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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气周瑜”
佛家语有所谓“众生相”,我看文家语也该有所谓“众诗相”。拿近事
实情来作例吧:立秋节这日接到诗书画等诸件中,有一首赠我的七言律,就
引起我作了两种诗,一首是生气的诗,另一诗是高兴而又感叹的诗。这话就
有点儿难懂了——怎么得了赠诗倒有了气生?确实是不好理解。待在下交代
明白,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先录下那首“生气诗”。诗云:
“怪事都归我历经,《诗词》《新证》气填膺。而今更有《恭王府》,
三度津门吃大惊!”
这诗可不怎么高明,不过你听了缘故也许会同情而宽容它的“水平不
高”。
原来,拙著《新证》增订本于1976 年出版后,再无重印消息,来信求购
者多,俱答以早无存书了。忽于1986 年春,得津门青年学友陈鸣同志见告,
他在书店中见到了重印本。我得知后,去问出版社,方答云此书重印已一年
多了,“忘了”通知著者!把我气得肚里骂街,心中愤愤。
1987 年秋,从海外归来,沧州邀去讲《红》。讲后,回到了故乡津沽。
次年,因“宫南别苑”之事再游故里,多蒙南开区政协领导陪我参观古文化
街,进了一家书店,刚走近书架,我的老伴惊讶地发现了久无音讯的(出国
前撰著交印的)《诗词赏会》“公然地”立在书架上!一看日期,也是出售
了大半年而出版社“装傻”,一字不写与我知道。气得我在天津的报上撰文
数落数落,出出气。
1990 年5 月,我将一部《恭王府与红楼梦》交与出版社(约好了,专为
它写的)。说是“当年就出”。等到年底,无音了。到次年七月,三校已毕,
说九月出书没问题。等到年底,说不行了,须等明年“即今年”上半年了。
又等到今年七月去问,无人答复。
立秋节,忽接津市所属某县韩同志一封来信,打开看时,是一首诗,其
标题云:
“壬申七月购《恭王府与红楼梦》于津门,一夜读竟,喜极而赋,奉寄
周老雅正。”
我一看,才知道又一次被出版社给戏弄了。你说可气不可气?骂街似乎
不太文明。怎么办?想起还是求借报纸的篇幅,数落数落。我们书呆子有什
么咒念?若说上几句难听的话,又怕伤了众,难哪。
以上就是我那四句生气诗的“典故”。
韩同志的诗可就真好了,除了对我太溢美,以文词论,不逊于名家——
可他是位农民!我真感叹:咱天津藏龙卧虎,有真才,不求世知,默默地学
文学诗。其句云:
“又拜涵芳绝妙辞,大观谁道总堪疑?一支绣虎凌云笔,十载条风解冻
澌。暴处芸馨传蔡女,献来芹意证刘诗。听莺滴翠何由见?捧读如聆谈笑时。”
这首七律题目不好作,而他却作得很好。“蔡女”句,喻指此次撰著时
得有小女周月苓的助写。“刘诗”句,是说小说家刘鹗的四公子留下了宝贵
的诗句史料。听莺坪,滴翠岩,都是府园中的景色题名。
我因感谢他,遂亦步韵和作一首:
“曾荷前番琼玉辞,重夸拙著不迟疑。故王宫府生新翠,近代街衢掩旧
澌。谢氏堂空归燕咏,石家楼碎坠珠诗。听莺坪上多芳草,会有联茵共赏时。”
这诗不佳,勉强凑韵而已。第四句是指恭王府原先地势是溪流环抱,现今那
溪已填平,名为“柳荫街”了!其余各句都无待注解。
一部书,一件事,引出了生气的诗,也引起了高兴的诗:这不就是“众
诗相”之一斑吗?
壬申立秋次日写记于京东
咏红绝句系吟俦
平生所作题咏雪芹与《红楼》的诗词韵语,数量之多,难以确计;可惜
赋性疏慵,总不曾辑录抄整,以致散落无从复寻者也不知凡几。友辈知我此
情,多来进言,“期期以为不可”,劝我赶紧搜集一下,存其残余,也比全
归鼠蠹为好。我听了自然有动于衷,更重要的是这些诗词的内容实在也记录
着数十年来红学发展史的一些“足迹”;而吟红朋友之间的倡和之深情,亦
多在其行间字里。完全丢弃了,也觉太无责任之心,有亏交期之道。
但我事情太多,顾此失彼,破箧敝笥,残笺乱楮,到处都是,漫无条理;
真是茫然“无所措手足”。
日前,忽有海外音书,也传诗札。于是这给了我“启示”——我何不就
从这种诗札作起来?岂不也很有趣?对,就是这个主意。只因此处篇幅有限,
先举一二,以当豹炳之一斑,鼎脔之一味。
新加坡名诗人潘受先生,字虚之,有《海外庐诗》,享誉吟坛。今春忽
有墨书条幅见寄,损缄拜诵,上题一绝句云:“世间原是荒唐梦,岂有红楼
梦醒时?却笑梦中还说梦,两周更比阮曹痴!”并有小记二行云:“次韵奉
酬汝昌先生诗老惠和旧所书赠策纵教授有关红楼梦研究之作,敬乞郢诲。壬
申开春虚之弟潘受于新加坡。”朱印二方:“潘受长寿”、“虚之八十后作”。
我得此诗,这才恍然忆起一段旧事:1986 年秋日,重游北美威斯康辛大
学,见周策纵先生办公室壁上悬一诗幅,甚有气魄,中有句云:“一书天下
咸知重”,谓策纵兄首创国际红学研讨会之事也。中秋良夜,策纵兄邀我至
其“弃园”同饮赏月,又以《海外庐诗》见惠,扉页即叙录此诗原委。我看
后欣慨相兼,即和其韵云:“海外红楼海外诗,白头吟望幸同时。一书天下
咸知重,谁识情源溯阮痴。”
策纵兄将拙句寄奉潘老,我并不知。如今忽得和章,方如“梦”醒——
信乎,不过五六年前的事情,也竟真有“如梦”之感了。
我那末句,是指策纵兄为拙著《曹雪芹小传》作序时,论及晋贤阮籍对
雪芹的影响。虽然我在《小传》中也涉及此义,但太简略;既作此诗,遂决
意在新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特辟专章,以申微绪。而书出后此章尤得
海外瞩目。这种过程,回忆起来,却饶有意味。
到了夏天,台湾的女红学家康来新教授抵京见访,携赠了一本《倚红小
咏》。看时,是台湾王叔岷先生的手书影印本,通部是与《红楼》相关的诗
句,以七绝体为主(大安出版社,1992 年四月)。王先生自言,幼时初读《红
楼》,至第二十七回《葬花吟》,即伤情而不能续阅后文;既长,致力于朴
学考订,而凡有吟咏,总不离《红楼》这一中心主题,因辑为一册,题以“倚
红”。可谓生面别开,自我家数。——这当然使我联想到自己无数的咏红韵
语多归散落的遗憾之事。
我读《倚红小咏》,见其感情丰富,笔致灵秀,而感慨时时流露于毫端
纸背1。他的总风格是婉然敦厚的,并无逞才使气的粗豪之习。但当我读到第
29 页《红学》一题时,不禁拊掌大笑!其句云:“臭男禄蠹见砭针,风骨何
曾重士林?芹圃当年殊未料:漫天红学叫‘知音’!”这确实是一位耿介之
1 ①其《艺展》云:“‘荒唐’旧梦付东流,谁解荒唐嚷未休!一自巧商营艺展,贩夫亦喜说红楼!”即
一例也。
士有感而发的心声,有些“忍俊不禁”了。
再看到第31 页,忽见其《读破》一题,使我且感且愧——其小序云:“闲
阅周汝昌先生《红楼梦与中华文化》,新序中谓曹雪芹集文采风流之大
成。。。”诗也是一篇七绝:“文采风流独擅场,其人如玉亦痴狂。探新温
故穷心力:读破红楼一汝昌。”
按所云新序,是指那部拙著在台北出版的同一年中,也出了大陆版,新
序就是为大陆版加写的。而身在台湾的王先生,却特别提及此版的新序,思
之亦觉有趣。
我读后,即用原韵遥和了两首,其句云:“万里相违想芥针,欣逢诗雨
润红林。人间自有真知在,隔水犹能惠好音。”“粉墨从来好作场,素衣化
了素心狂。红楼通得终南径,燕石镌成字‘寿昌’。”
从诗集得知,王叔岷先生是老北大的旧人,怀念北京沙滩的“红楼”(原
北京大学旧址)。他的诗句也流露出同为炎黄后代,希望两岸携手同行的心
曲。他的佳句不少,唯小文难以多引。
至于周策纵先生,我与他因“红”而倡和的篇什就太多了,无法全录。
今只记拙句一首,附于文末——这是为他75 岁学术纪念集的题句,那韵脚又
正是我在北美时题赠虚之、策纵两家的那一旧韵,或许也可算是一代红学史
上的一段小小侧影吧?其句云:“鸿蒙一辟镇悠悠,岂必红家总姓周?宜结
奇盟动天地:直齐宇宙筑红楼!”
大王庙·浮桥·城墙
我喜搜集乡邦掌故,桑梓遗芬。记得在燕京大学时,单那一处图书馆,
就从中西各书中摘抄了一大厚册——那时目力好,都是蝇头小字,可见资料
文献之丰富了。这个“宝册”,即使“历劫”未化云烟,恐怕现时自己都看
不见那小字了,已无法运用。头脑中零零碎碎的,追溯起来,俱已不成片段,
想根据它们写写文章,也难了,念之令人嗟惜。
这种文献不限“高文典册”,包括各种杂书,连小说也在内。上回我谈
了老残论海河,就是从小说中获得的资料——老残之文孙,刘蕙孙老教授补
作的小说补编,但他是从他令祖听过口讲的。如今再举二例——
一例是《歧路灯》,它写到了书中人物从河南开封北上进京,经过天津,
提到游览名胜时,却列举了“大王庙,天后宫。。”。这可引起我的注意,
此书乃乾隆时著作,写的是一部“浪子回头”的故事,极可能就是仿《红楼
梦》的(如《儿女英雄传》亦然)“唱对台戏”的小说。他竟知道大王庙!
则此庙名气应不下于娘娘宫呀,自愧却了无知识。我就请问我二哥福民老人,
他地理最熟。他说,确有此庙,原在河北,金钢桥往西,后来就不明情况了。
我于是猜想:这位大王,并非项羽一类,也非“寨主”类的大王,也不
是《西游记》里“黑风洞大王”的妖怪类——而是与水“密切关联”的蛇神
之称号。水乡之地,供奉龙王以外,就还有蛇大王是一方的“水主”。
前几年我回津门,向民俗专家们请教此事,蒙他们拿着当回事,费事去
查,竟然查到了记载。
因提这事,我又想起,在《施公案》里,就也写了咱们天津卫。施青天
施大人(他与雪芹今祖曹寅是诗文唱和的好友),后来做了“总漕”官兼按
察使,沿河巡视至津,那时诸路漕舟争过关是个大问题,各路为“帮”,互
不相让,群斗群殴,常酿成大事。。施大人处理此事,来到浮桥,目见那河
上桅樯万艘,成为一大壮观!
我以为,这都是忠实的史料,不是“虚构”所能办到的。还写了长芦盐
院的满洲钦差,也使我想起身为两淮盐院的曹寅曹楝亭。
过了天律,就写静海独流曹家大奇案。这又使我总是联想起:旧时每逢
娘娘、药王庙,敝乡出会,盛况动人,诸路会中(那时我耳中从未听说叫“花
会”,只说“出会”、“过会”),有一班受人喜爱的《渔家乐》,小男孩
扮演小姑娘,极美,有一段叫《推纽轴(碌碡也)》,开头道白就是“小奴
今年一十八,嫁到独流老曹家。。”
我若有空,写一个影视剧本,就写独流曹步云家这段大冤案,也许能获
什么奖吧?——你看,我扯到哪儿去了。
还说天津吧,想看老城“面目”,似乎有那部日本奇书《唐土名胜图会》,
那里头就有天津城的木刻版面佳图。
对了,还有麟庆的《鸿雪因缘图记》,那也有天津的妙图和文字。等找
出来,请本刊影印在报上,能飨读者——应云“看者”才是。诗文的,更多
了,且听下回分解可也。
芹庙·丕兴·竞病
不知哪世前缘,我弄上了“红学”,一失足而再难拔脚。弄了快五十年,
近来忽然有一种说法,大贬曹雪芹,于是我犯了“左性”——左性一词在《红
楼梦》里就使用过,意思是本来的执拗性因受刺激而越发厉害起来,要走极
端了。我这回的左性表现在哪儿呢?如今透露一下“天机”,谅也不妨:第
一是我找着了一位力量雄厚的女企业家,她慨出巨资,修盖一座雪芹庙。这
是我平生一大梦想,想不到今年实现。第二,由于有了庙,人们就可以有个
地方寄托追思景慕的情怀,可以进去瞻仰礼敬,那么,我很想到庙里去当一
名侍者,做点事,服点务呀什么的,而我就给自己又起一个新别号,叫“芹
祠侍者”。
以上两点,就是我犯左性的“表现”了。
说起这座庙,大概有把握向世界宣称:我们修盖了普天下的第一座雪芹
庙!
此庙坐落京南大兴县境,其地据云是清代的一个旗营村,现时正在工程
进展中,听说一切顺利,有希望在本年八月落成。
这也使我想起,辛亥推翻帝制,民国刚刚建立,就有一位学者陈蜕庵撰
文提出,雪芹的书,不是小说,而应归于“四部”(经史子集)中的子部—
—也就是他认识到《石头记》原是一位中华大思想家的著作。此一认识,堪
称有过人的眼光思力,可谓石破天惊之论。
不但如此,陈先生还提出说,雪芹是一位“创教”者!
自从人类文化渐进,兴起了宗教,几千年来,谁创过教呢?释迦牟尼、
穆罕默德、耶稣。。很少的几个,而且皆非吾华之人——我们的老子、孔子,
人家根本没有创教之意,都不过是后人信奉,尊为教主,那是另当别论,不
可拉扯。由此可见,咱中华若有当得起“创教”二字的,则非雪芹莫属!
这样说来,一位创教的伟人,难道还不该有他的一座庙出现于中华大地
之上?
实在是太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
至于雪芹毕竟创了一个什么“教”?这倒确是一个崭新的研讨课题。也
许,庙成之后,在那儿会有人为此召开举办一个研讨会,未尝无此可能,只
看时机迟早罢了。
由于这么一推想,又不禁思绪纷来。我记得有一次在文里谈过“吴带曹
衣”,以为那曹画家也是雪芹先世才人,后来,忽然悟及史载那曹衣画家乃
“曹国人也”,曹国是指古代西域的一处国名,实“老外”也,我大约是弄
错了。但是,我因此也又想起,“曹”之得姓,原本由于封地是古之曹国—
—后来才成曹州者是也。所以这事儿很妙:曹姓也是我们周家初封诸侯中的
一个。盖史言周初封叔振铎于曹,在山东兖州济水之阳,其地晋曰济阳,隋
曰济阴,后周曰曹州。宋代的有名文学家王禹偁有碑文专记此一源流,十分
清楚。
振铎生太伯脾,脾生仲君平,平生宫伯侯,侯生二子,。。世系详明,
一直传到汉初丞相曹参,大名鼎鼎,十八功臣第二名,又传到宋初枢密曹彬,
开国元勋。彬封为济阳王,为什么?正是溯其封地得姓之始也。
曹彬籍贯是今河北省灵寿县人,古属真定(后之正定)。彬之三子名玮,
就是雪芹在宋代的祖宗了。
永乐二年的一次大移民,玮之后裔有一支从江西北迁,又回到了河北,
卜居在京东丰润。所以从明代起,雪芹家的老根儿就是丰润。
这个曹氏宗族是了不起的,世代出生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大英雄、大
天才、文相武将,当中有一名画家叫曹不兴——或作“丕”兴,不知谁是?
又出了一个曹景宗,虽是名将却在诗坛上留下了一则出奇的佳话。
至于女流,作史的曹大家(音姑)、大孝的曹娥(王右军为她写碑记),
还有八仙里的曹国舅,也都是他们一家同宗之人,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流芳
千古的名宗望族。
曹不(丕)兴,名兴,他居于吴地,据传他有一回经过青溪时,见一条
赤龙飞行水上,就笔摹其形成为画幅,献于吴之孙皓(孙权之子)收入秘府;
至刘宋时,遇上大旱,乃取不兴之所画赤龙图,张之于水上,顿时风起云涌,
大雨滂沱!
曹景宗是六朝时人,既以勇略闻于世,又深喜书史。梁武帝赏识他。后
来战胜凯旋,皇帝宴于光华殿,命大诗家沈约作诗为贺,沈约乃作五言仄韵
长诗,将全部韵脚字都押了,只剩下“竞”、“病”二字,可就给难住了!
景宗说这有何难?接笔立时续道: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他押了这两个极难押的韵,却十分自如地写出了他身为大将,出战收功,
悲喜交加的心境,并自比于汉代名将霍去病的收功于抗匈卫国。无怪乎那文
化水平高的皇帝也大为击赏了。(去病,古人取名的一例,略如宋代词人辛
弃疾是同一取义。)
这都说明了,曹氏一门,世世出文武全材,直到清朝,仍然是如此:曹
玺、曹寅、曹颙。。以至雪芹,皆不坠祖风。
既然这样,我这自称“芹祠侍者”的,便有其理由了,并非盲目迷信,
岂不然哉?
中华需要人才,也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