻烦来,更不愿意被无视。

“老师无须在意,此事很可能另有隐情。”王贤开口道:“我看胡阁老神情郁郁,不仅没和你单独说话,对其他人也疏于应酬,倒像是不方便开口的样子。”旁观者清,身为随从人员,王贤能更仔细地观察当时的情形。

“他有何顾忌?”让王贤这么一说,魏知县也觉着好像是这样。

“学生猜测,他身后寸步不离的长随,有问题。”王贤轻声道:“我注意到,胡阁老前后瞄了他六眼,试问,这是正常的主仆关系么?”

“肯定不正常,主人瞄仆人作甚?”司马求道:“你说那是个什么人?”

“我猜,会不会是……锦衣卫。”王贤小声道:“或者汉王府的人。”

“汉王府的可能性不大。”魏知县目光一凝道:“应该就是锦衣卫,因为周臬台说,朝廷很重视胡阁老的安全,专门派了锦衣卫一路护送……”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了,纪纲怕胡阁老返乡路上胡说八道,故而在锦衣卫里安插了密探,甚至暗中威胁了胡阁老……以纪纲凶名之盛,这都是有可能的。

“无论如何,我们置身事外就好。”司马求庆幸道:“要是惹到了纪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素来不畏强权的魏知县,都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如果说周新可以止小儿夜啼,那纪纲的凶名,足可以把汉子吓晕。

王贤不禁暗叹,本以为文官在大明朝可以横着走,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且不说‘锦衣卫’三个字就能把他们吓成这样……单说浙江都司的一干武将,就一个个趾高气扬,不把文官放在眼里。

在杭州时,他亲眼看到一个六品武官和六品文官在街上发生冲突,结果武官把那文官从轿子里揪出来用鞭子抽打,知府衙门的人却连管都不敢管。后来听说那文官是布政司的经历,手下被打了,布政使却装作不知道,根本不敢惹都司衙门的武官。

真是不出门不知道,原来这年代的大明朝跟一百年后不一样,文官还没那么牛……

这让他终于有些明悟,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安全,想要百无禁忌地活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六百年后,都是不现实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应该是自己永远的信条。

回到富阳,初六日衙门便开印上班,但官吏们竟整日团拜、吃酒,各自会友游耍,浑没有收心办公的意思,魏知县也不管。这是因为两天后,还有比春节假期还要长一倍的上元假期。

从永乐七年开始,当今圣上盖以上元游乐,为太平盛世之景象,思与臣民同乐,故赐灯节假十日。故上元节的假期反比元旦假期多一倍,而且元旦要祀神、祭祖、拜年、送年,而上元节就是一个‘玩’字,无论是皇帝、大臣还是普通百姓,都更轻松,正是燕饮好时光。

是以正月初八这天,又叫‘放魂’,因为这是大明君臣连续十天肆意游耍、忘情欢乐的开始。从这天起,大明朝无论南北、不分东西,少年游冶、翩翩征逐,随意所之,演习歌吹。投琼买快、斗九翻牌、博成赌闲、舞棍踢球、唱说平话、无论昼夜……

这段时间,自然是妓馆酒楼买卖最红火的日子,王贤每日都能收到一票邀他吃酒狎妓的帖子,可惜他酒能吃得,妓却狎不得……虽然有着老男人蠢蠢欲动的心灵,但他年纪才只有十六岁,要是敢这么小就去狎妓,老娘不把他揍死才怪。

可去酒楼吃酒,那帮家伙也必定招妓女陪酒,王贤其实已经血气方刚,被撩拨得难以自禁,却又无从宣泄,憋得脸上直冒青春痘。郁闷之下,索性再不去应酬,每日里带着姐姐妹妹逛庙会、下馆子,坐船去乡下听社戏,倒也有种清爽的快乐。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吃了晌饭,王贤便带着林清儿和银铃,搭船往杭州去看灯了。县里原先也有灯,但跟杭州城的灯比起来,简直如皓月之于萤火,是以富阳百姓都携家带口的往杭州去观灯。

后来县里干脆就不办了,改为租船免费送百姓去杭州观灯。当然有钱人家会乘自家的乌篷船去,譬如李家、于家这样的大户,更是提前租了画舫来接。船在江上,便见百舸争流,人人兴高采烈,让王贤终于体会到了,太平盛世的光景。

因为去杭州的船太多,两个时辰后,才抵达武林门码头,待王贤护着俩姑娘下船,天已经擦黑了……

“哇,好多人啊!”银铃与林清儿一样,穿着白色的衣裙,因为白衣在月下更鲜明,不过她头上还插着梅花,恰如那白雪映红梅,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看到宽阔的大街上,比肩接踵皆是服饰鲜明的游人,连王贤都忍不住瞪大眼。没办法,在小县城里待久了,突然见到这么繁华的景象,难免有些失态……林清儿虽然顾忌着淑女的仪态,但一双眼里也满是兴奋。

王贤赶忙一脸严肃道:“这么多人,小心走丢了,给拐子拐了去。”

银铃终究是小孩,吓得紧紧抓住哥哥左手,唯恐走丢了,被拐子拐了去。看着王贤把右手伸过来,林清儿好笑地嗔怪他一眼,羞羞地伸出小手,和他紧紧握着。要不怎么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轻车熟路了……

三人穿过武林门,来到武林门大街,便见那宽阔的大街上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此时华灯初放,但天光仍亮,还看不到花灯的七分好处。王贤便带着她俩,先在卖小食的摊前逛逛。这武林门大街乃是杭州城最热闹的所在,满是兜售吃食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如歌声一般婉转好听。

不过馋猫似的小银铃,已将全都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花样繁多的吃食上,口水哗哗道:“哥,我请你吃!”话说小姑娘今年红包拿得手软,不仅父兄有给压岁钱,宗族的长辈、亲戚朋友、还有那些来家里拜年的胥吏、街坊,哪个都有包利是。多则一两贯,少则百八十文,银铃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没数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今番小富婆慷慨解囊,见到中意的吃食就掏钱买下来,才片刻工夫,王贤和林清儿的手中,就已经塞满了各色吃食。什么糟鱼、粉丝素签,砂糖冰雪冷丸子,香糖果子,羊肉串、炸斑鸠……真叫个荤腥不忌、只恨手少肚子小。

待到小银铃拍着肚子大呼过瘾的时候,买到的东西才只吃了一半,看着那些诱人的吃食却吃不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王贤瞪她一眼道:“再吃下去就肥成猪了,看你怎么找婆家!”

“那就一直跟着哥哥姐姐喽。”银铃被他训惯了,笑嘻嘻道:“姐姐,我不和爹娘来杭州了,跟你们在富阳一起住吧。”

林清儿掏出帕子给她擦嘴,宠溺地笑道,“杭州多好啊,挨着这武林门夜市,你可以把想吃的都吃个遍。”

“也是哦。”银铃一听,觉着是这个理,便又改主意道:“还是来杭州好了。”

王贤眯眼看着林清儿,林清儿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却被眼前的绚烂灯火惊呆了……

第八十章上船

一盏盏莲花灯、龙灯、葡萄灯、槊绢灯、诗牌绢灯、走马灯、琉璃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将夜空映得亮如白昼、七彩缤纷……

非但街巷间一片辉煌火树,就连玉皇山、宝石山上都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设灯。站在西湖边望去,好像天上的星河倒注凡间,化作万万盏、闪闪烁的灯火,浴浴熊熊、遍地生辉。

更让人目眩神迷的是那如梦似幻的西子湖。湖上有成百上千条画舫,全都挂满了各色彩灯,灯火璀璨,倒影在湖面上,更是一片流光溢彩,令人如坠仙境。

这仙境的中央,是一艘高达四丈、悬挂着上万盏花灯、如一座灯山般的楼船。下面人只见灯山上有丫鬟往来穿梭、传送珍馐,有歌姬奏曲,如仙乐一般,还有身姿窈窕的舞女在翩翩起舞,她们穿着雪白的衣裙,头顶各色发冠,转动之间珠光流溢,几乎将岸上人的眼都映花了。看着她们身姿优美的举手投足,仿佛可以听到环佩叮当之声,看到巧笑倩兮的俏脸,天上的瑶池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王贤和二女驻足岸上,都要看呆了。良久,小银铃才长长吐出口气,赞道:“真是人间仙境啊!”

“我中国气象!”林清儿也赞道,话语中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王贤却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听身边一声冷哼:“荒唐!”

王贤转头一看,便见十四五岁的少年书生,面容极为清秀,却板着一张脸,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这位兄弟,你干嘛生那么大气?”王贤笑问道。

少年意识到自言自语被人听到,连忙默念两声‘慎言慎言’,本不欲回答,却听那人身边的小丫头道:“哥,他肯定是捞不着上去玩,急的。”

“胡说,古人云,业荒于嬉!”少年登时怒道:“我于谦是不愿与他们为伍!”

“那你着什么急?”银铃笑嘻嘻问道。

“你懂什么?”少年哼一声,还是说实话道:“这一艘是水师的楼船!”

“然后呢?”银铃眨着眼道。

“朝廷备倭的战舰,却被用来当作花船!”少年一脸‘你真愚蠢’的表情道:“这难道还不荒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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