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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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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重,乌云在低空运行,浑浊的河水闪着苍土色的暗光。巡坝人们的灯笼,在河两岸闪烁。 
  江水山用尽最后一把力气,艰难地爬上南岸,淌着水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堤坝的青草上。 
  从早晨起来,江水山和民工转运大半天公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打发春玲领民工先回村,自己奔走二十多里路赶到区上,意外地受到了区长的斥责。从那里向家走,又是十几里山路,他简直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波。他全身发着高烧,伤口在剧痛,嘴唇裂开了口子。刚才在水里,若不是他生在河边长在河边,从小就有很好的凫水本领,处在这种境地,又是一只手臂,他怎么也过不了半里宽的水急浪高的河面。下水前他全身象着了火,过河经水的浸泡,现在又象被冰雪包裹着了。江水山极力忍受着这种痛苦,牙齿在打颤,手在狠命地撕揪透湿的衣襟。他在前方和敌人作战负过几次伤,直到把胳膊锯掉,都没感到如此痛苦、难熬过,可是现在—— 
  “妈的!和反动派作战就是刀穿心,我也不叫痛!可是这……”水山心里叫道,哽咽住了。 
  江水山受不了这种侮辱和打击,他的心压抑不住恼怒、痛苦。如果桂花是不正经的女人,江水山会把她打扁,逼她招出真情。然而,桂花是个老实人,又是冷元的儿媳妇。这怎能不引起群众的关注?江水山比谁都心疼她。是的,桂花没有错,一定是真有人去糟害过她。这人是谁?胆敢装着少只胳膊,偷去他的衣衫!江水山要能找到他,真会撕烂这个孽障!可是上哪里去找呢?人家都怒视他,嘲骂他!啊,真没有法子,多末大的冤枉和不幸啊!江水山带着一肚子委屈,奔向区委会,他相信那里会给他办法,解脱他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在区上,区委书记曹春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区长不愿听江水山的分辩。他不能相信有三十一名军属、案属妇女按指印的控告书是无中生有。他严厉又痛心地指责复员军人江水山经不起和平环境的考验,指责他居功骄傲、蜕化变质。鉴于在群众中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调查处理过程中,区长要江水山停职反省。当江水山对张区长的这个决定表示不能接受,并向上级发了火的时候,张区长就没收了江水山的枪,并警告这个残废军人,再坚持错误,拒绝坦白,就要开除他出党……开除出党?江水山,他离开打反动派,离开党,离开革命,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他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其他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全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没有了这些就没有了他的一切,江水山就会成个空空的架子! 
  江水山想着这些,感到气忿和伤心。接着他就怨恨他不该复员回后方来了。这后方的工作真难办,有时候要硬,更多的时候要软,或者硬中有软,软中有硬;有时动手,有时动嘴,更多的时候又动手又动嘴。为了革命的事业,他江水山是不怕困难的,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手有手,要嘴有嘴,可他往往掌握不好火候、时机、分寸,常常出差错。被顽固的富裕中农气破了肚皮,也不能动硬的;他一时来硬的了,就使革命工作受了挫折,不是党支书及时纠正,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事实证明,他江水山做不了后方工作,他只能拿枪杆子,上前方;在战火中,有他革命的位置。“对!这后方工作我干不了,到前方去!”江水山大吼一声,翻身跳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河北岸,自语道,“停职?反动派杀人刀一时也不停,革命战士倒停下来?笑话!张区长,你说我居功骄傲,笑话!我有什么功?你看着吧,江水山再把胳膊腿都打掉了,只要能爬得动,也要叫反动派的脑瓜子滚下几颗来!”他刚要下水,游过河北,踏上去前方的征途,却又站住了。他耳边响起了离开部队时团政委的声音:“……如果没有解放区的巩固,我们就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难消灭敌人。”紧接着,曹振德那风尘仆仆,胡髭芜杂的面孔也出现了,他好象又在说:“革命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对党的态度……” 
  江水山狠狠地骂自己道:“我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支部书记要我受住考验,事情会查清楚。可我,受不住,自己要往前方跑,违反党的组织纪律!唉,快回村去吧!” 
  江水山踏着通向村子去的泥泞的道路,蹒跚地走了没有几步,心又沉重起来,脑子里出现很多女人的恶凶凶的脸面,那辱骂他的声音又把耳朵充塞满了。残废军人停住了:“回村,去挨冤屈?让人指指点点地骂江水山强奸了军属,而且被上级停了职,没收了枪……啊,不行!我不能这样过下去!后方工作,得振德叔那样有本事有办法的人才能做,我天生是上前方的材料。对,还是到前方去!去了之后再向党做检讨,请求处分好啦!” 
  江水山折转回身,急速地重新登上河堤。 
  河水越来越大,巨浪一个接着一个,前拉后搡,愤怒地嚎叫、呼啸,猛烈地向岸边冲击、扑打,想冲垮堤坝的束缚,淹没庄稼和村落。 
  看着惊涛骇浪的河水,江水山心里油然想起,昨天早上他去被称为“猴嘴”的河堤上检查时,发现那里加高的堤层容易出毛病,现在水势这末大,万一巡堤的人疏忽了怎么办?江水山这末想着,摇晃着身子,顺着堤坝,艰难地向下游走去。 
  两岸护堤的灯光时暗时明。江水山走了一段路,却没碰上人。他有些着急了,歪歪斜斜地大步迈起来,脚下发滑,一连摔了三次跤。他忽然听到前方有铁锨铲土声,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加堤;但又一想,为什么没有灯笼?水山骤然警惕起来,急步赶上前,大声喝问:“哪一个?” 
  锨声停了。水山一边跑上去一边问:“干什么的?” 
  黑暗里一个人影向后闪动。江水山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抢上去,将那人的衣服揪住:“兔崽子!你跑不掉!”那人回身,照水山腰间狠踢一脚。 
  水山闪了一个踉跄,几乎跌进河里。他回了对方一脚。那人摔倒在堤上。 
  水山扑上去,跪着腿压住对方,挥拳就打。 
  那人挣扎着抓住水山的手,用牙狠咬。 
  水山痛得猛地抽回手,身子一松,被对手掀倒。江水山奋力爬起来。突然,脊背挨了重重一击,又倒下了。那人提着铁锨,跃身窜下堤,钻进庄稼地里。 
  水山跳起来,愤怒地喝道:“反动派!你跑不了!”他习惯地迅速向腰间摸去——抓了一把空皮带。他这才想起枪没有了。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胸。 
  水山立即要向那人逃窜时带起的庄稼响声处追赶,但他感觉到脚下有水。他吃惊,急忙弯下身——啊!堤坝已被这坏蛋挖开一个小豁口,那河水正湍急地向这里冲来。“妈的!叫你小子逃了……”水山狠骂一声,急忙向水口添土。然而,他就一只手,又没工具,堤又是硬的,费好大劲搬一点土添上去,立刻就被水冲走了。 
  豁口在逐渐扩大,河水急冲直撞地流过堤坝。江水山心焦急得如火烧一般。他张口呼喊来人,但嗓子干哑,声音是那样微弱。他心里猛一亮,跳进水流,用他那一只手的高大身体,紧紧地堵塞住豁口。 
  江水山和水在进行殊死搏斗。河水冲扑着他的躯体,稀泥打滑,使水山难以堵住水口,几次滚进堤下的泥水沟。他又爬上来,横身躺在豁口里。他躬起两腿,拼命地顶着豁口的一端,头和膀子挡住另一端,终于堵住了口子。适才他被破坏者的铁锨打伤的背部,被水一泡,疼痛难熬。那凶猛无情的河水,时时盖过他的头脸。他努力屏住呼吸,不让水冲进嘴和鼻,不使自己昏迷。 
  约莫过了吃顿饭的时间,夜盲眼的新子和玉珊打着灯笼走近来。他们一看,啊!是谁象个盛着泥的布袋子一样堵塞在堤上,头和脚都扎进两端的稀泥里。那凶似猛兽的河水,在他身后狂嚎。 
  “天哪!”玉珊放下铁锨,抢上去拖人。 
  只听那人呻吟着说:“快,添泥!” 
  “啊!队长……”新子拦腰去抱他。 
  江水山挣扎着抬起头,喝道:“先堵口!” 
  玉珊和新子急忙在水山身边堵坝。 
  封住决口后,他们把水山抱到草地上躺着。水山吐出一滩浑浊的泥水,呼吸才正常起来。玉珊和新子把水山耳朵、鼻孔里的泥沙擦洗干净。 
  “没有事,好啦!”水山奋力地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哦,脊梁被反动派打伤啦!” 
  新子用灯笼照着,玉珊看时,水山背上的伤口被水浸泡得翻着白肉。她急忙用手巾给他包扎。 
  “你们干什么去啦?”民兵队长生气地叱责道,“随便离开战斗岗位,叫反动派钻了空子!” 
  新子又难受又气恨地说:“我和江任保巡查这一地段,让他先回去吃了饭回来看着,我才回去吃饭,谁知这小子跑哪去啦?” 
  江水山严正地教训道:“这是革命斗争,怎么能依靠那样的家伙!” 
  “是我不对。” 
  “走,抓坏蛋去!”玉珊叫道。 
  江水山摇摇头:“他不会站着不动,等着咱们去,抓不到了!” 
  “查出来,非零刀割烂这坏蛋不可!他这末歹毒,想害掉咱们河南这一片庄稼和村子!”玉珊愤恨地说。“不歹毒就不是反动派了!回去整一下江任保,混蛋的懒汉子!”水山说着向上走,玉珊要扶他,他挥了一下手,“我能走。好好守堤,敌人不会睡觉!” 
  江水山大步顺着堤坝向上游走着。也奇怪,经过这一场激烈的搏斗,他虽然又负了伤,呛过泥水,可是反倒不象刚才那样全身无力,到处疼痛难熬了。他挺胸昂首,阔步向前,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望着澎湃的河面,自语道:“江水山哪!你没有骨气,丢共产党员的人!反动派正向人民进攻,要把人民杀死;可是你,为个人的事同党赌气!支部书记常说,前后方一样要紧,松劲不得……对,我要向振德叔看齐,学他的对革命对党的态度!” 
  孙承祖把脑瓜子伸进大瓢里,咕咚咕咚喝下半瓢凉水,将空瓢一丢,倒上炕,大口小口地喘息着。 
  王镯子把大门插上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快步走进房,焦急地问:“怎么样,扒开啦?” 
  他只是喘息,满脸滚汗珠。 
  她甩给他一条毛巾,担心地问:“不顺手?” 
  孙承祖长喘一声,说:“妈的,冤家路窄!” 
  “碰上谁啦?” 
  “江水山!” 
  “啊!那你——” 
  “幸亏那小子一只手,我打倒他就跑。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孙承祖余惊未消。 
  “这个江任保,难道说瞎话?”王镯子气恨地骂起来,“这个死东西……” 
  今晚上,王镯子从军属会场上出来走到家门口,遇到等在那里的江任保,她吃惊地问:“你来干什么?”任保喜笑说:“小娘子!人家都知道咱俩相好,可我连你的边也没沾上,真冤枉。今夜我老婆走娘家,和我睡一宿吧!”王镯子躲开他的手,说:“不行,我的军鞋没做好,妇救会明天一定要,我得带灯做。再说吧!” 
  “嗳呀呀,我老婆明天要回来啦!” 
  “日子长哪,你这末不听话,我变脸啦!”王镯子威胁道。任保心想:“这娘们又有新人啦,妈的!”他又央求道:“今夜轮我守坝,趁瞎新子那小子回家吃饭,我偷着溜来找你要点酒喝,给我吧!” 
  王镯子想早点支开他,就说:“好,你在这等着,我拿给你。”她打开门锁,任保想进,她很快把他推出来,插上了门。 
  王镯子进屋后小声把任保的话告诉孙承祖。他想了想,说:“多给他点酒,再给几个鸡蛋,问明他守的地段。哼,曹振德!我叫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河一决堤……” 
  江任保兴冲冲地回了家,炒了鸡蛋,大开嘴福,一会就醉倒在炕上,鼾声如雷了。 
  “我去时倒没有人,”孙承祖接上刚才的话,“江水山这小子不知从哪钻出来的!” 
  “坝没扒开?” 
  “扒是扒开了,不大。” 
  “你怎么不扒大点?”王镯子惋惜地说,“北河要是开了口,不消半个时辰,几十里的庄稼全完啦!这对共产党比什么都厉害!” 
  “扒大点?命没丧掉就好,你还不知道江水山这个人?”王镯子咬牙发狠道:“这个东西,背着黑锅也为共产党卖命!唉,怕只怕孙俊英坏了咱们。” 
  孙承祖和孙俊英苦心设计的陷害民兵队长江水山的事件引起的这场激烈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事情没有按阴谋者的算盘发展。 
  开初,激起军属的愤恨,把事态扩大,打了江水山,再打曹振德,接着抢公粮,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天昏地暗……群众很快明白过来,确信江水山不会干强奸人这种事;老东山和江任保的证词更洗清了水山的冤枉。谣言破灭了,出去四个多月的民工,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并且有两家挂上了“军属光荣”牌。江水山没有为这场打击倒下去,还是一样地干工作;张区长还亲自到村里来给他重新佩上手枪。曹振德也没卧床不起,第五天就吊着胳膊出现在街上、村公所里。 
  被打倒的是孙承祖他们自己的党羽。孙俊英和冯寡妇经过政府的审判,以仇视人民政府、伤害干部、破坏社会秩序的罪名,判处孙俊英徒刑五年,冯寡妇徒刑四年。自然,孙俊英的烈属待遇也随之取消了。 
  在孙俊英和冯寡妇被捕之后,孙承祖逃到东泊村“刮地皮”家里藏匿起来。听到了判刑的消息,他很高兴,知道孙俊英没有供出他来,就又潜回山河村家里。冯寡妇是根本不知道孙承祖回家的事,她是一尊任人摆布的毒炮,装上炮弹就放出去。孙俊英所以没暴露孙承祖,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口咬定是借桂花事件发泄对江水山和曹振德的私仇,报复他们把她丈夫动员参军的怨恨。因为她知道,如果承认和暗藏的敌人有勾结,那末罪恶性质就加重了。其次,她希望孙承祖的话能实现,中央军会打过来,她要等到这一天,跟孙承祖到大城市享福,何况她对共产党有刻骨仇恨呢。而政府由于战争紧张,任务繁重,对这一案件一时查不出明确的反革命政治阴谋的证据,所以就暂作这样的判决。同时责成公安机关和山河村政府,继续加紧进行血衣案和这次事件的侦察工作。 
  孙承祖没有怜悯这两位亲信女将去劳动改造的情绪,只是感到失去了公开活动的工具,很是烦恼。但是这几天报上登的,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胶东的消息——虽然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然而是向前推进的——给孙承祖以很大鼓舞。由于现在山河村只有他夫妻二人,活动不易,他决定暂不冒险,只是严密隐蔽,以后再伺机进攻。 
  他在东泊村的党徒“刮地皮”他们,自从大秃子来山河村参加过烧公粮杀害曹冷元以后,一直没再敢进行活动。孙承祖最近去躲藏时又指示他们,找好时机,进行破坏……曹振德用一只左手,动作拙笨地向锅里打点着食物。他身上被闹事女人打的伤,在逐渐地好起来,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结下了疤痕。但是,他的右胳膊还不得不用白包袱皮吊在脖子上。 
  随着国民党反动派向胶东解放区的进攻,支前工作更加紧张,繁重。本来时常率领民工出发执行紧急和重要任务的指导员,这些天由于伤势重一直留在家里。振德躺着的时候,就前后不停地思索着村里发生的事情。他深切地感到了阶级斗争的错综复杂。他深切地感到了区委书记提出的怀疑——山河村还可能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反革命分子的估计,值得他深思。关于杀害曹冷元事件后发现的那件血衣,昨天区治安干事来说,经过多日的侦查,已有了初步线索,怀疑点是东泊村的地主“刮地皮”和他的儿子,这,公安局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对企图强奸桂花嫁祸江水山引起的落后军属、案属闹事和有关破坏河堤的事件,党支部开了几次会,决定进一步追查,一定要将敌人抓到手。 
  究竟是谁企图以强奸桂花来嫁祸江水山?谁去破的堤?曹振德同意区委的分析,这是有政治背景的,一定有主谋人。曹振德这次不光是从各户的社会情况来着眼,而且同时注意发动落后的角落。 
  这几天,指导员的精力集中在江任保身上。这是因为,去破坏河坝的人,正瞅着江任保擅离职守的空隙,这是偶然的巧合吗?曹振德亲自找任保谈了两次,耐心地进行启发教育,要他说出那天晚上离开河堤的情况。江任保终于在指导员的多方劝导下,如实招出他怎样去找王镯子,对方怎样不许他进门,怎样给了他酒和鸡蛋……看起来,这是合理的,与破坏活动联系不上;但曹振德联想到,王镯子是上次闹事中的活跃分子,在一些关键地方起的作用很坏,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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