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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矮子昂扬地踏上台阶，走进道观。
小康是第一次来八仙宫，眼花缭乱。空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气味，主殿前的铜鼎里燃烧着黄纸，浓烟滚滚，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几个道士从回廊经过，棉布袍子紧紧裹在身上。
“小康，狗日的快点！”沙矮子喝斥道。
小康敏捷地穿过人群，随沙矮子走进主殿。沙矮子几年前来这里卜过卦，知道路数，直接走到主殿后面，从偏门出去。
第二重院落别有一番景致，月亮门边各有一棵柏树，挺拔威严，郁郁葱葱。几只麻雀在阳光里跳跃。
门边有个道士正清理浮土，看到沙矮子和小康，刚要问什么，沙矮子抢先说：
“我抽签算卦。”
道士笑一笑，朝月亮门里做个手势。“这边请。”
小康朝那边望去，只见石阶路的尽头有座古色古香的屋子，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藤叶，已经干枯。沙矮子推了小康一把，两人走了过去。
在门口，沙矮子绊了一跤，差点摔在地上。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膝盖发软，裤裆里涌起灼痛感，尿路感染在这时候袭击了他，发烧的感觉从裤裆冲到头顶，头皮一阵发胀。
一位道士伸手扶住了他。“善人，你病得不轻啊。”
“道长，不用管我，我是来给我干儿子求卦的。”沙矮子在额头抹了一把。
道士侧过身，坐到桌子后面。阳光从雕花窗棂投射进来，洒在道士肩头。他约莫四十岁开外，神态安祥，下颌有一缕长须。
道士打量小康，片刻后，微笑地说：“这位小哥儿，昨夜救人一命，积善之人，必有大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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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矮子猛地怔住，狐疑地看着小康。“你救人了？”
小康不动声色，只是望着道士。
道士的目光在沙矮子和小康之间缓缓移动，嘴角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沙矮子盯着小康，冷冷地低语：“回去我得好好审审你。”然后将视线转向道士，“道长，起卦吧。”
道士指了指屋角的铜盆，说：“小哥儿，请净手。”
小康洗了手，来到桌旁。道士拿出一片龟壳，将三枚铜钱放进去，用另一片龟壳盖住，交给小康。小康根据道士的提示，摇动龟壳，铜钱在里面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随后，小康将铜钱倒在红布上。六次之后，道士开始断卦。
沙矮子屏住气息，盯着道士的脸。他怎么也看不清道士的眼神，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道士似乎与他隔着一层雾。
道士缓缓开腔了：“豫之噬嗑——这里有四句诗文。《焦氏易林》曰：张弓控弩，经涉山道。虽有伏虎，谁敢害诸。”
“什么意思？”沙矮子皱着眉头。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道士淡定地说。
沙矮子忍了忍，没敢反驳。
道士将卦签写好，递给小康。“小哥儿，请收好。”
“这就完了？”沙矮子问。
“断卦已毕，善人还有事么？”道士望着沙矮子。
沙矮子侧脸对小康说：“你先去门口等着，我和道长说几句话。”
小康转身出去了。
沙矮子说：“道长，我想问一问，我这干儿子到底是什么命？为什么好多人都想把他夺走？”
道士微笑着。“谁要夺他？”
“狗日的，太多了，”沙矮子急忙掩住嘴，羞涩地说，“嘿嘿，老子不该骂人。”
道士凝神看着沙矮子，如果道士掌握了一定的心理学知识，他就能知道，这个矮子患有妄想迫害症——他怀疑每个人都要加害他。
“道长，这娃子一辈子的命，你都能看到吧？”沙矮子热切地问。
第二十三章 八仙宫的卦象（三）
沙矮子希望听到一些特别的东西，仿佛一个偷窥癖，正隔着帘布往女澡堂探望，只不过，他手上捏的这块布，上面写着“人生”两个字。
道士摇了摇头。“我能看到的，只有那么多。”
“看到什么？”沙矮子不死心。
“张弓控弩，经涉山道。虽有伏虎，谁敢害诸。”道士喃喃低语，把刚才的诗文重复了一遍。
“到底什么意思？害什么猪？还有伏虎？是不是‘扮猪吃老虎’？”沙矮子连串发问。
道士笑了，但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轻蔑。这样的香客，他见得太多了。道士站起身，准备送客。
沙矮子从屋里出来。道士跟到门口，说：“我还有两句话送给二位。”
“什么？”沙矮子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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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话送给那位小哥儿。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此话送给这位善人。”
沙矮子摇摇头。“听不懂。”他转过脸，冷笑着问小康，“你能听懂吗？”
小康低头，朝月亮门走去。
道士站在门前，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
………………
刚刚走出八仙宫，沙矮子便迫不及待地问：“小康，你昨天晚上救了谁？”
“村里的治安主任。”小康说。
“郑拴柱？”沙矮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救他的？”
“我和明棋去村口的麦秸堆玩，看到他在里面。”
“什么情况？”沙矮子尖声追问。
“铁耙在他肚子上戳了几个窟窿，浑身都是血。”
“日，谁这么狠？”沙矮子咕哝一句。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沙矮子脑子里飞快转动，他当然会联系到沙河星。沙河星和郑拴柱是直接的竞争对手，那天沙河星到他家来，提到郑拴柱时，表现出一种恨意。
沙河星想一辈子压住郑拴柱，但郑拴柱的翅膀硬了，想起兵造反。看样子沙河星控制不了局面，郑拴柱很可能成为莽村的新扛霸子。
虽然同属沙门宗族，但沙矮子很希望沙河星完蛋。沙矮子是沙河星的敌人，郑拴柱也是沙河星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沙矮子立刻把郑拴柱引为同党。
想到这里，沙矮子笑了。“小康，干得好。你个狗日的，学会救人了。”
整整一天，沙矮子都显得很高兴。他破天荒地买了半斤水果糖，给了小康几颗。回家后，小康直接去了村外的公墓。
他坐在爸爸妈妈坟前，望着那块墓碑。那是宋先生联络了几位乡亲，勉强凑钱立起来的。小康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字，爸爸和妈妈姓什么、叫什么，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我和你爸爸，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小康的耳畔又飘过妈妈的声音，仿佛墓地的风带来的，轻轻擦过小康的面颊。齐腰高的荒草摇曳着，小康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爸，妈，今天过年了，我没钱买纸给你们烧，把这些糖放在这儿，你们尝尝。”小康从口袋掏出糖，放在墓碑下面。
他在眼睛上抹了几下，坐在墓碑前，望着天空。
妈妈和爸爸死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他在心里给自己立下誓言：为他们守墓三年。
他们养育了他，无论他们是谁。
他们养育了他。
这了这个承诺，他坚守在莽村。
第二十四章 新娘子（一）
正月初六，晴天。
早晨从羊圈出来，小康便感觉身上有点特别的感觉，从两个地方传来，一个是胸口，一个是后腰。
胸膛中间的那颗朱砂痣，似乎被什么力量牵扯着，轻轻弹跳，带来一种酸楚，又是痒痒的感觉。后腰的左下侧也有那种感觉，从一个点向周围辐射，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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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直到此时才确定，他的后腰确实有一颗朱砂痣——宋瘫子说得没错。
今天早晨，这两颗痣忽然异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小康猜不到。
吃罢早饭，明棋把小康叫出去了。
“去哪儿？”小康问。
明棋显得很兴奋。他赚了不少压岁钱，而且长了一岁。他对成长有种强烈的渴望，因为年龄能控制很多东西，比如钱。
“我带你到渠上去。”明棋指着远处，“上次我跟你说过，要带你点屁玩儿。”
“点屁？”小康皱了皱眉头。
“好玩得很。”明棋拽着小康的胳膊，沿斜坡上了小石桥。
二狗、峰峰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好好看着。”明棋松开小康的胳膊，他知道小康不会参加这种游戏。
小康坐在桥墩上，阳光投射到他的眼睛里，视野里弥漫着橘红色的光雾。不远处的杨树上，叶子落尽，树枝在风中摇动，洒落一地碎影。
那三个男孩跳到旱渠里，找了个避风的角落，二狗先脱掉裤子，把小屁股撅了起来。峰峰将打火机递给明棋，明棋蹲在二狗旁边，等待着。
二狗突然喊道：“来了来了！”
明棋点亮打火机，迅速凑了过去，随着“噗”的一声，从二狗的肛门中间窜出一道蓝色火焰。二狗的屁火很有力度，根据目测，大约半尺左右，尖端形成一道蓝色旋涡，然后一个漂亮的弧扫，消失在阳光下。
孩子们嗅着空气里淡淡的味道，那是怪怪的屁火燃烧的气息。一种奇异的，无法用语文课知识形容的感觉，它就那么消失了。
小康忍不住笑起来。
接下来轮到峰峰了。他一把扯脱棉裤，撅起屁股。明棋拿着打火机，等待良久，峰峰却没动静。
“日，你快些！”明棋催促他。
“我放不出来。”峰峰龇牙咧嘴，额头青筋迸起，憋得脸色发紫，却连半个屁都挤不出来。
第二十四章 新娘子（二）
明棋等得不耐烦，把打火机交给二狗，自己躺到渠沿上晒太阳。二狗眼巴巴地站在峰峰身边，瞅一瞅峰峰的屁股，再瞅一瞅峰峰的脸，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峰峰能放出一个完整的屁。
峰峰又憋了一会儿，忽然低喊一声：“哎呀不行，我要拉屎！”
小康笑得弯下腰。明棋从渠沿爬起来，看了看小康，从来没见小康这么快乐。明棋也笑了，他给好朋友带来了欢乐，自己觉得很有成就感。
峰峰蹲到桥洞底下，放了个连环响屁，尾音吱吱咛咛，好像一扇陈旧的木门艰难地转动。明棋气得直跺脚，对这种浪费资源的行为感到愤怒。
“日啊，以后不带你玩了。”明棋说。
峰峰苦着脸，知道自己的可耻，所以什么都不敢说，专心拉屎。
二狗一边揉搓打火机，一边对明棋说：“还是你来吧。”
明棋跳到渠里，脱掉裤子，正要撅起屁股，忽然听到村里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黑老五娶媳妇啦！”二狗尖叫一声，两三步窜到渠上，向村里跑去。
明棋提好裤子，骂骂咧咧，爬到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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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峰急得嚷：“等等我！”
明棋没理他，走到小康跟前，说：“快走，去抢几个糖吃。”
小康不想去，明棋连拉带扯，这时峰峰也忙完了，跑上来帮着明棋，两人架着小康朝村里走去。
………………
鞭炮点燃了扔到门外，震耳欲聋，炸起满眼的尘土。孩子们在里面踩着跺着，伴随浓烈的烟火气，笑声、喊声响成了一片。
明棋扔下小康，和峰峰挤到最热闹的地方，横冲直撞。小康独自站在人群后面，仿佛与喧嚣的场面隔着一层空间。
天色明朗，阳光纯净，空中掠过着几丝淡淡的云影，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小康倚着一棵皂荚树，忽然看到沙矮子从人群里穿过，他也是受邀嘉宾。黑老五迎上去，穿着一身西装，红光满面，一对倒八字眉抖个不停。
小康听到不远处的村民议论：“听说花了五千块。”
“才五千块？”旁边的妇女很惊奇。
“山里的女娃，爹快病死了，五千块把自己卖了，怪可怜的。”
另一个人搭腔：“是咱村的郑西带出来的。那狗日的经常从山里往外带人，连骗带蒙，五千到一万，给你儿子也弄一个？”
“呸，我儿子才十二岁！”那妇女往地上啐了一口。
“先养着嘛，要不让你男人先通通肉。”
“我打死你个驴日的杂货！”
人群里传来哄笑。
接着一个更大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
第二十四章 新娘子（三）
众人将视线转到村路上。一辆小车从村口驶来，车头扎着彩花，窗户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孩子们冲过去，围着车子奔跑，车后腾起一溜烟尘，慢慢被风吹散了。
小康的视线随着车子移动。在黑老五家外面，车子停下来。
一挂鞭炮响起，接着鼓乐班子卖命地演奏起来。
在热烈而好奇的人群中，那辆车显得很孤单，甚至有些凄凉。小康忽然有种感觉，似乎那辆车和他一样，只是一个旁观者，与这喧嚣的场面隔着一层空间。
车门打开了，先从里面伸出一条腿。人群骤然安静下来。
一个年轻的女子慢慢出了车厢。
围观者的队伍里泛起一阵细碎的声浪。
“真好看……”
“这女娃，咋长的，这么美……”
人群中一个小女孩尖叫着说：“妈，仙女来啦！”
这一嗓子唤醒了迷失的人们，一波更强烈的喧闹开始了。笑声，欢声，喊声。
小康的目光透过人群，只能看到新娘子的侧面。他的目光不时被拥挤的人群阻断。新娘子的身影时隐时现，缓缓朝院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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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穿着红色的棉袄，腰身挺俏，绣花鞋上镶着鸳鸯。
明棋忽然跑过来，使劲推了小康一下，把手中的鞭炮扔到小康脚边，“嘣”地一声，炸起一地碎纸。
新娘子听到响动，有意无意地转过脸，朝这边扫了一眼。
小康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胸口的朱砂痣泛起一阵酸楚，朝四周扩散蔓延。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但只有一瞬间。
他抬起脸，与新娘子目光交错。
彼此只有一瞬。新娘子进了院门，那里立刻拥满了村民。
奇怪的是，过了许久，小康都想不起新娘子的模样。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她，但就是想不起她的容貌。也许阳光迷失了他的眼睛，也许胸口的酸楚使他心跳停止。
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偏僻黑暗的角落。那样的女子，本不该来到莽村。
但她来了。
他们说她明艳动人，孩子们说她像仙女。
那年她18岁。小康8岁。
她叫燕儿。
他们只知道她叫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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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忧愁的男人（一）
莽村的好天气到正月初八便结束了，一场小冰雹突然降临，屋顶和院子里到处传来轻微的唰唰声。冰粒跳跃着，像一群快乐的精灵。
但有个人却极不快乐。
按理说，他应该是莽村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刚刚娶了一位年轻的美娇娘。在莽村男人们的心目中，那是一朵鲜嫩的山花，含苞欲放。那朵鲜花从此被黑老五压在身下，夜夜欢腾。男人们的酸楚，只能转化成想像的欲望，发泄在自己老婆身上。
然而此刻，黑老五却比任何人都要酸楚。
他坐在沙矮子对面，紧锁眉头。
隔着炉子，沙矮子打量黑老五。如果村里其他人在沙矮子面前露出发愁的样子，沙矮子会很高兴，可是黑老五不同。
“你个球贼脸，怎么了？”沙矮子问。
“矮子叔，我……我心里难过。”黑老五咕哝着。
沙矮子用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炭。沙矮子猜得出来，在这种时刻，黑老五的苦楚一定和他的新媳妇有关。
正月初六结婚那天，沙矮子也看到了，那女子似乎来错了地方，她出现在莽村，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儿，那么弱小，又那么明亮。晚上闹洞房的时候，男人们借酒撒野，把新娘子挤倒在炕上，丑态百出。新娘子哭了，梨花带雨，黑老五差点发疯。
“老五，你难过什么？蜜月刚刚开始。”沙矮子忽然想到这个词，自己都笑了。
“叔，别拿我开心了。”黑老五鼓足勇气，说，“我……弄不了。”
“弄不了”三个字，对男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又像山呼海啸。这三个字的分量很重，足以碾碎任何一个男人的自尊。
黑老五说完那三个字，眼睛一挤，居然迸出几点泪花。他揉了揉眼角，望着沙矮子，就像受苦的人望着苍天。
沙矮子轻轻叹息一声，表示同情。接着开始了心理辅导：“硬弄，不信弄不了！”
“就是因为硬不起来，才弄不了。”黑老五气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