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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参谋,不合群,不伺侯领导行吗?我一直纳闷,你参军那么早,职务被压这么久,不想吗?将来怎么办?”
“说不想是假的。开始也想不通。但后来明白了。你不会溜须,自己说了还不算,想有什么用?白伤脑筋,想不如不想。至于将来,无非是自己的去向。我连这也不想了。到哪都能吃饭,都能活着。有一次和副政委在一起蹲点。他问我有什么活思想。我说,人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去处。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无非是在地球上。他一听我这么说,有点火了,说我这个同志有情绪。我平静地跟他说,副政委,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干瞪着眼睛看着我。副政委的眼睛几乎跟他宽大的脸盘一样大,这你知道。但我还是笑嘻嘻地瞅着他。他没办法,气呼呼地把我支走了。”
黄参谋说话略带公鸭嗓,更给他嬉皮士般的语言增加了浓度。我被逗得大笑。但神情中可能露出点怀疑,他于是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我真那么说的。我对什么事情都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要记住毛主席的两句话:‘天塌不下来,原子弹打不过来’。这两句话说绝了。的确,既然立即死是不可能的,那还怕什么?再大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遇着事儿,你着急得不行,苦恼得不行,等回过头来看,你就觉得当时没有一点必要。我现在啥也不想,今天有事今天做,明天再说明天的。我也不傻干,一个人有再大的能耐也干不出共产主义来。要干,就得有智慧地干。因为世界有你没你照样转,所以别人不考虑你,你自己不能不考虑。忘了自己就忘了根本,就是糊涂人。我是吃好、睡好,保住一个好身体。有天大的事,到休息的时候,我还得休息。我把住一个关口:不说过格的话。这样就是天王老子来审查我,也没办法,总要派给我一碗饭吃。”
黄参谋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我需要什么。我佩服他的修炼。我一边听着,一边衬度着,他在这所号称为革命大熔炉的地方可算是个异类,但他更真实、更像个人。比之那些为了向上爬而高喊革命口号、折腾别人的人,他更可爱。我尤其赞赏他那清醒的自我意识和对时代所作的微妙的拒绝。他不愧是一个知识分子(大学一年)出身的军人。当他把知识、思想和人生的磨砺熔铸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提炼出一种免于被剥蚀的人生哲学,闪烁出惊人的智慧。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欠起身问他:
“前天,我好像见副政委在连部门前跟你喊什么?”
“啊。咱们不是多天没休息了吗?我跟副政委请了个假,说回去有事,明天回来。回团后我就不愿动弹了,多呆了一天。回来后副政委大发雷霆,叉着腰,鼓着眼睛对我说:‘你,你,你这个同志还像个干部吗?’我笑嘻嘻地回答道:‘政委,您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气得没办法。”黄参谋一边说,一边挠着小平头笑。
“发雷霆那一阵儿你不害怕?”
“怕啥?还能把人吃了?我没说吗?只要你把自己的位置定准,干什么都得心应手。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开赴你吗?我乐不得的。你今天下令复员,我明天打包就走,一分钟都不待停留的。所有威胁你的因素全失灵了,你怕啥?”他说得平稳,亦自信。我心里暗暗佩服。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
“那,家里的事,你也不想?”人都有好奇心,特别是对自己放不下的事,他很想知道别人遇到了会怎么处理。是想获得启示,还是想寻求共鸣,从中宣泄宣泄?我分辩不清,各种心情好像都有。
“人家都想老婆,我不想,想也没用。我老婆以前给我邮信,总说给钱少了,当时我很生气。后来我想,生气有什么用,气病了自己遭罪。我于是不理她的埋怨,照旧剩多少给多少。她一个月给我来一封信,我就给她回一封信。她不来也给她写一封。”
“她不写,你不犯寻思。”
“寻思啥?有大事就会打电报要钱。没大事就是生小气,别理她。女人越理,她越有事。还有一种最坏的情况,就是她勾上别人了,那也别着急。不行就离,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兴许再找一个比她还好。”
“那,不要感情了?”
“什么感情?感情能当饭吃?人家跟你都没感情了,你要什么感情?不愚吗?反正你记住这么两条,一对世事都不能有过高的要求,实现不了只能徒增烦恼;二对某个事想不通了,拐个弯儿就行了,千万别钻牛角尖。一钻牛角尖,谁也帮不了你,最后可能把自己钻疯了。”
“黄参谋,连长找你。”外面有人喊。
黄参谋看我犹有未尽之憾,宽厚地笑着说:
“以后有机会。”
我送走了他,躺在铺上品味再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生活得有智慧。这种智慧能使人左右逢源地应付各种场面。我想起前不久一个战士跟我开的玩笑。那时他在两个营房中间的蓝球场上玩球。见我横穿过去,他说:‘老施!我看你精神头有点不足。像你这么大岁数,该有个家了。’我以为他在揭我的伤疤,急忙否认,并反问:‘你自己也着急了吧?’‘着急了!’他迅速承认:‘都急出汗来了。’说着揭开了帽子,脑袋上冒着热气,像开锅了一样。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过,’他扔出一个球,补充道:‘这是打球累出来的汗。’他说的风趣,逗得我和旁边的战士哈哈大笑。过后我曾想,如果我能像这个战士那样,以戏谑的方式顺水推舟地应对事变的来临,该多好。
看看黄参谋和那个小战士,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性情过于执拗。而仔细诼磨,和那些遭到非人凌辱的大人物比,自己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不要说跟他们比,就是和这里有所谓“内人党”嫌疑的人比,同样显得无足轻重。沙立车站的值班员跪过砖头、玻璃碴子,手指被钉子、竹筷子夹过。但他还是熬过来了。不能说直面反抗就好,矫矫者易折。要学会对弹压的柔性化开,学会忍耐中与生活周旋的艺术。
想着想着,愁苦潜到了脑后。开朗宁静之中心里敞开了一片希望的天空。前些天一闪即逝的灵感重又活跃起来,我急急忙忙拿起笔,写成一篇散文:
大兴安岭的春天
再寒冷的地方也有春天。严寒之国的春天往往还比温暖之国的春天鲜艳、明丽,只不过来的晚些就是了。人们要耐心等待,不可焦躁,免得春天到来前为忧郁缠身,憔悴而死。
大兴安岭的寒冷世人皆知。四月份,不要说杭州的西湖,就是北国的松花江两岸也绿水盈盈、暖风徐徐了。可是大兴安岭依旧冰封沟谷、寒气逼人。我虽然过惯了北方生活,然而对于大兴安岭漫长的寒冷还是不能忍受。听说,同是四月份,有一年这里的山沟冻死了一个打柴的,我的心里更感到恐惧,恨不能一时飞出去。
五月份,故乡早已春暖花开了。家门前那片茂密的白杨树招来各色各样的鸟雀,什么红玛鹣、蓝靛壳了,什么黄胆、辣子了,飞来串去、在空中留下串串悦耳的鸣啼,真是叫人喜欢得不行。记得每当此时我和哥哥都不能安坐家中。哥哥虽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他还是像小孩一样扔下手中的活儿,拎着鸟笼子,和我一道越过家门前的小水沟,直奔杨树林。而身后总要要响起追到水沟的嫂嫂的责骂声,还有四岁小侄拍着手 “爸爸,我也去”的呼叫声。最值得记忆的还是瑞珊,她每天傍晚都到白杨树下等我,随后借着繁茂的枝条的掩盖,我们重复进行各种各样的功课。她的身体总是给人一种类似乳香那样的新鲜感。有一次我们实在忍不住,还躺在草地上疯狂地做爱。我们相信那片受到滋润的小草一定长得比别处好。
我爱春天,春天给人以温暖和快乐。
可是故乡的春天要过去了,大安兴岭的春天还没有来,我有说不出的焦躁,绝望的情绪也随之产生:“大兴安岭大概没有春天”。这时我开始讨厌它、恨它,我巴不得离它远远的。
但绝望里包含着希望,我还是渴盼大兴安岭有春天。我等待。
果不然,大兴安岭是有春天的。六月初她姗姗而来了。先是冰消雪化,继而枝条泛青,接着山坡草坪铺上了绿色的地毯,不久奇花异卉争颜斗艳。有的姿容华贵,有的潇洒自如,有的像醉酒的仙子、满脸绯红,有的像羞于露面的新娘,罩着白色的面纱。有的青似蓝天,有的淡黄如锦帛,微风拂徐,轻轻摇弋,十分逗人喜爱。各色各样的小鸟昼夜鸣啼。圆润的歌喉,动人心弦,令人出神入化。因为无人伤害,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尤其当朝霞刚刚升起,余晖尚未落尽之时,它们总要在营房四周的草坪上、在你身前身后、脚前脚后飞来飞去,旋起又落下。有一次一个羽毛光亮丰润的小鸟竟然落到我的膝盖上东张西望。我轻轻地抚弄它的羽毛,它竟然侧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还叨我的眼睛。迷人的景色令人留恋忘返。有时我坐在山坡上观赏,有时我于梦中醒来支颐专注地聆听小鸟的歌唱。这时的大兴安岭真好。我多么想把它搂在胸前爱抚。可惜它太大了。
我爱大兴安岭的春天。杭州的春色也不如它的美。那里有人工,这里是天造地设。
严寒的大兴安岭竟有如此绚丽的春天,这使我热爱一条真理——越是身陷逆境越有灿烂的时日。孟子有云:“天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雪莱说过:春天已经过去了,秋天不是很快就要来临了吗?我们不妨颠倒一下: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不是马上就要来临了吗?是的:
雏鸟总有一天会飞出窝,
婴儿总有一天不用包裹,
暖春总有一天赶走严冬,
囚人总有一天摆脱枷锁。
相信吧,什么生活都有结束,
世间任何事物都有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