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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2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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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像,凡是警告他不要相信手铐的朋友,都被扣上「反人民」「反党」铁帽,脑浆崩裂。他迫不及待的寻求历史对他的肯定,使他做出「最新指示」之类肉麻当有趣的蠢事。不管有没有制衡,权力都是一种滤过性病毒,谁沾染了它,时间越久,就越头脑简单,自以为是,越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是一种权力痴呆症。摇尾系统呐喊得越使人背皮发紧,权力痴呆症就越无药可救。
   再一次重复我的信念:「不要国家强大,只要人民幸福!」有好几个读者提出反对,说:「中国,不能没有国防!」这是一个严重的误解,没有一个人会主张没有国防?恰巧相反,我们必须有相当阻吓力量的国防能力。但我反对希特勒先生的「宁可不要牛奶,也要大炮」。和毛泽东先生的「宁可不要裤子,也要核子」!希特勒固然凶顽,但人民不过没有牛油吃而已,而毛泽东却使全国人民饥苦不堪。
   国家强大最直接的受惠者是国家领导人,包括皇帝级和亲王级人物,这些高级官员,一手握大炮,一手握核子武器,每到一处,洋人必恭必敬──像阿尔巴尼亚,他们的代表还跳到联合国桌子上猛喊毛泽东万岁,面子十足。可是,也就在大家伙面子十足的时候,包括我女儿在内的奴隶级中国人民,却饿得两眼发昏,要扶着墙走路。毛泽东先生的援外,只有他和少数人享受国家强大的成果。等到假象拆穿,不但没有争来荣耀,反而成为国际笑柄。马歇尔计划是拿美国人吃不完的肉去喂贫苦邻居;毛泽东先生却是割下中国人身上的肉去喂并不比自己更贫苦的朋友。
   追求人民幸福,不追求国家强大,更有一个原因是:当人民都幸福的时候,再去追求强大,比较容易承担。
   
   
   爱滋病
   没有一个人能承受爱滋病的侵袭,也没有一个国家能承受国营制度的摧残。
   留在西安的最后几天,风沙已起,北国原野,满目荒凉,彷佛一场原子大战刚刚结束。对生长在江南一片青世界的香华而言,很不容易适应。中国之冬跟美国或欧洲之冬,最大的不一样,就在于此。中国北方的风沙,是一项灾难,记得小时候在开封,经常遇到大风骤起,尘土蔽空,伸手不见五指,等到风停日出,全家没有一处缝隙没有沙尘,连口腔都不能保持清洁,咀嚼时牙齿都发出响声。风沙的意义,不仅是一个人的身体感受,还有更重要的课题,那就是水的缺乏。我的故乡辉县,跟林县相邻,闻名世界的「红旗渠」,就在林县,听说已经干枯。北国的贫苦,大部份由于缺水。瀚海沙漠群,目前正以每年二十公尺的可怕速度,向南移动,若干年后,北京、西安,都将成为被沙漠埋葬的神秘古城。只有一样东西可以阻止恶化,那就是「水」,偏偏,北方就是缺水。现在共产党正在研究「南水北调」,必须面对沙粒扑面、干渴荒旱的广大黄土高原,才能了解这项计划是多么雄伟和卓见。
   从这一点,可发现大陆上的问题重重,和问题的凌厉,每一个问题,都像一个铁环,套在另一个铁环之上,周恩来先生提出「四化」,已是重大的突破(看毛泽东领导下的五人帮对「四化」的坚决反对,可知改革派步履艰难),但是「四化」事实上不过是十九世纪清王朝末叶的「船坚炮利化」一化。当时,北京的权贵认为:中国的政治制度──帝王专制制度,是天下最完善的制度,只是船不坚、炮不利而已。在这种认定之下,改革出来的表面一些成就,诸如建立亚洲第一吨位的海军,不过是一个三期肺病患者戴上一双漂亮的拳击手套而已,却自以为天下已无敌手。现实是多么讽刺和无情,现在,北京的权贵同样认为:中国政治制度──社会主义制度,是天下最完善的制度,只是科学不昌、技术不精而已。
   问题就在这里,清王朝时中国的症结,不在船炮,而在政治;今天的中国症结,同样的也不在科技,而在制度。社会主义五十七种,似乎只马克斯等少数学派的社会主义废除私有财产。踏入中国大陆的旅客,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忽然发现:一切都是国营。上自飞机制造厂,下到油条豆浆店,全属国家!国家是一个抽象名词,事实上属于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也是一个抽象名词,事实上属于某一部、某一司、某一科的某一位科员。这位科员,有资本主义社会董事长的决策权力,但是工厂日入斗金,他分不到一文,工厂倒闭,他也毫无损失。结果是:一个国家有国营制度,就跟一个人患上爱滋病一样,败坏了自己所有的生理机能。
   战争的苦难使中国早已不再是礼仪之邦,永无止境的内斗,也使中国人不再是一个和睦友善的族群,你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得到证明:问问路、借借电话,就会留下深刻印象。到大陆后,这种情形更使人口呆目瞪。一九八七年时,美国广播公司驻北京记者柯达德先生,从北京经香港来台北访问我,结束的时候,我问他对台北有什么印象,他说:「台北人温暖,礼貌!」我和香华面面相觑,心里思索:他可以批评,但不应该讽刺!一直等我到了大陆,才知道他的话出自真心。很多大陆同胞充满了愤怒怨恨,就像一个饵雷,一触就爆,官员们的僚气,我们没有机会接触,但店员们的凶猛,连国宾级的华洋人等,都难逃此劫。资本主义社会,顾客永远是对的;社会主义社会,顾客永远是错的。散文作家林今开先生曾经在福州建议一家国营餐厅的女服务员说:「你们的动作应该快一点,说不定我们吃过走了,还可以再有客人!」他之遭受白眼在意料之中,社会主义国家中,店员的心情跟资本主义国家店员的心情迥异,顾客上门,她不但不欢迎,反而会愤怒的想:你跟我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不到别处吃,却来找我的麻烦!这是一种国营制度下特有的情绪焦灼症,十亿人中,几乎五亿人在这种忿怒、怨恨、嫉妒、绝望的焦灼情绪中煎烤。天长地久,整个民族品质,都会堕落。马克斯社会主义如果一直不变,五百年后,我恐怕将再看不到文明人类,而只看到动物──「文明人类的初期阶段」。
   有人说大陆跟台湾相差三十年、五十年,我不敢肯定到底相差多少,但敢肯定,如果大陆不能财产私有化,这差距将越拉越大,而不是越拉越小。很多中年以上的读者问我,是不是财产私有化之后,人民品质就可提高,所有问题就可解决?这又是一个误解,财产私有化后,人民品质才有可能停止恶化,所有真正问题──可以找到答案的问题,才会开始显现。因为财产私有化后,才可能产生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兴起后,才可能产生民主;而民主政治,必须依靠法治,才可确保。没有一个人承受得起爱滋病的侵袭,同样的没有一个国家民族承受得起全民所有制的摧残,因为全民所有制,就是全民没有制。以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优秀,以英国民主政治的根深柢固,工党把钢铁事业收回国营后,都无法阻止它的败坏,不得不发还私营。日本的国铁每年赔累不堪,而在私营后,转亏为盈,设备一新。
   
   
   虚主义制
   不谈主义,只谈问题,中国有没有救,在此一念。
   财产私有化有两大困难,一是意识形态,一是实施方法。大陆上太多的人,尤其是高级官员,都认为取消了国营,就等于取消了社会主义,把国营和社会主义画上等号。但世界上也有准许私营,不过加以限制的社会主义,并不仅马克斯一家。而马克斯社会主义,经过十二个国家,长达四、五十年的试验,结果全部失败。德国药厂用天竺鼠、美国药厂用印度猴做实验,都受到强烈的反对,一个政治理想,却是用千万活人做试验,在十二个血淋淋的试验失败之后,没有人有权要求继续实验。我们对社会主义理想,充满尊敬,但马克斯先生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在它崛起与冲击之下,资本主义被迫作了大幅度的修正,修正得面目全非。马克斯先生今天如果再踯躅伦敦街头,恐怕也会张口结舌。社会主义应该具有资本主义那种大幅度修正的弹性,才能存在;否则,它只有死在它的那个坚硬的外壳之下。
   事实上,中国共产党已在这方面突破,一九八四年冬,就声明「马克斯主义不能解决现代所有问题。」因为,任何努力,一旦遇到「国营」制度,就跟任何医药,一旦遇到「爱滋病」病毒一样,完全没有效果,并且还使细胞变质,产生另一种毒素。像一度大力提倡的个体户,我到大陆后,才发现它为害之烈,那就是:不该富的富了。以上海作为例证,大多数个体户都是来自监狱的刑事犯,原单位既不接纳他,他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于是由公安局出面担保,向银行贷款,又指定街头地方,供他们设置摊位。勤劳加运气,个个都成了万元户,而堕落和恶劣的生活习性,已随着人民币的增加而四散发挥。我曾和一位小贩谈过话,他掏出一支三五牌洋烟,用Downhill打火机把烟燃起,轻藐的指着陪同我前往拜访他的当地一位年轻教授,告诉我说:「这是咱们这些人吸的,他们吸不起!」那种毫无忌惮,认为天下大事就掌握手心的神情,使人生畏。那位年轻教授的脸色更使我终生难忘,这种暴发户带给社会的影响是绝对负面的,价值标准完全颠倒。
   个体户的影响充满伤害,承包户对国家的打击,更超过个体户,一个工厂如果租给承包户,期满交还时,所有的机器恐怕都成了废铜烂铁,试想,谁肯去作长期的维修?听说共产党正计划推出股份制,我渴望它早日实现,但应是彻底开放的股份制,而不是有种种限制、用绳拴脚式的股份制。我的构想是:把所有的工厂,包括土地和房屋、机器设备等,定出总价,分成若干股,分配给现在的厂长、副厂长、书记、副书记,以及重要的工厂干部和工人,以及所在地人民政府及党部的若干官员,一夜之间,这个国营工厂,就变成他们一群新兴的「社会主义资本家」的私有财产,由他们分期付款,把总价付满为止。如果破产,或是如果缴不出分期付款,就由国家收回,如法炮制,再卖给别人。工厂转为私营之后,再由国家征收税捐。跟英国的国营钢铁工业,完全恢复私营的程序相似。
   共产党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最强劲的政治集团,即令到了今天,它仍具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如果要改变的话,仍然能够改变。现在的大陆,用一句已经被用松软的话形容,那就是百废待举,几乎每一件事都使人心头沉重,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另一个角度看,大陆社会又像万马奔腾。毛泽东先生在位时代,中国也在万马奔腾,只因领导人领错了路,领到刀山之上,直奔地狱。现在的领导人则率领人群,正越过千山万水,直奔奶与蜜之地,方向是对了,只是看如何度过千山万水。
   很多人对大陆的开放,感到速度太慢,对台湾的开放,也有此感觉。天下任何一件事,都有它成长的过程。台北曾经上演过《小飞侠》卡通影集,那位魔鬼党的元帅,原是某位女科学家的五岁幼儿,魔头把他俘掳后,教他吃一种成长的药,一年之内,他成长到三十岁,但心灵残缺不全,而且发出怪声。古希腊时代,马其顿王请阿基米德先生教他儿子学几何学,问他需要多久?阿基米德说:需要一年。马其顿王提醒对方说:「他是王子!」阿基米德说:「即令是王子,跟平民一样,也要一年,几何学不能速成!」一个小舢板,如果要它回头,三下两下就掉转船身,一艘航空母舰回头,要费好多个小时。所以,我们不怕「慢」,就怕「站」。
   了解中国大陆,不能用显微镜,只能用望远镜,外国人对大陆一直抱很大希望,而大陆知识份子,却由于恨铁不成钢的心理,十分沮丧,甚至伤心绝望。看情形只有台湾和香港的中国人,才能比较持平。不过,无论怎么说,最明显的焦点是:任何懒惰而又说谎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也只有取消国营,财产私有化,由财产私有化衍生政治民主化,才有可能使中国人恢复固有的美德:勤劳和诚恳。
   三○年代时,胡适先生曾经呼吁过:「少谈主义,多谈问题。」被国共两党的狂热份子诟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当广大人民在血泊泪湖中哀哀啜泣时,愿我们能回忆胡适先生的话,那是一句救世的暮鼓晨钟,假使当时国共两党都能接受,大陆何至弄到今天模样!专制制度转型为民主制度,有「虚君制」,今天,为了适合中国国情,是不是可以实行「虚主义制」?以后永不再为主义争辩,而只努力解决问题。国民党在台湾做到了,共产党在大陆应该更轻而易举的做到。
   
   
   归来
   大陆可恋,台湾可爱,有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园。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我们乘中国航空公司班机,由西安直飞香港。距十月二十日从上海回到大陆,整整一月。周明、晓钢于我到西安后不久,就飞返北京,周明先生服务的《人民文学》太忙,催他回去,晓钢女士又要前往泰国参加世界诗人大会,北京、西安两地,多蒙两位关顾,周明是我兰州大学的学弟,又是陕西人,所以麻烦他的地方也更多。印尼华裔诗人犁青夫妇,也于稍后先回香港。从新疆来的老友杜文澄夫妇,因为夫人临时有病,则暂时留在西安诊治。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家人们在人民大厦作最后一次团聚。一个月来,我和香华跟每一个旅人游子一样,都不断被询问:「你对大陆印象如何?」我们已回答很多次,现在,换我问在座的人:「告诉我实话,你们对我的印象如何?」一个外孙女吞吞吐吐很久,说:「您说了那么些话,我们都认为您很傻!」但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说:「幸亏您不留下来住!」我想追问她为什么,但我知道答案是现成的。一个月的大陆行程,每一个使我激动的现象,都使我思考那个现象背后隐藏的问题。有几次,在贩卖观光礼品的商店和小摊上,看到一种装饰用的小别针,上面用珐琅瓷嵌着每个中国人都从内心服膺的一些格言,如「难得糊涂」「糊涂是福」等等,我特别买了一个,带回台北,放在我的面前,每看一眼,都百感交集。面对着这个忧患沉沉的中国广大土地和同胞,既痛心而又庆幸,一九六八年在台湾坐牢前,我就被人讥为「老天真」,而今,二十年后,我仍不能蜕变得有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我已挑不动我想挑起的重担。
   二十日凌晨,天还没有亮就到了飞机场,除了孩子们外,杜文澄,以及华岳出版社社长王克平等各位先生,也一齐相送,更感谢在咸阳市文化局服务的程琪先生,因为跟机场的关系很好,特别提前一天赶到西安照应,陪伴我们露天排队好几个小时,而到底有没有飞机,谁也不知道,使人备尝紧张,所好的是,中国特有的人情味把我们团团围住,倒一点也不惊慌。西安机场候机室设备,还比不上台湾的绿岛,乘客们都得在广场上等候,难御雨淋日晒、冷风刺骨。而班机又是这么少,西安遂成为口袋阵地,进来容易出去难。听说正在筹建新机场,希望早日落成。机场,是国家的大门。
   临别之际,孩子们有的哭了,四十年隔绝,这次回来,不过蜻蜓点水,匆匆相聚,恍如一梦。通过护照检查后,亲友都被隔在外面,忽然听见香华大叫一声:「李萧锟!」那位从台湾来的杰出青年艺术家,他对色彩的敏感、水墨和书法的造诣,使他成为用艺术家的创意,来设计包装书籍的第一人。他在通关后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吓了一跳,连行李袋都几乎掉到地上,还以为公安人员唤他回去问话。李萧锟对他那几乎要掉到地上的旅行袋,既懊恼又叹息,他指着狮子大张口般的裂缝说:「我前天晚上才买新的,装行李时就报销了。」我们再度肯定一个共同信念,制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可以提升,也可以破坏物的,以及人的品质。
   飞机九时起飞,祖国山河,再一次消失在背后,只是这次离开,跟四十年前不同。十一时半,播音教我们扣好安全带,飞机渐渐降低,我把脸贴到机窗上,突然间,感觉到机轮在沉重的着地,机身跳动,逐渐的,它缓下来、慢下来,而终于停住。这次班机上有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当飞机停稳之后,我听到过去飞机着陆时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就是,霎时间,掌声如雷。
   我们仍住华国酒店,微微拉开窗帘,看到下面的整齐街道,高拱的行人天桥,以及远处一片碧绿的海水和行驶的船只,这是一个南国的世界,对一个刚从北国风光,风沙扑面、极目苍凉地带归来的游客,深深的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温馨。
   我们在香港停留一天,心情除了喜悦,还像磐石般的安稳,因为我们可以确切的知道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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