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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你什么都不认得,就认得钱,为了钱你把你妈都卖了!
我哥从没见我妈生那么大的气,嘴也软了:
您瞧您,啥都较真,我爹对您这样,您死了还想去陪他?人死了死了,埋哪儿不一样?
我妈说:我不是为我埋哪儿的事,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你不许再登那个门!
我哥小声嘟囔了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我大妈就是比您有心计。
我妈没听见他说什么,硬撑着要起来。
我妹和我妹夫赶紧推搡我哥,让他说句软话。
我哥说我再不去了,我答应还不成?
我妈这才重新躺下去,躺下后我妈老泪横流。
我哥不去我正房大哥那里了,我妹又成了我哥的银行,只不过这银行功能单一,只取不存,只贷不还。
没准儿什么时候,西装革履的我哥就坐车到了她家,我妹后来见了我哥腿肚子都转筋。
我妹夫对他这位大恩人也没办法,几次规劝后无效,我妹夫就逐渐不再交给我妹工资,我妹在人家手里有短,也不敢强求。直到有一天,警察出现在我妹的家里。
我母亲和我妹都以为是我哥出了事情,娘俩搀扶着,听警察的训话。
原来我妹夫手里有了钱烧包,和他们食堂一个打工的女人勾搭上了,被人家抓了现行,那女人告他强奸。我妹夫有嘴说不清,学校保卫处将他移送到了公安局,法院判他劳教三年。
我妹夫劳教的日子里,我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样上班、下班。
我母亲每天察言观色,那眼神让我妹不敢直视。
三年以后,我妹夫劳改回来,学校食堂开除了他。
回到家里没多久,我妹夫经人介绍做了医院太平间的管理员。
说是管理员,其实我妹夫干的就是打点死人上路,清理、整容、穿衣,满足主家一系列的要求,除了每月上缴医院一少部分管理费外,主家给的所有小费都归我妹夫所有,尤其是遇到那些车祸横死的人,主家更是出手大方,我妹夫每月的收入是一个主治医师三个月工资总和。
做了管理员以后,我妹和我妹夫开始分居,我妹和我母亲住在一个屋,我妹夫自己住一屋,就是在自家吃饭,我妹夫也不再上桌子。
我妹没有和我妹夫离婚。我母亲的心再没有舒展过。那年秋天,我和金富农进山挖人参,破天荒给我母亲寄五百元钱,我母亲以为我的钱来路不正,情绪激动,突发心肌梗。
我妹说我母亲拿着那五百元翻来覆去地嘟囔着一句话:我错走了一步,我错走了一步。然后就一头栽在地上没有起来。
我妹不知道她说的错走一步是当初的不该从苏州北上做妾,还是后来的离婚将我父亲完璧归赵。
反正不管怎么着,她老人家没上天堂却把儿女带入了地狱。
我妹夫亲手打点了我母亲。我母亲绝没有想到,她生前最嫌恶的人为她洁身、整容、更衣,送她去来世,要是我母亲生前知道这些,我想,我母亲宁愿赤身裸体,也不会让我妹夫碰她的身体。
我妹将我母亲的骨灰埋在了他们家前面不远的铁路旁,我母亲的脚下是我哥、我弟。
难为我妹无处安葬他们,找了这样一处无人管的地方,既不是农家的责任田,又和公家的铁路保持一段距离。要是生前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我想她老人家是不愿意呆在这样一个地方的,她有心脏病,怕吵。也说不定,我妹说我母亲刚到她家时,总问这火车开向哪儿,有时她看火车的时候目光迷离,好像火车带走了她的魂灵。
我母亲一定奢望死后安歇在小桥流水、烟雨蒙蒙、弹词悠扬的南国水乡的,可惜,从她沿着苏州河岸的石板路拾阶北上的那一刻,就注定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
早晨,我收拾了行李,退了旅馆的房间。
街上,艳阳高照,车流、人流,川流不息,抬眼望去,钟鼓楼一如既往地伫立街头,注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天的早晨,温馨祥和。
一踏上鼓楼大街,我心里就有一面鼓砰砰做响,一如18岁的心跳和慌乱。
在我的印象里,鼓楼大街如同记忆里的一组组黑白照片,它是黄包车夫细碎急促的脚步,是手艺人走街串巷韵味深长的吆喝,是大闺女小媳妇伞下风情万种的婀娜,是有轨电车徐徐而至的从容。而今,这条老街平添了几许沧桑,几缕匆忙,更有几多感慨让我陌生里熟悉,熟悉里陌生。
店铺林立。我昏花的目光一一望去。我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没有了。那些留有我父亲墨迹的招牌,取代它们的是霓虹灯,更醒目更打眼。
“望海怡然”、“观海听风”、“银锭桥观山一景”……那年代,我父亲是断然想不出如此朦胧、诗意十足的店名的,他只会起些简单明了的店名,像什么“齐古斋”、“聚香阁”一类的。
凭着记忆我走进那些我少年时光顾过的店家,我不死心,我不相信它们什么也不曾留下,像后海,像那座找不到任何痕迹的大杂院。
我的腿在那一瞬间软了,我甚至有些站立不稳。我看见了我父亲遒劲的墨迹高高地悬挂在那里,尽管它已经从店外移进店里。
还是那个古玩店。店家是个四十来岁的后生,我指着招牌问他:老板,这块牌子什么价码?
店家笑了:大爷您老调侃我呢?我要是沦落到卖招牌的地步,就关门大吉了。
招牌?怎么不挂店面外?
您不知道,“文革”时,破“四旧”,我爷爷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让我爹摘下来镶在他的床铺底下整整睡了十年,后来我爷爷死前交代,后人再吃这碗饭,换招牌可以字号不能变,到我这儿我担心这招牌再挂下去禁不起风吹日晒,重新让人家设计了招牌,还是老字号,就把这宝贝挂在店里了,行家一进来就知道咱这店有历史。
历史也可以当饭吃了。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父亲的名字上,作为他的儿子,这块招牌是他惟一让我想起他的东西,它记载了我们家的兴衰。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
大爷,您老稀罕什么?店家热心地问我。
我稀罕的东西你不卖。我说。
除了这招牌,凡是我这店里有的,凡是您中意的,价钱好商量。
我将目光从招牌上拉回,打量着铺面里的小玩意儿,还是买点什么吧,怎么说这店和秉家有些关联的,留点念想。
我看上了一盒鼻烟壶,一共有十二个,上面分别雕刻着金陵十二钗,我让店家拿给我。仿制品,没什么收藏价值,只是为留个念想,赝品也无妨。
讨价还价的时候,我的目光停住了,我看见了那个东西,那个店家手里把玩的晶莹剔透的玉扳指。
老板,能让我看看你手里的扳指吗?
大爷,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多少代了,我让行家看过,说是宫里的东西。
估过价吗?我把玩着手里已经不能让我心动的玉扳指,不知道这么个小东西当初怎么就入了那个14岁少年的眼?
大致这个数。店家伸出两个手指,又说:
价不在高低,关键这是传家的东西,挨饿吃不上饭那年,我爷爷都没动心思卖,和那块招牌一样,咱不能当败家子不是?
我感觉手被烫了一下,我将玉扳指迅速交还给店家。
每个鼻烟壶都玲珑剔透,十二钗个个栩栩如生,宝玉、黛玉、宝钗、探春、惜春……我的目光停留在黛玉身上……
店家还在喋喋不休:
您不知道,我听我爷爷说,就是写字的这位秉先生的二儿子,大小不学好,这趟街全让他偷遍了,偷到我们家时,就是这个玉扳指,过去我爷爷见天拿在手里,吃饭睡觉都不离身,差点让他偷走,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总拿他做例子教育我们……
秃疮被揭开,血流出来,脓也流了出来。
我将手里的十二钗推还给店家,转身而去。
我快步走在鼓楼大街,我感觉在逃亡。
我要到这里寻找什么?我还想在这里带走点什么?
我以为时光会消磨一切,我以为遗忘可以抹平一切,而时间却像后海的水,波光粼粼之下沉潜污浊。
坐上去我妹妹家的出租车,我的心情还不曾轻快起来。
我不能自欺欺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而我也只能自欺欺人,我安慰自己,那瞬间的恶我已经用一生做了补偿,十年改造,三十年反思,四十年有家难回,应该够了吧?应该够了吧?
下车掏钱给司机,我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小东西,我举着它在阳光底下端详,我想不起它什么时候到了我的口袋里,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那太阳射出的光线像无数只钢针,齐刷刷地向我射来,让我在四月京城的日头下睁不开眼。
按照我妹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我妹的家。
我妹夫上班去了,只有我妹一人在。
兄妹相见,抱头痛哭。
我知道会有这一刻,这一刻从我动了回家的念头开始就在我的梦里上演了千次。
少小离家,父母兄弟全在,而今秉家只剩下了我们兄妹二人,我妹的泪水流了又流,我的心酸了再酸。
去看看咱妈吧?我妹问我。
我点头。
离我妹家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条简易铁路,铁路南面几米处有一颗小松树,松树的旁边睡着我的母亲和兄弟。
如果不是我妹指给我,我看不出那比地平面微微凸起的小土包竟是我母亲我哥和我弟的坟墓。
跪倒在坟前,点一炷香,我喊:妈,儿子不孝,活着没养,死了没葬。
我妹喊:妈、大哥、三哥今儿咱一家子都聚齐了。
聚齐了,三个在地下,两个在地上。
四月正午的暖阳照在我和我妹身上,我妹问我:哥,你不会怨我把他们埋在这里吧?
我摇头。
我实在是没处安置他们,墓地买不起,放火葬场每年要交不少钱不说,咱家无后,到年头没人管听说人家就给扔掉了,我想着早晚一样,反正这里没人管,离我住的近点,年了节了我能来给他们烧点纸。哥,有句话我想问你,你不和那个姓朴的女人结婚,是不是想让秉家这枝绝后?
我妹的话让我一惊,到底是兄妹,一眼看透骨子里。
你这么想的?我问。
不是我这么想,是妈活着时候说的。她说你恨她,你不回家不结婚都是在惩罚她。
我无言以对。这是我和我母亲一生的死结。
我不敢回家,是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质问我的母亲:你为什么生我?!我不结婚不要孩子,是怕有一天他们也会这么问我:你为什么生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雕刻着林黛玉的鼻烟壶,将它埋进我母亲的坟墓,我深深地埋下头:
妈,原谅我,我又做了回小偷。
上坟回来,我妹开始打点晚饭。
天擦黑的时候,我妹夫下班进了家。我妹指着这个黝黑的和我一样年纪的男人说他就是解强,又指着我说这是秉麒我二哥。
我朝解强伸出了手。
解强揉搓着双手,嘿嘿地笑了笑,就是不伸出手:二哥,早听秉弘说起你,还是回来好。我这头也没啥亲人,秉弘也就你这么个亲人了,咱仨老了互相照应吧。
我还是上前拉住了我妹夫的手,我握住的是一双和我的手同样粗糙的手,那一瞬间我看见解强摇了摇头,眼里有了泪光。
都是受苦人呢。我叹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说起我哥,解强感叹说:大哥是个讲究人呢,可惜就是,唉——
我妹和我妹夫两口子说起我哥,竟然没有丝毫的痛恨,我妹夫的口气充满了惋惜,我妹则一提起眼里就充满了泪水。
我哥这些年没少叨扰我妹和我妹夫。
我母亲死后,我哥就卖了后海我娘住的那间平房。我娘活着的时候,我哥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卖。卖了四万块钱,我妹和我弟连一分钱也没得着。我妹是嫁出去的人,我弟自己有房住,我又在东北,我哥意识里压根就没有老家的遗产儿女都有权利继承这个概念。
有了钱,我哥又开始了他的投资计划。
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干倒卖倒买的风险事,在鼓楼大街租了一家门脸开了个小饭馆。刚开始时,生意还算红火,我哥每天指手画脚地指挥着雇的三四个工人,做足了老板的派头。
我妹说哥那会儿要是把握住了,现在早就是百万富翁了。
等到干这行的多了,我哥的饭店就萧条起来,原先我哥的不懂装懂还能将就维持,开的饭馆一多,竞争激烈,人们的口味也越来越高,外行加上不懂经营,我哥的小饭馆开了三年就开始入不敷出。
开饭馆不赚钱,我哥见人家开发廊来钱容易又省心,又思谋着开发廊。
处理了饭店的家什,我哥又请人开始重新装修门脸,我哥每转回行就会大刀阔斧地改建一回,那阵势让内行看了眼冷外行看了眼热。
我哥的发廊开了两年就关张了。我妹从家里拿了一万块钱去派出所赎回了我哥。我哥的发廊涉嫌色情服务,被公安查封了。
要说这事主要责任不在我哥,我哥一开始就把店委托给了叫晓红的理发师,责成她全权管理,每月上缴他一定数额的收入,经营他不再过问。那会儿我哥以为这发廊是他一辈子的饭碗,他不希望它给他带来多大财富,只要能维持日常生活他就满足了,所以我哥和晓红定了和约,他图个自在做了甩手掌柜的。谁成想晓红不满足这点辛苦钱,卖艺又卖身,结果砸了我哥的饭碗还搭上了自己的自由。
我哥又开始了借贷的生活。
我妹是他最大的债主。
我妹告诉我说,那两年她看见我哥就犯血压高,他没事不来,来了就借钱,每次借钱都有正当理由,倒让人觉得不借他心里愧疚,可每回借出去的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妹夫说大哥就是抓住了秉弘这种心理,她的心软助长了大哥破罐破摔。
我哥从那次发廊被关就再也没振作起来,我妹和我妹夫的日子也从那次开始再也没过起来。
94年北京开始卖股票,我哥无所事事,每天在交易所闲逛,忽然对股票产生了兴趣。我哥在游说我妹我妹夫以及我弟投资让他做股票失败后,开始动了卖自己住的那间房的念头,这是我哥惟一能卖的东西了。
我妹知道我哥卖掉了房子,一夜没合眼,心里窄得连条缝儿都没有,我妹夫说那段日子秉弘明显见老。
卖掉房子的我哥开始了打游飞的生活。白天他长在交易所里,晚上他就住到朋友家或者挤在我弟弟那里,更多的时候,他会坐车到我妹家睡觉。
我哥对我妹许愿说,他炒股票赚了钱先买个两居室,再有了钱帮助我妹把这几间平房翻成上下两层小楼,让我妹和我妹夫享几天清福。我妹说我也不打算指望你为我做什么,我听说股票那玩意儿风险大,一夜暴富也能一夜穷光蛋,你这把年纪了,别把那点钱都糟蹋了,给自己留点后手。
我哥听不进别人的话,我妹说到了我都不明白他五十岁的人了,行为做事咋和小青年一样不着边际?
从此,股票的涨跌成了我大哥喜悲的晴雨表,我妹夫说一看大哥进门的脸色就知道股票今天报收的是绿盘还是红盘。
97年股市大跌时,我哥的股票被全线套牢。开始,我哥还抱有幻想,认为股票是国家让发行的,怎么也不会听任它崩盘。崩盘倒是没崩盘,但是股市一连数月都没有起色,开始,我哥还每天早上到交易所看盘,后来我哥就不再去了,那总不见底的绿盘让我哥感觉好像谁拿着小刀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地割肉。
我妹说那段日子里,我哥头一回在家坐得住,兄妹俩也头一次掏心窝子说话。我哥说他这一辈子很少为家人着想,总是以自己为中心活着,家里本该他做长子担当的全让我妹承担了,他对不起我妹,他是个干啥都不赶点的人,活得一事无成,总想干点事给自己留点养老的钱,到头来越折腾越穷,现在连自己的栖身之地都混没了,说到伤心处我哥唏嘘不已。
我妹安慰他说不就是那几万块钱吗?自当打水漂了,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只要他从此后不再折腾,她和我妹夫的工资还是养得起他的。我哥当时就发誓说,他再不折腾了,往后就在家安分守己地呆着,给我妹他们两口子做点饭,说得我妹也掉了泪,她说她总算看到点亮了,她都为我哥操尽了心。
我哥在家真的老老实实呆了些日子。我妹和我妹夫下班回来,总能看见他在家里忙活,那段日子我妹夫说他和我妹免费雇了个老保姆,从没见秉弘活得那么开心,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见多。
好日子不长,有一天我妹下班回家没看见我哥,直等到我妹夫下班也不见我哥回来,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