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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胜站在娃娃们的面前开讲第一课。一个民办教师的生涯开始了。
日子一天天在娃娃们朗朗的读书声中过去了。谷雨也过去小一半了,丁胜到后庄来教书快一个月了。清明时,茅缸和大宝来过一回,为他送来了口粮和一些杂物。茅缸说,大宝交了早桃花运。上川去年又旱了。一开春,来了许多黑户,钻进了山里。公家人出来撵他们走。一个姑娘,人是瘦小了些,模样还是很端正的,讨吃讨到了桂花的窑门口,人昏倒了。桂花扶姑娘上了炕,熬了米汤给她喂。姑娘有了吃的不想走了,把桂花领到村口,见过了讨吃的爹娘和小弟。一家人在桂花家住了三天。师富强给了他们两斗粮食二百元钱,这穷亲家就认下了。姑娘叫甜瓜,今年十八了,等收了秋就和大宝成亲哩。甜瓜针线活都拿得起来,眼底下有活,嘴也甜,大宝也满意。桂花和男人为这事,都乐了几天了。茅缸在说,大宝在笑,丁胜也高兴。只是,茅缸这个痴情汉,兰兰的娃娃都会跑了,他还是光棍一条。李北也来过两回。两个人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是,两个人又同时感到,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了他们之间。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丁胜似乎也不想亲吻他的北北,他怕。
李北一到公社,就投入到更深层次的黄土中。在一个山沟里,她见了一群光棍汉,从二三十岁直到七十老翁。那个沟是婆姨生不住的地方,不是她们一个个活着离开了那里,而是飞走了灵魂,留下了一副骨头架。那一道沟的水,女人娃娃喝了得克山病(发病的初期又拉又吐,以后心跳过速,直至死亡。得病的多是女人和孩子),一个个几乎死完了。男人们说,她们走了,剩下我们苦啊。
可是,他们不能走吗?那是家,他们舍不得那沟沟里的黄土地。白天,她太忙,几乎是顺着那节气走,到了一个节气,有什么农事活动,就忙什么。上面布置一个突击性的工作,也要跟着忙。只有在夜深时,望着天空眨眼的星星,她似乎能看到丁胜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那里有小小的北北。她的心酸楚楚的不是滋味。
也是在晚上,丁胜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竟能从学生作业本的字里行间,看到李北那双弯起的长长的眼睛,正在对他笑哩。抬起头,又往往能从煤油灯的灯罩里看到那跳动着的竟是李北小小的樱桃唇,常常使他神魂颠倒,不得不闭起眼睛。但是,奇怪的是,他在梦中却从来见不到李北。想起李北,他的心是麻乱的,扯是扯不断的,理起来,更加乱成了团滚成了蛋。
第二十章黑牡丹
立夏的那一天,日头偏西,小学校已经放学有一阵儿了。
在秀秀家的院墙外,丁胜正在给她的弟弟鸡娃和小全娃讲算术题。鸡娃九岁,个头比十岁的娃还高,脑瓜灵,反应问题快捷。他在前庄念过一年书,曲静波把两年的书都给他教完了。现在他做了丁胜的学生,丁胜同样很喜欢他。全娃虽然只有五岁,念起书来很专心,丁胜讲的小学生课本的第一册,他都能听懂。从小学的一年级到六年级他都得教,所以无法上大课,只有上小课甚至个别辅导。两个娃一边逗着秀秀家的看门狗黑子,一边回答丁胜时不时的提问。玩着学着。
“好了,你们玩吧,我不讲了。”丁胜抬起了头,远眺脚下的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可谓九曲十八道弯,一直延伸到沟底的那片林子里。忽然,看到一个黑点沿着那条小路开始向上移动着。黑点在变大着,变大着,终于可以看清了,是一垛梢子柴,那么大一垛,像一座小山,还看不清是谁在驮它,像自己在那里移动,沿着那弯弯的山道,直冲秀秀家来了。
“哎呀,我姐。”鸡娃尖叫一声,沿着那小路往下跑,全娃也追了过去。他也赶紧往下走。背着柴的秀秀不让人帮忙。那垛柴挪进了院子。他和鸡娃一左一右掐起了那垛柴,不轻啊。丁胜凭着自己的经验能估摸出这足有一百二三十斤重哩。此时他才看清了秀秀。
她那细软的腰肢从柴垛下直起,侧转身,黑黝黝,红扑扑的面庞上有许多汗珠子在淌。她冲丁胜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竟白得闪亮。一双黑亮的眼睛大大的,眼帘一扑闪,格外水灵。就在这眼神与丁胜相对的一瞬间,好像一股强电流,触得丁胜从下到上的筋骨都是麻酥酥的。
“丁老师,谢谢你。”秀秀的声音甜甜的。
有缓过神来。他没有仔细端详过秀秀。过去常听人说,米家山公社的后山里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女子又黑又俊,被各路来的住队干部戏称为“黑牡丹”。他们垂涎欲滴地赞美,那里的女子黑啊,美啊,我们男人爱不够。他来了这么久,天天和秀秀在一个炕头上吃饭,却未曾注意到姑娘竟是这等的俊美。也许是有眼无珠?也许是根本就没有动过这份心思?也许是看到了从未看清楚?总之,直到今天,与秀秀咫尺之隔,他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张俊美的脸,真是太美了。
“我姐谢你,你咋发呆哩?”鸡娃碰了他一下。
“谢我?不用!”他帮秀秀收拾那垛柴,将绳索解开,把柴垛到大柴垛上。
“你真能干,背那么一大捆柴,能背得起吗?”丁胜的话显然漏洞很多。
“哈哈哈哈哈!”秀秀、鸡娃、全娃都笑得前仰后合。全娃跳着脚说:
“丁老师,你说甚?秀秀姐背不起这垛柴,那这垛柴是咋飞到她家院里的?老师你咋不会说话。”丁胜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你家柴还不够烧?下了学又去背柴?”丁胜的眼又逮住了秀秀那双又大又亮的眼。那双眼真好看。那双眼呢也直冲着他忽闪着,又在躲呢,突然羞怯地被眼帘半挂上了。秀秀脸一红,低下头去,小声说:
“我昨儿个下了学砍好一捆柴,放在沟底,今儿个背回来。我家柴禾还差点儿,我大忙不过,我妈有窑里那些活儿也够做了,鸡娃还小。”
“明天下了学,咱俩一起去砍柴吧。”秀秀妈的脑袋探出了窑门:
“娃娃们,回窑吃饭。今天晚上吃玉米仁饭。全娃你也不要走了,冲你妈呐喊个一声,就说在你干妈家吃哩,让她不等你了。罢了把你那两只小蹄蹄和你鸡娃哥哥的一起舀水刷干净。秀秀,不整那柴了,一阵我整,快引你丁老师进窑。快,咋这么慢腾腾的。秀秀,快呀,你大今儿个到前庄去开会了,咱不等他。”秀秀妈的机关枪一通横扫。
这一夜,丁胜没有睡好。合上眼,似乎又看到了李北那双细长的眼,弯弯的笑望着他。再努力看,不对了,分明是秀秀的那双花眼,在眼帘的扑闪下水灵灵的,黑亮亮的。女儿的眼咋那么勾魂哩。丁胜啊丁胜,你真没出息。爷爷此时已经做了天上的星,他的在天之灵能够窥见到他的孙儿吗?能保佑他的孙儿吗?莲花妈妈离他千里之遥。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他又有两年没有见了。同伴们一个个走了。北北如今也与他分开了。于是,他像一只孤雁。他这个年纪,本是求知的盛时,然而,却不得不与空虚为伍。他不能超度,需要有许许多多的现实之物来填充他的空洞。什么是他的现实之物呢?书本?知识?这里太少太少。高等学府?喧嚣的社会?离他太遥远了。宏伟的理想?火热的事业?与他相去甚远。它们是天上的浮云,河底的流沙。过去自己曾经那么冲动地喊过“为了共产主义,时刻准备着”,那么坚定地宣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彻底改造世界观”。这些,是口号,它能够敲响年轻人的心门,能够使那些年轻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然而,口号和现实毕竟是两重天。
这两重天的尽头,又是如何连在一起的呢?他是茫然的。于是,他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现实之物,要看得见,要摸得到。
这以后的几天,丁胜放了学可有活儿干了,和秀秀、鸡娃一起下到沟底的林子里去砍梢子柴。这对于他,已经是干惯了的营生。
四年多了,他可以娴熟地干所有的农活。至于砍柴、背柴、码柴,他不比山里人干得差。常常是鸡娃连砍柴带玩耍,后来干脆带上他的小伙伴,远远离开了丁胜和秀秀。因为,鸡娃是玩儿家,丁胜和秀秀才是干家。
这一天,他俩整好了两背柴,坐在山洼里拉起话来。
“丁老师,你能干着呢。”秀秀夸他。
“是吗?难道你不能干吗?”丁胜说起话来,学生腔改不了。
“我打小就在山里,哥哥走了,窑里的活儿有许多要我做。你不一样,你是打小在城里长大的。”秀秀很认真地说。
“我已经离开了城市,和你一样,在山里活人哩,就要学山里的活儿。城里的那一切,已经不属于我了。你看我现在不像一个山里人吗?”丁胜的话也说得很认真。他的眼睛望着秀秀的那张脸。
她,真好看。
“像,可是又不像。”秀秀没有抬头。
“为什么像,为什么又不像呢?”秀秀抬起了头,丁胜的眼马上贪婪地逮住了秀秀的眼。那双眼扑闪着,水灵灵的,似乎会唱,会说,简直是太美了。姑娘的眼帘高高挑起,长长的黑眉毛也大胆地扬着,她也盯住了丁胜的眼,从那褐色的眼仁里,寻找着自己俊美的肖像。时间似乎凝住了神,风儿也似乎停下了脚步,林子里的树梢梢树叶叶也不动了,静悄悄地望着这一对人。然而,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姑娘那长长的睫毛又垂下了,和眼一样,墨黑墨黑的。丁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们,既然逮住了,不想轻易放开。秀秀的眼却在躲闪着。
“像,像山里人,什么活都做得,又做得好。不像,又不像山里人,比我们山里人可懂得多了,模样比我们山里人俊,说起话来,比我们山里人好听,书教得也好。那算术题,我大讲一黑里,我也听不明白,你讲一个时辰,我听得明明白白。”秀秀的声音很清亮,十分好听。
“你说话也很好听。你会唱吗?那天我让你们学生娃唱信天游《绣金匾》,还记得不?我分明听出你的声音最亮。”丁胜情不自禁。
“我妈就会唱,我大唱得也好,我们山里人都会唱,在山里干活儿的时候,从早唱到晚。”秀秀越说越起劲儿。
“我们在前庄干活儿时也唱哩。”
“要说唱信天游,还数我们后庄的人唱得好。”
“是吗?麦收时学生娃放忙假,我们一起去收麦,听听你们咋唱。我来评判,看是谁们唱得好。”丁胜也来了精神。他捉住了秀秀的一只手,似乎是下意识的,带着央求的口吻:
“给我唱一首你最喜欢的信天游,好吗?唱吧,周围没有别人,就给我一个人唱。”秀秀抽回了她的手,却唱了起来: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里的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啊,唯有那个蓝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蓝花花那个下轿来,东望西找,找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蓝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冒上性命,我往哥哥家跑。
我见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啊,咱们俩死活哟,生长一搭。”
这是一曲《蓝花花》,一共有八段,秀秀竟一字不差地都能唱下来,声音圆润、凄婉、甜美、悦耳,歌词绕肠挂肚的,催人泪下。丁胜被歌声牵着走,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晚上。茅缸和兰兰,情哥哥和情妹妹,汉子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拥揽着娇小的姑娘,兰兰哭得像一蓬在雨水中打晃的草儿。兰兰出嫁那天,他推说肚子疼,没有去看热闹。据说茅缸那天去了榆林,说是他二大病了,要他去照顾几天。那是说谎,借故躲开了。唉,这情郎苦哩。狐皮沟人心里清楚。他的思绪悠悠荡荡,撞到了他的北北,北北的那双细长的弯弯的眼睛,一会儿是那么的美,笑得眯起来,一会儿又是泪眼模糊的样子,和一团云儿一起晃,时隐时现。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丁胜的头昏了,他微微闭起了眼,将头靠在身后一棵杜梨树的树根根上,心里不好受。似乎有一些小小的蚂蚁在他的眼眶里爬,湿湿的,热乎乎的。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四周很静,静得听不到什么响动。
不对,有一个很细微的声音,轻轻的,离他那么近,那么近。有一股奶的清香,是北北身上的那么一股清香的气味。不,不一样,似乎还掺杂着蒿草的清香。他睁开了眼,是秀秀那双可爱的眼,那样深情地盯住了他。他一睁眼,目光就与目光相对了,灼灼的,猛的,就像触电一般,他一阵痉挛,身体又一次从下到上麻酥酥的,不能自己。秀秀的眼今天格外水灵,像用清水洗过的,太美了。丁胜看呆了。秀秀似乎也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男子一双大大的褐色眼睛是那样的传神,眼眶里似乎有泪。
“咋?你流泪了?”秀秀的眼睛有些直勾勾的。她弯着腰看着丁胜。丁胜鬼使神差似的,慢慢地站了起来,又一次捉住了秀秀的手,这次不是下意识的。那双纤细的小手软软的,滑滑的,手指关节有趼子。这一次,那双小手没有抽回去,许久许久。丁胜注视着秀秀的眼睛,一眨不眨。秀秀的眼睛直勾勾的时候,更加美丽。墨黑的眼睛,眼白却是天蓝色的,像一小块宝石镶嵌在漆黑的夜色里,使人心醉。一股清泉水在丁胜的胸中涌流。一切是那么恬静,又是那么自然。他弯下身子,用他的唇衔住了秀秀的唇。秀秀仰起了她的脸,长长的眼睫毛垂着,眼帘轻轻地拉了下来。丁胜不再看这双眼,令人心醉、腿软。他闭上了眼睛。两个亲吻的人都陶醉了。他们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一天背柴的两个人回到窑里,天已经黑透了。秀秀妈侍候着窑里两个男人吃饱了饭,把留下的饭热在灶头。秀秀和丁胜进了窑,出奇地安静。两个人都胡乱地扒拉了几口饭,丁胜就走了。秀秀的妈是四十多岁的过来人,有一粒砂子也揉不到眼睛里。望着秀秀倦怠地拖着身体进了自己住的偏窑,她笑了。在炕头上,她快嘴快舌地对寻老六唠叨开了:
“你看,秀秀他大呀,咱秀秀和丁胜,今儿个不对劲儿。咋,下到沟底整两捆柴,要天黑透了才回,前几天都是太阳没落山就回来了。你说,丁胜能看得起咱秀秀?”
“瞎哆哆,人家是城里人,秀秀是乡里人。”寻老六搭着话。
“乡里人咋?咱秀秀那模样,这前后庄能找着第二份?哪有后生不恋娇女子的?城里娃在咱这乡里住久了,就不兴有个七情六欲?他年轻力壮的,又不是出家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城里人乡里人都一样,守着这黄土窝窝,就不兴贪个嘴,解个馋?沾个花,拈个柳?那才对人的心思。”秀秀她妈一口气往下说。
“悄悄的,别说了,越说越离谱。”寻老六想把她的话头打住。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娃他大,你看,那个老师要给咱当女婿,你中意不?”
“甚?想丁老师做女婿?天上掉油馍馍。”
“你以为天上掉不下油馍馍?要是掉下来,你要不?”秀秀她妈在笑。
“掉下来,不要,亏得慌。”看来寻老六也算精明,秀秀她妈乐了。
“那你就伸手接着,不要让油馍馍滚脚底,滚碎了。”
“做梦吧!”寻老六吹灭了那盏煤油灯。
“做梦?梦成不了真?你看好吧。”
这一夜,丁胜睡了一个好觉。这是他来到后庄睡的第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几天,秀秀像霜打了一样,蔫蔫的,见了丁胜从不抬头,念书却很上心,学得也快。她人很聪明。正如人常说的,母亲笨,笨一窝;母亲聪明了,养下的娃一个比一个的精明。看来,秀秀有个聪明的娘,怪不得她和鸡娃都被山里人称为鬼灵精,听人说,她哥哥根柱,脑袋瓜子也灵得很哩。丁胜对于这一切是留心的。这一阵子,他除了更加起劲儿地教学生娃娃读书,领着他们唱歌,还带着他们游戏。他能吃能睡,情绪特别好。他不想心事,不发愁,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真是一身轻啊。他自己都说不好这是为什么。打那次和秀秀背柴回来,秀秀家窑里的柴也背够了。每天下了学,他就一头钻进窑里,改改学生的作业,读读书,或是把鸡娃叫到跟前,给他开小灶,再教他点儿,只要他能接受得了。时不时,丁胜还会哼哼小曲,哼得最多的还是那一曲《蓝花花》。生活,本来就应该是绚丽多彩的,轻松愉快的。只是三顿饭往秀秀家炕头上一坐,总会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而且头变得很沉,不敢抬起来,怕看到秀秀那双乱人方寸的眼。那天,他吻了秀秀。该不该吻,他不去想。但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