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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 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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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个什么样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这学塾来,并不必先生告我,却学会无数小痞子的事情
了。泅水虽是在十二岁才学会,但在这塾中,我就学会怎样在洗了澡以后设法掩藏脚上水
泡痕迹去欺骗家中,留到以后的采用。我学会爬树,我学会钓鱼……我学会逃学,来作这
些有益于我身心给我有用的经验的娱乐,这不是先生所意料,却当真是私塾所能给我的学
问!
我还懂得一种打老虎的毒药弩,这是那个同兔子无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识的一种。
只可惜是没有地方有一只虎让我去装弩射它的脚,不然我还可以在此事业上得到你们所想
不到的光荣!
我逃学,是我从我姨爹读书半年左右才会的。因为见他处置自由到外面玩一天的人,
是由逃学的人自己搬过所坐板凳来到孔夫子面前,擒着打二十板屁股,我以为这是合算的
事,就决心照办的。在校场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戏。按照通常放学的时间,我就跑回家中去,
这时家中人刚要吃饭,显然回家略晚了,却红脸。
到吃饭时,一面想到日里的戏,一面想到明天到塾见了先生的措词,就不能不少吃一
碗了。
“今天被罚了,我猜是!”姑妈自以为所猜一点不错,就又立时怜惜我似的,说是:
“明天要到四姨处去告四姨,要姨爹对你松点。”
“我的天,我不好开口骂你!”我为她一句话,把良心引起,又恨这人对我的留意。
我要谁为我向先生讨保?我不能说我不是为不当的罚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学校,“船并没有翻”。问到怎么误了一天学,说是家里请了客。请客即放
学,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这谎语挡先生。
归到自己位上去,很以为侥幸。就是在同学中谁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学了。
当放早学时,同一个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灿的一起归家。这人比我大五岁,一肚子的鬼。
他自己常说,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会得每人为预备一把;但他又认为他自己还应预备两
把!
别人抽屉里,经过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里收容蛐蛐,他则至少有两匹蛐蛐是在
装书竹篮里。我们放早学,时候多很早,规矩定下来是谁个早到谁就先背书,先回家,因
此大家争到早来到学塾。早来到学塾,难道就是认真念书么?全不是这么回事。早早的赶
到仓上,天还亮不久,从那一条仓的过道上走过,会为鬼打死!霸缋础敝皇窃缭绲拇蛹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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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以后仍然等候着,则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们如今也就是这样。
“花灿,时候早,怎么玩?”
“看鸡打架去。”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包绕月城,过西门坡。
散了学,还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会为家中人疑心逃学,是这大的聪明花
灿告我的。感谢他,其他事情为他指点我去作的还多呢。这个时候本还不是吃饭的时候,
到家中,总不会比到街上自由,真不应就忙着回家。
这里我们就不必看鸡打架,也能各挟书篮到一种顶好玩有趣的地方去开心!在这个城
里,一天顶热闹的时间有三次,吃早饭以前这次,则尤合我们的心。到城隍庙去看人斗鹌
鹑,虽不能挤拢去看,但不拘谁人把打败仗的鸟放飞去时,瞧那鸟的飞,瞧那输了的人的
脸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场看人练藤牌,那用真刀真枪砍来打去的情形,比看戏就
动人得多了。若不嫌路远,我们可包绕南门的边街,瞧那木匠铺新雕的菩萨上了金没有。
走边街,还可以看泻铸犁头,用大的泥锅,把钢融成水,把这白色起花的钢水倒进用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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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全都是赤起个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动着那十多斤重的锤敲打那砧上的铁。那铁初从
炉中取出时,不用锤敲打也唏唏的响,一挨锤,便就四散飞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这
个不算数,还有咧。在这一个城圈子中我们可以留连的地方多着,若是我是一辈子小孩,
则一辈子也不会对这些事物生厌倦!
你口馋,又有钱,在道门口那个地方就可以容你留一世。
橘子,花生,梨,柚,薯,这不算!烂贱碰香的炖牛肉不是顶好吃的一种东西?用这
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有名的牛肉张便在此。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
用油去煎去炸,回头可以使你连舌子也将咽下。杨怒三的猪血绞条,坐在东门的人还走到
这儿来吃一碗,还不合胃口?卖牛肉巴子的摊子他并不向你兜揽生意,不过你若走过那摊
子边请你顶好捂着鼻,不然你就为这香味诱惑了。在全城出卖的碗儿糕,它的大本营就在
路西,它会用颜色引你口涎——反正说不尽的!我将来有机会,我再用五万字专来为我们
那地方一 个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莴苣风味,加一种简略介绍,把五万字来说那莴苣,你去
问我们那里的人,真要算再简没有!
这里我且说是我们怎样走到我们所要到的斗鸡场上去。
没有到那里以前,我们先得过一个地方,是县太爷审案的衙门。衙门前面有站人的高
木笼,不足道。过了衙门是一 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
半是正在赶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骑在一条大木杠上压碾着面皮,
回头又用大的宽的刀子齐手风快的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过去是宝
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很威风的燃着,
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管子含在嘴上象吹哨那样,用气迫那火的焰,又
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子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
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了一个小皮圈子,就用那圈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
他是从哪学来这怪玩艺儿呢。
到了斗鸡场后大家是正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竹篾圈子,瞧着圈内鸡的拚命的。人密密
满满的围上数重,人之间,没有罅,没有缝。连附近的石狮上头也全有人盘据了。显然是
看不成了。但我们可以看别的逗笑的事情。我们从别人大声喊加注的价钱上面也就明白一
切了。
在鸡场附近,陈列着竹子织就各式各样高矮的鸡笼,有些笼是用青布幕着,则可以断
定这其中有那骠壮的战士。乘到别人来找对手作下一场比武时,我们就可瞧见这鸡身段颜
色了。还有鸡,刚才败过仗来的,把一个为血所染的头垂着在发迷打盹。还有鸡,蓄了力,
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长喉咙叫。
还有人既无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胁下夹着脏书包,或是提着破书篮,脸
上不是有两撇墨就少不了黄鼻液痕迹。这些“牛”,太关心圈子里战争,三三两两绕着圈
子打转,只想在一条大个儿身子的人胁下腿边挤进去。不成功,头上给人抓了一两把,又
斜着眼向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气模样,复自慰的同他同伴说,去热热,我已看见了,这里
的鸡全不会溜头,打死架,不如到那边去瞧破黄鳝有味!
我们就那样到破黄鳝的地方来了。
活的象蛇一样的黄鳝,满盆满桶的挤来挤热,围到这桶欣赏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鳝鱼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络腮胡,曾帮我家作过事,叫岩保。
黄鳝这东西,虽不闻咬人,但全身滑腻腻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种讨厌东西。岩保这人
则只随手伸到盆里热,总能擒一 条到手。看他卡着这黄鳝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边一
磕,黄鳝便规规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挣了,岩保便在这声西头上嵌上一粒钉,把钉固到一块
薄板上,这鳝卧在板上让他用刀划肚子,又让他剔骨,又让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里热,
也不喊,也不叫,连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这武艺!
“你瞧,你瞧,这东西还会动呢。”花灿每次发见的,总不外乎是这些事情。鳝的尾,
鳝的背脊骨,的确在刮下来以后还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实说,我总以为这是很脏的,虽奇
怪也不足道!
我说,“这有什么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顺便去喂他身旁的另一个小孩。
“花灿你这样欺人是丑事!”我说,我又拖他,因为我认得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听我的话。小孩用手拒,手上便为鳝的血所污。小孩骂。
“骂?再骂就给吃一点血!”
“别人又并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于力量下面了。
花灿见已打了胜仗,就奏凯走去,我跟到。
“要他尝尝味道也骂人!我不因为他小我就是一个耳光。”
我说,将来会为人报仇。我心里从此厌花灿,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种人,欲研究儿童逃学的状况,在何种时期又最爱逃学,我可以贡献他一点材
料,为我个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是春天。余则以时季秩序而递下,无错误。
春天爱逃学,一半是初初上学,心正野,不可驯;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风筝,又可大
众同到山上去折花。论玩应当数夏天,因为在这季里可洗澡,可钓鱼,可看戏,可捉蛐蛐,
可赶场,可到山上大树下或是庙门边去睡。但热,逃一天学容易犯,且因热,放学早,逃
学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可以少逃点学了。秋天则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学。到冬天,
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
来的挞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
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常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
的一日乐趣比较,天平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值得,索性逃学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说八里,一个逢一六两日聚集的乡场,算是附城第二热闹的乡常出
北门,沿河走,不过近城跳石则到走过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过那堤溪跳石。过了跳石
又得沿河走。走来走去终于就会走进一个小小石砦门,到那哨上了。赶场地方又在砦子上
手,稍远点。
这里场,说不荆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来为那场上一 切情形下一种注解,便是我在另
一时节写成的那篇《市集》。
不过这不算描写实情。实在详细情形我们哪能说得尽?譬如虹,这东西,到每个人眼
中都放一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但一千诗人聚拢来写一世虹的诗,虹这东
西还是比所有的诗所蕴蓄的一切还多!
单说那河岸边泊着的小船。船小象把刀,狭长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挤
挨着,把头靠着岸,正象一队兵。君,这是一队虽然大小同样,可是年龄衣服枪械全不相
同的杂色队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黄色,有些又白得如一 根大葱。还有些把头截去,成
方形,也大模大样不知羞耻的搀在中间。我们具了非凡兴趣去点数这些小船,数目结果总
不同。分别城乡两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应用这个方法;不过所得的结论,请你
把它反过来。“衣服穿得入时漂亮是住城的人。纵穿绸着缎,总不大脱俗,这是乡巴佬”,
这很对。这里的船则那顶好看的是独为上河苗人所有。篙桨特别的精美,船身特别的雅致,
全不是城里人所能及的事!
请你相信我,就到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随便见到许多我们所引为奇谈的酋长同酋长
女儿!
这里的场介于苗族的区域,这条河,上去便是中国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
一到乌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长首领同到我们地方人交易,这场便是一个顶适中地点。
他们同他女儿到这场上来卖牛羊和烟草,又换盐同冰糖回去。
百分人中少数是骑马,七十分走路。其余三十分左右则全靠坐那小船的来去。就是到
如今,也总不会就变更多少。当我较大时,我就懂得要看苗官女儿长得好看的,除了这河
码头上,再好没有地方了。
船之外,还有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类又还有竹筏。筏比船,占面积较宽,
载物似乎也多点。请你想,一 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
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
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拖着花
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
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
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
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
先生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象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
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
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 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
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
如此特别可怕了。
从牲畜场上可以见到的小猪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见到。别人是从这傍码头的
船筏运来到岸上去卖,买的人多数又赖这样小船运回,各样好看的狗牛是全没有看厌时候!
且到牲畜场上,别人在买牛买羊,有戴大牛角眼镜的经纪在旁,你不买牛就不能够随
意扳它的小角,更谈不到骑。当这小牛小羊已为一个小酋长买好,牵到河边时,你去同他
办交涉,说是得试试这新买的牛的脾气,你摩它也成,你戏它也成。
还有你想不想过河到对面河岸庙里去玩?若是想,那就更要从这码头上搭船了。对河
的庙有狗,可不去,到这边,也就全可以见到。在这岸边玩,可望到对河的水车,大的有
十 床晒谷簟大,小的也总有四床模样。这水车,走到他身边去时,你不留心就会给它洒得
一身全是水!车为水激动,还会叫,用来引水上高坎灌田,这东西也不会看厌!
我们到这场上来,老实说,只呆在这儿,就可过一天。不过同伴是做烟草生意的吴三
义铺子里的少老板,他怕到这儿太久,会碰到他铺子里收买烟草的先生,就走开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个比我太四岁的吴少义,这样说。
“成,”这里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吴肖义。
吃狗肉,我有什么不成?一个少老板,照例每日得来的点心钱就比我应得的多三倍以
上,何况约定下来是赶场,这高明哥哥,还偷得有二十枚铜元呢。我们就到狗肉场去了。
在吃狗肉时,不喝酒并不算一件丑事。不过通常是这样:得一面用筷子夹切成小块的
狗肉在盐水辣子里打滚,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这一来当然算内行了一点。
大的少义知道这本经,就说至少各人应喝一两酒。承认了。承认了结果是脸红头昏。
到我约有十四岁,我在沅州东乡怀化地方当兵时,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
辈中就有人以樊哙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过学,当然不曾明白逃学到乡场上吃狗肉的风
味!
只是一两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这吃酒是算第一 次。各人既全是有一点飘飘然
样子,就又拖手到鸡场上去看鸡。三人在卖小鸡场上转来转去玩,蹲到这里看,那里看,
都觉得很好。卖鸡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妇女。光看又不买,就逗他们笑,说是来赶场看鸡,
并非买。这种嘲笑在我们心中生了影响。
“可恶的东西,他以为我们买不起!”
那就非买不可了。
小的鸡,正象才出窠不久,如我们拳头大校全身的毛都象绒。颜色只黑黄两样,嘴巴
也如此。公母还分不清楚。七 只八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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