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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过信教找寄托，只是偏偏就觉得这是件无聊的事。种花养鱼？一样尝试过，同样觉得无聊。老人本来时日无多，可恨我对所剩不多的日子，竟会感到过多──这一阵
子，我甚至还想过自杀呢。
希望你不会像我身边许多人一般，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别像另外一些人建议我另外找个老伴。我对为找老伴而找老伴毫无兴趣。告诉我，我怎样才能活得起劲一些呢？
老无奈
无奈先生：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希腊神话中有位女神（忘记她的名字）爱上一位健壮青年，就要求上帝耶和华不要他死，耶和华答应了，他果然不死，可是，他却渐渐衰老，像韩愈先生所形容的：「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而行动蹒跚，而手脚发抖，而精神痴呆。最后，女神沮丧的再请求耶和华，让他死了算啦。我的年龄比你大七岁，感受更深，老朋友死亡，比率也比你高，每次前往殡仪馆，都忍不住感伤万端，跟你一样，也想到「做人有什么意思呢？」可是，一旦离开殡仪馆，我就又精神勃勃，雄心万丈，忍不住骂句脏话：「老，去他妈的老！」有些年轻人自认为世界所有的路都是他们的，作怜悯状，对我说：「你这么老了，还在写稿，不能享清福。」我就禁不住回敬他：「你别瞧不起老，你要想老，还得提心吊胆再活四十年（假定他今年三十二岁的话）。」而中国人所谓的「清福」，不过是「坐吃等死」而已，对社会没有贡献，对自己更没有意义，只要你一劳动，就有人伤心欲绝的说你是「劳苦命」，把老头子逼进「肢体僵化」「见解顽固」的陷阱，到处惹人讨厌，连慈悲的女神都不得不祈求他死，儿女更巴不得早日摆脱包袱。所以我绝不会抱怨你「人在福中不知福」，但却建议你不必一定排斥找个老伴──假设有合适人选的话。人老了，比年轻时更需要伴侣，看那些年轻男女，恋爱得如疯如狂，老人为什么不能恋爱？反对老人恋爱的人都应送到精神病院，仔细解剖。当然也不一定非找老伴不可，尤其当找不到合适的老伴时，千万不要将就勉强，宁可仍过单身生活。我只是强调：如果可能，你有充份权利再度第二春。现在的退休制度使人生断裂，过去的荣耀、权力，像魔术般突然溜走，永不再来。然而，使人恐惧绝望的，还是面对完全陌生的未来，你必须使将来变得跟过去一样充实，心理才能平衡，才没有时间去想到死。
不妨再找找新的朋友，做朋友只要谈得来就可以，比年轻时交朋友更单纯了。或者，你去学学画、学中国画、学西洋画，如果经济宽裕，甚至可以到外国学（法国就有这种学校，我就接到过简章），选一个目标，全力以赴，有一种压力在，想不起劲都不行。阅读，也是重新增加自己活力的能源，仅只译成华文的世界名着小说，一天看八个小时的话，二十年都看不完，你会发现你的灵性和知识，都会突然丰富起来。如果兴之所至，你还可以写作，写下你的感想，写下你年轻时的爱情，写下你童年时种种。不要说：「我不会写，写得不好。」当然写得不好，一开始就写得好到顶点，天下岂有这种事。如果写出你的奋斗史，就是价值连城的回忆录，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写出同样的书。老人们常勉励年轻人：「你的前途握在自己手上！」为什么不想到自己：「老人活得有没有劲，关键同样握在自己手上。」不要自怜，自怜使人生厌，你必须自己先蓬勃起来，世界才会给你美好的回应。
柏杨
风水？我一百个不信！
假定天地无知，「风水」固是无稽之谈。假定天地真有神灵，难道不看人好坏，而是看他埋葬哪里？
柏杨：
有一些现象，不知是迷信呢？还是有科学依据：比如手相、风水。
若说手相不可信，然而当手相师一一言中我的生平琐事时，不由我不信。可是，看着手上那几条线，却让我怀疑，难道人的命运真的已被这些线条操纵了吗？
有些人搬了家，事事不顺意，经风水师指点后，即有改运的好趋势，这又怎么说？有些人捞得风生水起，据说是因为祖坟风水好；有些人一世穷途，据说是因为祖坟风水不好所致。难道，一块葬地真能影响后代的旺衰？风水学是否真有科学依据？
还有，有人出殡时，天若下雨，只要丧家点香向天膜拜，不久后多会雨过天晴。或者是出殡时天气晴朗，一下葬，老天立刻哭泣，不知这种现象纯粹巧合？还是天地真有神灵？
每次听长辈说，不要当着婴孩面前说他「健康」「长得白胖」「很少哭闹」等，我初时以为是迷信。但当我自己有了孩子后，只要口痒说他「很久没有生病了，现在健康了」，不消两天，孩子就病倒了。或者，有时当着他面前说他如何如何，很快的，他就唱「反调」了。这些这些，怎么解释呢？
思疑
思疑先生：
手相，是一种归纳观察，一种尚有庞大空间可以开发的生命学。我对手相知道太少──我是在台北坐牢时才开始看「手相学」书籍，准备出狱后在街头摆摊谋生的，纯粹土法炼钢。书上从没有解释：「一个人高寿，为什么生命线就深而且长？」只是解释说：「一个人的生命线深而且长，他一定高寿。」使人无法把它当作一门科学那样的重视，原因在此。我认为内分泌是掌纹的制造者，是内分泌操纵人的个性，而不是掌纹操纵人的命运。所以手相和面相一样，只能告诉我们个性取向，不能预测吉凶，预测吉凶就是算卦先生了。
风水堪舆，完全腾云驾雾，而且有严重的副作用──非常抱歉，请包容我直言冒犯，假定天地无知，「风水」固是无聊。假定天地真有神灵，难道不看人的好坏，而是看他，或他的父母葬在哪里？这样的话，人们追求的将不是美德品格，是非公理，只要追求一座「好」坟地就可以了，天上岂有这种无聊神灵？而且，什么叫「好」坟地？有什么神灵在那里把守？又哪里来那么多神灵，为人间看守那么多尸体，而且还每天跑来跑去，保佑他的子孙？
中国也许是太古老了，且苦难又多，以至被淹没在现实利益中，认为神灵是可以收买的，鬼魂更如猡猪，一切都任由「有钱人」「有权人」驱使。
假如你信佛教，你可相信佛祖会给人守坟？假如你信基督，你可相信耶稣会给人守坟？然而，无论怎么荒唐的事都有人相信，正是不求长进的人的特征。对不起，我反对了你深信不疑的东西。
柏杨
全身都是病应该如何
只有「正常」才既不累己，也不累人，病算什么？谁不害病？人人都不害病，医生靠什么维生？
柏杨：
我是个既幸福又不幸福的女人。
幸福的是我有一个好丈夫，疼爱我，照顾我、关心我。
不幸福的是我是一个全身都是病的女人。
嫁给他之后，他照顾我比我照顾他多。我本身自顾不暇，身体的病痛让我脾气暴躁。家务多由他一手包办，他可谓内外兼顾，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身心交瘁？
我常常自责，我帮不了他，我不会是他「成功背后的女人」，我反而处处拖累他。他是个有才干的人，若不是我的牵制，他的事业肯定更有作为。若我死了，他或者能活得更快乐、更顺畅？
柏杨，告诉我，我如何才能不「累人累己」？
苦妇
苦妇女士：
从你的署名，可看出你在叹息自己的命运，而且严重自责。但读了你的信，觉得你心里虽然很苦，但客观上似乎不见得真苦，这样就算「苦」的话，如果丈夫是个暴徒，你所受的，又叫什么？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苦。人，是一种「喜欢诉苦也需要诉苦的动物」！只要你肯倾听，你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苦水。我有一位美国朋友，她是心理学专家，而且开了一座在美国最赚钱的心理治疗所，但不到一年，她自己决定把诊所关闭，改行专写诗。她说：「我真受不了有些病人，竟会为了根本不成问题的问题，弄得生活支离破碎，鸡犬不宁。」用中国一句俗话说明那些人的心理状态：人在福中不知福。于是乎穷算卦、富吃药。幸福的人必须千方百计找出一点不幸福，一则减少一点自己的不安全感，一则平衡一下别人的羡慕妒忌。
这并不是说你的烦恼不存在，你不会有这种误会吧，事实上你的烦恼可能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只是说：你的麻烦并不必要。无论你害的是什么病，都不应轻率的想到死，一个人应该用感恩的心来取代抱怨命运的心，尤其你有一个爱你的丈夫，还有骨肉之情、手足之情，值得你留恋。关于丈夫照顾你比你照顾丈夫多，那有什么好惭愧的？谁规定妻子照顾丈夫一定要多的？谁有能力照顾，谁就照顾！谁需要被照顾，谁就接受照顾。恩爱夫妻，甚至朋友、社会，都是如此。我比老妻大二十岁，依照普通情形，她应该照顾我的，可是她跟你一样是个「全身都是病的女人」，除了头发不痛之外，全身能痛的地方都痛，每天早上睁开眼，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身上觉得怎么样？」有一次，我抱怨她怎么有这么多病，她说：「你真得感激我，我还没得神经病！」一想到她没有得神经病，我就油然知足，心情轻松起来，我想你丈夫也会跟我有同感。
苦妇女士，对一位女性来说，能有一位好丈夫，真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你要好好珍惜，不要自己把它折断。你说你死了，丈夫的事业肯定更有作为，这话没有科学根据，你如果死了，丈夫固然可能幸福但也可能陷于另一种困境。尤其，从你信上可看出你是那么温柔而善解人意，他还以为天下女子都跟你一样呢？结果，当然不一样，岂不是你误了他！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唯一「不累人累己」的办法是，你好好活下去，愉快的活下去，把病治好，一下子治不好，就慢慢治好。你如果一死，可怜的丈夫要跑法院、跑医院、跑殡仪馆、印讣文、找坟地、设灵堂，三更半夜还要哭，你能说不「累」他？只有「正常」，才既不累己、也不累人，病算什么？谁不害病？不害病医生吃什么？为了不让医生饿死，你也应安心的治病！
柏杨
施舍给人道
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不合理的现状，只要不合理的程度不断减轻，就应该欣慰……
柏杨：
中国何其不幸，近年来天灾人祸频频！
早两年，是「六四事件」。不久前，江苏、安徽等十八个省又遭受空前的天灾，全国三分之一的地区被洪水淹没，死亡人数超逾一千数百万。
好不容易等到洪水消退了，流离失所的受害者又须面对劫后引起的传染病……
于是，海外的中华人，基于血浓于水，纷纷解囊救灾。
问题是，由于中国政府办事的方式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这些捐款不免叫我想起数年前救济衣索比亚饥民的捐款活动；钱是筹了一大把，只是，结果它们又流到哪里去了呢？
真正的受益人，很可能没多少百分比属于灾民。可是，如果不略尽棉力，却很于心不安……请问您，我们该怎样正视这项矛盾呢？
念华
念华先生：
捐助衣索比亚饥民的钱到了何处，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至少总会给饥民一点。中国大陆水灾，世界各地中华人捐了不少钱，也同样兴起「会不会直接用到灾民身上」的困惑。有些外国朋友甚至肯定：「至少一半以上下了中共官员腰包！」一个政府竟使全世界都不信任，都对他心怀疑惧，实在不应该老羞成怒，而应该自我检讨。但我们在海外的中华人，也不应先行设定立场，认为中共铁定的非贪污不可，中共也正在努力培养形象。看报，台湾的救济物资可以直接运往灾区，这是一个好的措施。用我们一片血浓于水的同胞爱，就够解开心头矛盾。只要有百分之一到达灾民手中，已经够了，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不合理的现状，只要不合理的程度不断减轻，就应该欣慰。托尔斯泰先生在施舍一个人时，有人警告他：「你被骗了，那个人不配。」托尔斯泰说：「如果他配，我施舍给他。如果他不配，我施舍给人道。」何况，我们馈赠的是大祸正在临头的苦难同胞。
柏杨
对人不应太坦诚，对吗？
你既认为社会是如此复杂，就不要想用简单的二分法去排解纷争。
柏杨：
您因为秃笔不留情，得罪了有权有势的大亨，结果搞到下放牢狱，请问您在得知坐监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怎样的？这次文字狱给您的「收获」（若可说是收获），又是什么？
李追超
追超先生：
谢谢你关心我的牢房生涯。
当我得知要坐牢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晴天霹雳，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当我得知坐牢已成定局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恐惧，第二个反应是愤怒。恐惧临头的灾难，愤怒对我的迫害。
一个民族是文明还是野蛮，看他们的司法，一个国家的政治是腐败还是清明，也看他们的司法，我对历史上的冤狱相当熟悉，但我绝对想不到会轮到我头上，我从黑暗的法庭和腐败的牢房中，看到统治者的内心深处，使我沮丧失望，我为我们受骗的一代悲哀，我们耿耿忠心，只不过是维持蒋家政权的一颗渺小棋子。
狱中沉思，使人逐渐领悟到这并不全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的错。诚如孙观汉先生所说，这是我们文化的错，使大多数中华人，都被吸进酱缸，无法自拔──包括你我在内。
但坐牢使我深深领悟：灾难不见得一定是件坏事。不经过长夜痛哭，不足以语人生。有时候，灾难使我们的土壤更肥沃，生命更美。
柏杨
附注：信箱来往信件，都写在一九九一年。校对此稿时，已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在狱中所写的数十首诗，一九七七年出狱后出版，名《柏杨诗抄》，一九七九年被译成英文，名Poems of A Period。事隔十四年，一九九二年七月，突然接到设于美国旧金山的国际桂冠诗人联合协会（United Poets Laureate International）通知，颁赠桂冠，我十分兴奋得到这份荣耀，如果说是这场文字狱的「收获」，不能算勉强吧。
治疗失恋特效药
天下最难医治的是心病，失恋又是最严重的心病。当事情要结束时，你必须有智慧和勇气面对。
柏杨：
您好！六月间，我们在老舍茶馆见过面，还记得那位拿着一本笔记本请您签名、题字的小伙子吗？
我今年十六岁，念高一，学业成绩颇优。今年四月，我与一位认识了三年的同学，彼此偶然在一次很巧合的机缘中，感情突飞猛进，有着相见恨晚之意。与之在一起的时刻，我彷佛觉得我找到了自己，而他正是我唯一的知心，许多事情我俩都互相倾诉。可是好景不常，在今年六月，我做错了一件事情，使得他很愤怒，对我很失望，于是便不再与我交谈，情况比一位陌生人还糟糕！这个场面一直维持至今，我三番四次请求他原谅，终不得要领，我心很痛、很悲伤，很多朋友叫我忘了他，我做不到，毕竟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友谊，叫我如何也忘不了！在前阵子的学校期中考中，我俩都鎚羽而归，难道这就是代价吗？我作出了一个这样的决定，无论他如何对待我，我对他的那份情始终保持不变！我这样做对吗？朋友说我是一位感性的人，是吗？柏老，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这一段友谊就此结束，我真的不想！
如今，眼见他逐渐潦倒，我好痛心，我好想上前去扶他一把，但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又有何奈呢？可能柏老您会觉得一位十六岁的大男生竟然还会这么傻，这么痴而感到好笑！但我确实是一位这样的人！师长们都以为我失恋了，哈哈……唉！
难道我俩的感情这样就完了吗？
忠麟
忠麟先生：
你的信写得那么好，说明你的文学素养很高，连有些大学生都得自惭形秽，但人称上的用字，却使人困惑，如果你是同性恋者，恋爱的对象是「他」，用字就没有错；如果你是异性恋者，对象就应写成「她」，而不应是「他」。现在，姑且以你的对象是一位小姑娘，来讨论问题（如果你的对象是一位男孩，那么你只要把我信上的「她」换作「他」就行了，基本上一样）。
不但师长们认为你失恋了，连远在数里之外的我也认为你失恋了，因为从你写出的事实，你的确是失恋了。你说：「十六岁的大男生竟会这么、这么痴而感到好笑！」十六岁的大男生这么傻、这么痴，一点也没有好笑之处，八十岁的老汉这么痴、这么傻，人们才会前仰后合。不过，如果真的有位八十岁老汉为了恋爱而茶不思、饭不想，我们也不应笑他，爱情是高贵的情操，怎么会感到好笑？无论年轻或年老，只要他是在真正的恋爱，我们就应该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