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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9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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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繁华如天堂的上海城,转眼就市面萧条,百业皆废,富商破产、小民失业,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

    上海庙前街,昔日繁华难觅,店铺关张七成,一派萧条景象。

    街上熟人相见,再不像从前那样,热情招呼,然后谈论大观园新上演的戏目、哪里的酒糟螃蟹最地道、红嘴画眉到底该怎么养……而是相视苦笑,多半什么也不说,便垂头丧气的擦肩而过,因为谁也不愿别人相询自己的近况。

    就算说话,也是打听哪里有便宜些的粮食出售,或者是否有招工的信息。

    前园茶馆也不象原先那么体面了,为了适应时局,受托照看生意的季掌柜,将原先的名贵桌椅变卖,代以普通的枣木桌椅。原先挂在墙上的名人字画也不见了,换成了‘莫谈国事’的警语,和‘概不赊账’的敬告。

    不仅是装饰摆设寒酸了,店里供应的茶水吃食也变得十分普通,原先龙井、白茶、雀舌、碧螺春,几十种名茶任君选择,现在只有两样,大碗茶和菊花茶。吃食也是如此,再也看不到那些精细诱人的上等茶点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廉价、又能充饥的荞麦饼、杂粮面片汤、以及一些切的细细的菜丝、笋干。

    物价飞涨到没边,多少人又一夜致贫,哪里还有原先食不厌精、细品香茗的雅兴?现在只求有碗茶喝,有口饭吃,能饿不死就行了。所以原先的吃喝统统卖不动,只能换成现在的粗茶淡饭。

    这天清早,门板刚下下来,在伙计们无精打采的洒水擦桌。最早的客人便到了。

    却不是往常最早到的周老汉,而是雄赳赳的马六爷。虽然在短短数月间,头发花白了大片,但马六爷的精神尚是健旺,一进门便与店里的伙计大声打招呼。

    “六爷早,怎么今天赶到周老爹头里了?”见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伙计们都感觉精神多了。

    “当那老汉还是闲人啊?又回他儿子厂里帮忙去了。”马六爷答道:“白天干一天活,早晨就爬不起来了。”为了省钱。他们四个已经不再上楼了,就在楼下简座就坐。坐下后,马六爷对季掌柜道:“今早给我们下点热汤面吧,打个鸡蛋!好多天没吃过啦!”

    “记着了,可得等采购的人回来。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季掌柜一脸苦笑道:“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买得起买不起呢!唉!”

    “妈的。”马六爷倒也理解,骂一声道:“粮食涨价没边了,一天一个价!”

    “你就知足吧。”陈官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提着个油纸袋子进来道:“至少你现在还有的吃,听说城南都饿死人了。”

    “我怎么闻着肉香味了?”马六爷耸耸鼻子,盯着那油纸袋道。

    “狗鼻子。”陈官人笑骂一声道:“昨儿个跟着大人下乡打牙祭,我捎了一只鸡。给你们带回来打牙祭。”

    “要不怎么说是老伙计呢。”马六爷大喜,从怀里掏摸半天,抠出一角银子,吩咐小二道:“去刘寡妇那里打两斤烧刀子来,***,这臭娘们竟然不收票子!”

    “算了,现在花现银太不划算,还是留着升值吧。”陈官人拦住他道:“还是以茶代酒吧。”

    “你别拦着。”马六爷大手一摆,让那伙计只管去:“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留着这点银子有什么用。下一步,我连也怀表、金牙也当了!”

    “都是气话,光景还能一直不好?”陈官人也馋那口酒,便不再阻拦。

    伙计出去买酒的功夫,茶楼里陆续上客了。光景不好。茶楼反而客人多了,就冲着有比市面便宜三成的吃食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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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六爷为人四海,和边上的茶客热情的打着招呼,最后对一个大头粗脖子的老头说:“王师傅,您怎么也来这儿了?”王老头是前街贺云楼的大厨。守着大酒楼的一厨房吃食,怎么跑到这儿来喝面汤了?

    “唉……”王老头叹口气道:“失业了,没有白食吃了。”

    “凭您的手艺也能失业?”众人不信。王老头是淮扬菜的名厨,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达官贵人家中做饭,年老了本打算在家享清福,被贺云楼的老板三顾茅庐,重金延请,才重新出山的。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失业,实在是不可思议:“难道酒楼关张了?”

    “酒楼倒没关张。”王老头自嘲的笑笑道:“只是老板改做家常菜了,哪还用的着我这烩不厌细的老把式?”说着看看马六爷道:“六爷,码头上缺厨子么?”

    “您这个淮扬名厨,去码头上蒸窝窝头?”马六爷瞪大眼道。

    “那有什么办法!人总得吃饭吧。”王老头低落道:“本以为这辈子挣足了钱,谁知道钱都成了纸,现在我也不求能挣多少钱了,有个管饭的地方就行……”

    马六爷本想说,码头上做饭,要的是力气,不是技术,但看他这个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点点头道:“成,我给你问问。”

    “唉,这世道。”听气氛凝重,另一边唱小曲的柳三河出声唱道:“树木老,叶儿稀,人老毛腰把头低。甭说我,混不了,王师傅也过不好。他钱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袄。自从那,死太监,去年占据上海滩。人人苦,没法提,不死也掉一层皮……”

    众人听得心有戚戚,陈官人流阵泪,骂道:“快噤声,小心东厂来抓!”

    “抓就抓,死就死,活着也是活受罪,死了至少不挨饿,”柳三河却满不在乎道:“季掌柜,行行好,再赊一碗面片汤,这话说着都烫嘴。”

    季掌柜笑骂道:“啥时候不赊给你过?”说着亲手端上一碗面片儿道:“你也跟人家黄瞎子学学,都是靠嘴上吃饭的,人家咋越活越滋润了呢?”

    “我感谢这世道,”一直安静坐听的黄瞎子闻言笑道:“世道越差,算命的人就越多,我也不要钱,管饭就行,混个仨饱俩倒没问题。”

    “他算命有人管饭,我个说书唱曲的谁管饭?”柳三河看向季掌柜道:“季掌柜,要不晚上您这儿开个场,我也不要钱,管我一天三顿饭就行。”

    “添不起了,光费灯油不挣钱。”季掌柜摇头道。

    “这话昧良心,”柳三河摇头道:“上次我这讲《五鼠闹东京》,可是高朋满座。”

    “是满座不假,可都是蹭听的,干听不花钱!”季掌柜大倒苦水道。

    “你硬要啊。”

    “人家都埋怨你不卖力气。”季掌柜埋怨道:“半死不活的,听了就想睡觉。”

    “妈的,说上一宿、嗓子冒烟,挣不上仨杂合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柳三河无比郁闷道。

    这时候,侯掌柜和周老汉相携而来。周老汉老的不像样子,侯掌柜的衣服也洗得发了白。侯掌柜提着小筐,筐里有几碟子小菜,周老汉拎了一坛子花雕。

    “今天都是怎么了?”马六爷笑道:“不是过节啊?”

    “出门碰见老侯提着菜,我问他干啥,他说今儿个好好聚聚。”周老汉道:“我就回去把最后一瓶花雕找出来了。”

    “这是第几个最后一瓶了?”马六爷调笑道。

    “这回真是了。”周老汉黯然道:“真没了,一瓶都没了。”

    “哥哥你别介意,”马六爷歉然道:“我就是一张臭嘴。”

    “多少年的老伙计了,说这个干啥。”周老汉笑笑道。

    “是啊。”侯掌柜一面布菜,一面惨然笑道:“我今个就走了,今天做东,请伙计们吃顿饭,以后想起来,别总说我抠门。”

    “走,你走去哪?”众人惊讶道。

    “去哪?”侯掌柜一脸茫然道:“是啊,天下虽大,能去哪呢?”

第九一七章 暴起(上)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刻危机中,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急转直下,没有人能幸免于难,只是人们对待灾难的态度各有不同马六爷工作的码头上,货物吞吐量不到鼎盛时期的一成,自然养活不了他手下三百多弟兄。为了生计,他让闲着的弟兄们到粮店、工地去卖力气,然而世道艰难,弟兄们下死力气,也只能混口饭吃,却养活不了一家老小。马六爷虽然笑得响亮,但心里愁得直冒苦水,好在他生xìng乐观,为了兄弟们,撑也得撑下去。

    周老汉的家里变故巨大。三十年前,他以一张织机起家,趁着海外贸易的东风,纺织行业利润丰厚,他一家人辛勤劳动、省吃俭用,渐渐的添置织机、雇佣织工,开起了小小的织布作坊。之后规模越来越大,到了鼎盛时期,已经成为拥有一百张织机,五百雇工的中型工场。

    六十岁以后,周老汉把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退下来颐养天年,过起了人人称羡的桑榆晚景。金融危机爆发后,高档的布料一下没了销路,许多丝织工场纷纷倒闭,他家的织布厂因为产品价格低廉,销量没怎么受影响。然而周家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又遭重税临头,成本jī增,想通过涨价转嫁,消费者不买账,销量骤降,不涨价又严重亏损。

    许多类似的工场,已经大面积裁员了,周家也不例外,剩下的工人还得轮流开工,只能通过压缩产量来减少损失。周老汉也没法再享清福了,他每天晚上到厂里看门,剩下雇更夫的那块钱。今天也是值完夜班直接过来,所以才会落在马六爷后头。

    最惨的是侯掌柜,他入股的绸庄受危机影响最大,亏损严重不说,苛捐杂税却日重一日。前几天因为没有在期限日完税,老板被税务衙门拘了去,店面也被查封……

    “老板临走前,交代我要看好家。“侯掌柜两眼一泡老泪,哽咽道:“结果当天下午,税务的人就拉着大车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我怎么跟老板交代?这日子还怎么过,………”

    “当初,秦老板嘱咐我们,把产业变卖,把着金银好过冬,我们可没一个听的。”唯一好过点的,就是陈官人,因为,他是衙门中人,每月除了发钞还有禄米可拿,日子总过得下去。但他几十年的积蓄,都在股市的暴跌中化为飞灰,损失也无比惨重。

    “现在我明白了,可有什么用?”侯掌柜自嘲道:“三十年来我是一门想发财,挣了钱不huā,全用来买地、用来投资。折腾了几十年,却只折腾出一屁股债。”说着呜呜哭起来道:“日后哥几个劝告后生,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有个姓侯的傻子,折腾了一辈子才明白这点道理!他就是个大笑话!”说着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刚才说搬家。”陈官人岔开话题道:“准备搬哪去?怎么就舍得我们呢?”

    “我也舍不得啊。”侯掌柜郁郁道:“可是店让人查封了,老板又关在牢里,债主逼上门来,要我卖房子抵债啊……”

    “搬家也好,你在乡下不还有地么?”周老头安慰他道:“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宅翁,还是我们中里过的最好的。”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哪像我家,挣了钱全都投到厂里去,一点田产都没存下,现在抓了瞎。”

    “鼻些地也抵债了”侯掌柜流泪道:“我今早浑身上下,就剩下一百两银票,买了这些小菜,就彻底赤条条了。”

    “别那么丧气,我也早成穷光蛋了,还不一样每天乐呵呵?来,喝酒喝酒。”马六爷给他端起酒杯道:“李白不是说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没地住就先去我那”周老汉也道:“没事儿干,就先跟我干,这光景开不出工钱,但有我家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家。”

    “是啊。”陈官人也道:“我也给你寻mō寻mō,看看能不能在衙门里找个差事。”

    “我谢谢你们。”侯掌柜朝众人拱手道:“患难见真情,周老哥,六爷,陈兄弟。我老侯这辈子有你们几个朋友,就算没白活,不过我现在干啥的心情都没了。这几年,我也不是没尽力,该行贿的行贿,该装孙子的装孙子,可我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天杀的死太监各个酒池肉林,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这是谁出的主意?!”

    “来,不说这些了。”众人都默然,侯掌柜却好像恢复了精神,给三位老朋友一一斟酒道:“喝了这一杯,咱们日后就没法在一起喝酒了,你们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可别忘了我。”

    “这话说的。”众人“呸呸,道:“真不吉利!快说点别的!”

    “我没的说了,喝酒吧!”侯掌柜端起酒盅,敬众人道。

    “对,喝酒吧,喝醉了就不愁了。”众人也把千愁万绪抛诸脑后,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万历初年的繁华光景。那时节,坐在家里,银子就滚滚流进来,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家里摆的是座钟大镜,想吃香的吃香的,想喝辣的喝辣的,每日里走马观huā,优哉游哉,好日子就像美梦一样。

    谁能想到,这场美梦能醒得这么快,转眼就变成噩梦呢?

    那一日,众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谁也没去干活,相互搀扶着在上海城闲逛了半天。下午时分,各自回家睡觉。

    掌灯时,在家里杆声如雷的马六爷被叫起来,浑家告诉他一个噩耗一侯掌柜在他的店里,上吊死了。

    马六爷一下就醒了酒,鞋都没穿便往前街的绸庄奔。绸庄里早就围满了人,仵作鼻在验尸,侯掌柜的妻女哭瘫了,周老汉和陈官人也陆续到了,看到上午还一起喝酒,一起逛街的老伙计,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三人都呆滞了。

    接下来几天,尽管一直浑浑噩噩,三人还是张罗着处理完了侯掌柜的丧事,就连那口薄木棺材,都是三人凑钱买的。出殡那天,他们*看看着侯掌柜下葬,一边撤着纸钱,一边泪雨滂沱道!老候啊,

    到yīn间重新开始吧,等我们兄弟去的时候,你可得好吃好喝招待�

    ……”回来的路上,三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道上。周老汉唉声叹气,陈官人默然不语,马六爷却攥着拳头,xiōng脯一鼓一鼓。

    一进城,便有报童高喊道:“号外,号外,吕宋暴动起义,驱逐税官太监!向朝廷提出自治八条!否则宣布独立!”三人抬头望望天空,只见是黑云压城城yù摧,山雨yù来风满楼……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万历皇帝以救市为名,派矿监税使戕害天下,东南工商业几乎被一扫而光,百姓生活困苦万状,自然引起朝野上下的一致愤慨。面对一意孤行、贪婪之极的朱翊钧和丧心病狂、天人共愤的矿监税使,朝野人等无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途径,来表示心中的愤恨。

    大臣中上至内阁大臣、六部九卿,下至郎中主事、地方知县,纷纷交章疏谏,有的总论矿税的危害,有的分论税监的专横,所上达数千疏。甚至集体递交辞呈,以威胁万历皇帝收回成命。在一封千余官员联名递交的奏疏中,他们痛心疾首的对万历皇帝道:“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朝野嚣然,莫知为计。皇上为斯〖民〗主,非但不衣之,反并其衣而夺之。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刮之令,密如牛毛。今日某矿得银若干,明日又加银若干:今日某处税若干,明日又加税若干:今日某官阻挠矿税拿解,明日某官怠玩矿税罢职,上下相争,惟利是闻。万里山河,中使四布,加以无赖亡命,附翼虎狼,假旨诈财,动以万数,沿途掘坟,敲尽骨髓,得财方止,圣心安乎?不安乎?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慕温饱:皇上忧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yù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秕斗升之储?皇上yù为子孙千万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安?试观往籍,朝廷有如此政令,天下有如此景象,而有不乱者哉?”这封奏疏代表了整个社会的呼声,晋党中的人物,虽然态度不及东南出身的官员坚决,有的还态度暖昧,但也没有一人敢公开站出来为矿监税使摇旗呐喊。

    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有着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他认为官员对百姓苦状的描述夸大其词,哪能不到一年时间,人间天堂就变成人间地狱了。何况太监们解进宫来的银两,不过千万两而已,岂能伤到东南的皮毛?

    所以他把大臣的极谏理解成对东南财阀的声援,而对太监们的出格行径,却格外宽容处之。每有大臣和太监作对,他一定会处罚前者,保护后者,将此表明自己打击东南豪族的决心。

    鼻然万历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玩火,他也在极力为自己的安全加码。一方面,他准许派驻各省太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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