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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和它讲好了,你住木里好久,它跟你好久;你哪天回城里,它哪天才转屋里跟我。它懂事,我们定了。”隆庆说。
“狗狗,你信他。”王伯说,狗狗点头。
“达格乌”在狗狗身边,隆庆一个背着包袱从背后上山去了。
“王伯,你又讲隆庆等下带我下去看看?”
“看样子隆庆有事做,等下我带狗狗到处走玩。”
王伯晾衣服,剩下狗狗和“达格乌”两个。
“达格乌”看看狗狗。
“我妈、我爸不见了,好远好远走了。王伯带我到木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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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格乌”看着狗狗摇尾巴。
“隆庆要你和我一起,你讲,你愿不愿?”
“达格乌”摇尾巴,笑。
“那好,那我们勾个手指娘(大拇指)。”狗狗伸手,“达格乌”也伸手给狗狗。
王伯见了笑,“狗狗,隆庆不讲多话,心里哪样都清楚明白,细心得很。他带了‘达格乌’陪你。我们不能买小狗,买了我们说一声回城,那它就可怜了。隆庆带‘达格乌’来,哪天我们动身,隆庆就带它回家。”
狗狗说:“我们回城也带‘达格乌’。”
“那不行,隆庆的狗很要紧,靠它们赶山打猎,是隆庆的宝贝。狗狗看,看样子他会忍痛送狗狗,狗狗在城里养‘达格乌’就糟蹋了。它不是普通狗。狗狗你看‘达格乌’好聪明,是不是?我们莫让隆庆舍不得好不好?”
“我听得懂王伯话。我回城了,我舍不得‘达格乌’。我就会想、想、想,又想、想、想……”
“回城还没这么快,你眼前莫想太多,对吗?”王伯拉起狗狗,“草上露水干了,走得了。”
一动身,“达格乌”也站起摇尾巴,晓得会一起走。
“达格乌”长得好笑,一脸粗毛,连眼睛都挡住了,看起东西来要歪着脑壳,好像老人家想事情的样子。
“周围三里多地都是这副样子,草坡斜斜子一直到溪边,溪那头也是这么子的草坡。放牛放羊是最好,别人家的地方离这里远懒得来。以前豹子多,我也怕,让隆庆打过几只,不晓得是绝了还是走远了。剩下的鹿子、帕狸(果子狸)、山羊、兔子这类东西又旺起来,还有只把野猪,这慢慢都难见了。”
“狗狗,以后你若是到溪边走玩,那头有条小路近;一、二、三、四,看到吗?四棵乌桕树,树底下有条岩板直路,下去就到了。看到乌桕树了吧?——不懂就不要乱点头——”
“我不乱点头,我清清楚楚乌桕树。”狗狗说。
“那好!乌桕树到秋天,满树绯红绯红的叶子,像火把一样。——你看,我们走这边是让你多看看地,你看这一片地,好宽,草长得多好!都是树,这边是树,那边也是树,老远那两棵是枫树,有六七丈高,有人打主意要买,我死都不卖,你看好威风!站在那里像个土匪王,是不是?这八棵‘千年矮’,说它千年也长不高;你看,哪矮?有王伯两三个高,也有人想买,城里人拿去雕美人、寿星,它木头又细又硬,雕出的东西磨光了像玛瑙,像牛板油,油亮油亮;你回身看坡上那边,七八堆‘十里香’,不晓得自己怎么长出来的。底下,那一排你当是刺窝罢?是‘羊妈子’树,快了,到时候王伯摘下来给你吃,酸甜酸甜。几时王伯带你上屋后头坡上去,那里有‘羊桃子’(即现在所谓的奇异果),热天快来,到时候我们就到那里边摘边吃。”
“一年到头,果子吃不完。屋后有柚子、橘子、柑子;我爹没选好种,马屎皮面光,好看不好吃,摆出来简直可以进贡,柚子红瓤咬一口酸得你打战。眼前就等吃李子了,吃完李子吃桃子、杏子,接到吃萼梨,这些东西,在我们乡里,味道算是可以了。”
“我爹赶场卖柚子,人家看到柚子这么大,又是红瓤,抢着买。人家问,甜吗?他说,不甜,你莫买!人家买了。有的当场剖开一吃,酸得跳起来,要退钱,我爹说你打开了吃,退什么钱?那人就吵说,酸成那样子你还卖?我爹说,我几时跟你讲它是甜的?我讲过吗?你问周围人!”
“屋后山上还有几大棵板栗树,冷天我们去捡板栗。捡板栗要戴斗篷。专捡板栗的人,等不得板栗自己掉下来,要用竹竿子打。不戴斗篷穿蓑衣,刺球球掉下来要伤人。有人板栗树下经过,风一吹,板栗刺球像落雨,弄得人跑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用手挡头,双手钉满刺球。要是‘达格乌’经过树底下,也会打得汪汪叫。”
老远坡上有砍树的响声。
“不是砍树,是砍竹子,‘壳!壳!’这就是砍竹子。是隆庆在搞名堂。隆庆做事,先想好,也不跟人讲就动手,总是这副脾气,不晓得这盘来个哪样动静?”
“我听了好久了,不晓得隆庆砍竹子。”狗狗说。
“不用理他!我们看我们的。”
王伯拉着狗狗,转来转去到了溪边。
溪水真浅,好多岩头,枕头大,桌子大。
“岩头底下有虾米,有年(鲇)鱼,有时还有团鱼。哪天,狗狗看王伯显两手,这溪往下两里才到潭,有瀑布,狗狗一个人莫去那里,掉下去永永远远回不来了,哪个都见不着了。好!我们走近路回家。狗狗,你看我们坡上那屋,好多树围着它,算是有点好看吧!——”
“你有点累罢?自家走还是王伯背?”
狗狗不理王伯,只管自家上坎子。
“我还忘了给你讲我们的树,是啊!还有哪样树忘了讲了。王伯老了,忘魂得很。一定还有树没讲,对!屋后坡上白果树,那么高我会把它忘了!到秋天,要是松鼠没抢完,王伯就给狗狗在火炉膛烤白果吃。唔!还有,一定还有树没讲,至少还有一棵。我是司令官点名,还有哪个没点到的?喔!你!你这棵桂花好坏!王伯和狗狗站在你底下你一声都不出。到中秋节,屋前屋后满院坝都是香。它中秋节开花,我爹叫我打它们,打下来装在麻布口袋里,背到城里卖给京果铺和药铺。我小时不敢不打。它好好子长在树上,你打它做哪样?就是这么一树金桂花全打下来了。人家是树嘛!又不会讲话,好端端一年才长一次,满满一树花,你把它打了!要是现在,不行!王伯哪个的话都不听了。谁打我就打谁。……”王伯边走边讲。
“你尽讲、尽讲!尽讲树。”狗狗说。
“王伯不讲树,哪个还会讲树?那么多树,一年又一年。等王伯回来,等哪!等哪!王伯都没回来。……狗狗要是树,狗狗想不想王伯?”
狗狗点头:
“树不会走,光想,光站着想……”
“是唦!是唦!要是人想人,再远,再辛苦,都要走去看看。树就只好站着想了,是吗?狗狗!”
狗狗点头。一边上坡一边看那些树。
屋背后坡上树林里响着各种声音,都是隆庆弄出来的。
“莫管隆庆,他在弄一些名堂,等下都明白了。”
“狗狗,你累吗?要累就石坎子上坐坐。”
狗狗没答应,径直一脚一脚往上走。看来,他还不明白“累”这个字,如果换一种说法,他会停下来的,他会觉得停下来比继续爬坎子要好过些;可以大口大口吸气,可以脑壳转来转去看东西。
王伯背过身来坐下了。
狗狗再爬了两三级坎子没听见后头王伯的声音,回头见王伯坐在坎子上,便问:
“伯,你做哪样?”
“我要看东西。”
“看哪样?”
“哪样都看!”
狗狗就地也坐在坎子上。
“要不要我上来和你一起坐?”
狗狗点头。
王伯和狗狗一齐坐在坎子上。“达格乌”也从坡上跑回来挨着狗狗。
“狗狗,你讲你喜欢城里还是乡里?”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狗狗说个没完。
“你只要讲,‘城里、乡里我都喜欢’。”王伯说。
狗狗摇头。继续说: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
“你也好这么讲:‘城里有城里的好,乡里有乡里的好。’你要讲短话,不要讲长话;话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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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就短,该长就长,不好短话长讲。”
狗狗睁大眼睛看着王伯,又认真摇起头来。狗狗觉得自己讲法好,他要浓浓地说自己的意思。
也不晓得谁不懂谁的意思。
“我告诉你,”王伯说,“我也喜欢城里,也喜欢乡里;各有各的好。城里哩!有城墙有大街岩板路,有男学堂、女学堂,打油、盐、酱、醋,走几步就到了;有布店、染坊,有穿好看衣服的太太、小姐,有不吠人的狗,有讲礼的兵;挑担子卖柴、卖炭、卖点心面食……都送到你门口,卖水的挑进厨房。城里人吃得好,粪尿油水大,卖给乡里人,几十文一担,浇出的白菜半个人高。那些粪离城远的乡里人,想到都流口水。”
“还有过年舞狮子龙灯,有笑罗汉;还有划龙船,还有月饼,还有放风筝,还有宝塔,还有呜叫,还有大桥,还有船过桥,还有婆娘家吵场伙(吵架),还有男人家打架,嗯!还有沅姐,有婆,有妈,有爸,有毛大、保大,毛大要沅姐的压岁钱,还要我的压岁钱帮我买炮仗,沅姐不让。姑父是个‘酒客’,姑父屋的茶壶有酒味,我不想吃。嗯!我喜欢城里,我要算喜欢城里了,嗯!”
狗狗说:“我不喜欢王伯讲我讲长话。”
“狗狗!王伯是教你讲话。”王伯笑起来。
“我自己会讲话……”
“狗狗蠢,狗狗不会想了才讲,顺着嘴巴流——”王伯顺着狗狗的脑门搔他的头发,“狗狗,你讲你是不是顺着嘴巴流。”
“我会想,我都是想了才讲。我还想了好多好多留着没讲。我不是顺着嘴巴流。”
“那你讲讲乡里哪样好?”
“城里没有乡里的东西好看。乡里的树好看,早晨好,天好,云好,夜间好,太阳好,风好,水好,河好,山里的水好,水缸的水好,井水好,大河,小河,快河,慢河,站起来的河都好。雀儿好,我喜欢乡里好多好多雀儿,我早晨和雀儿讲话。乡里的雀儿、树、‘达格乌’都懂我的话,我也懂他们的话。我们就讲、讲、讲、讲,他们都笑,摇来摇去笑。‘达格乌’讲,哪天和我到草坡林去走玩……”狗狗说得得意。
“达格乌”也咧着嘴巴,吐出大舌头。
王伯说:“王伯喜欢听狗狗讲蠢话。”
狗狗也弯了身子笑,十分之得意。
王伯说:“乡里真有乡里的好。人欺侮我跑得掉,我躲到山里岩洞里,哪个都找不到。乡里,吃饭穿衣都不要钱,菜自己栽,猪自己喂。最造孽可怜的是城里人,吃水都要钱买。听人讲,很远的大地方的人连走路、晒太阳都要钱。城里人受欺侮躲不掉,一下子就让人抓住了。最好笑是男人找婆娘时兴送花,一块光洋一枝花,起码是十枝八枝,你看好多钱?要是我们采了拿去卖,怕不十天半月变做大财主?”
“乡里大,有好多好多山,好多树,好长好长的路;城里小,好多墙……”狗狗说,“我长大以后,想人的时候就回城里;不想人就回乡里。”
“狗狗呀!狗狗!你讲话像和尚!”王伯笑得要死,“好了,起来吧!拍拍裤子,免得蚂蚁子咬‘鸡公’,你先走,我跟着。”
厨房里有响动,“达格乌”摇着尾巴出出进进,像是告诉狗狗隆庆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贴着崖壁的大水缸真出了新鲜。隆庆用大竹管从屋背后山上老远洞里引来了泉水。最后一节竹舌头直接对着水缸,水流得轻巧快活。缸子上有个竹板十字架,中间洞穿一根垂直的细竹根,下端插块小圆木板,水满了会把流水的竹舌头顶到旁边,水就会往沟里流;缸里水少了,小圆木板下坠往回扯,竹舌头又会滑回来,继续注水,像个懂事的活东西。
隆庆此刻正忙着从水缸面上捞新竹管里漂出来的竹节碎片:
“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不肮脏!”
王伯赶忙说:“我晓得!我晓得!这嫩竹子泡的水喝起来还香咧!——你从哪块把水引来的?”
“‘钩窝’!”
“‘钩窝’?要死了!怕不有半里路?”
“没有!没有!才二十一根竹子。”隆庆说。
“你快倒是快!”
“想好做就快!”
“狗狗,你看隆庆长得蠢,脑壳不蠢,是吗?”
“我不喜欢王伯讲隆庆蠢!”狗狗说。
隆庆半边屁股坐在缸子边烂了一只脚的长板凳上抽烟:
“这些竹子片片,得很久才流完!”
王伯提了口烂“夏”放在缸子边上,把竹片片铲在“夏”里。
“不老远挑水了。那水,冷天热,热天冷。”隆庆说。
“我晓得。——要是你在大地方,你是个做机器的人。”
“不算机器,机器是铁做的。”隆庆说。
“——”王伯对自己言语,“看!都五月份了,栽苞谷也过了,插苕秧子也过了,不晓得将就栽点行不行?隆庆!几时你掐点苕秧子来,顺手带几把苞谷子……”
“苕秧子要培,时候晚,收成少,栽点试下!”
“少就少,总比没有好!横顺闲到也没事做。”
过几天,隆庆把就近的几块鸡零八碎的地翻了,先点苞谷子,眼看冒芽,又插苕秧。隆庆从他山那边挑来两回猪肥,和了土,在院坝坎边上沤着。
哪年哪月做梦都没想过还会回来过日子,梦上加梦更是带着狗狗。
狗狗看隆庆,他喜欢隆庆的样子,要不动的时候像棵老树墩,像口老水缸,像座乡里石匠雕的不像狮子的长满绿苔的狮子。隆庆脑壳帕子包得紧,又旧,夜间睡觉像帽子那样脱下来,起床又戴上,不用天天早晨包,夜间解。好多好多年了。要是哪天解下来,一定里头那层新崭崭子。
狗狗跟隆庆走出来站到阶沿上。
隆庆在眯眼笑。
“隆庆,你笑哪样?”
“我不笑,我在看太阳要落。”
狗狗真觉得隆庆好看。脸颇像猪血打底生漆油过,连皱纹缝缝也亮。他说他不在笑。要笑,露出两排白牙,眯着长眼,一定像个大“蓬蓬王”(闪红光的大金龟子)。
“隆庆,你笑呀!”
“没好笑事笑哪样?”
太阳悬在右首坡上疏林后头,像大火盆,红艳艳子。
隆庆抽他的“吹吹棒”坐在阶沿。
狗狗挨隆庆坐,闻着隆庆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真好闻,他从来没闻过,这味道配方十分复杂,也花功夫。要喂过马,喂过猪,喂过羊,喂过牛,喂过狗,喂过鸡和鸭子;要熏过腊肉,煮过猪食,挑粪浇菜,种过谷子苞谷,硝过牛皮,割过新鲜马草;要能喝一点酒,吃很多苕和饭,青菜酸汤,很多肉、辣子、油、盐;要会上山打猎,从好多刺丛、野花、长草、大树小树中间穿过;要抽草烟,屋里长年燃着火炉膛的柴烟,灶里的灶烟熏过……
自由自在单身汉的味道,老辣经验的味道。闻过这种味道或跟这味道一起,你会感到受庇护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赖。
洋人有洋人的味道,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味道;各自的味要很久才能习惯的,甚至永远不能习惯。
隆庆的味道只有刚出生的婴儿尿骚可以相比,配方虽然不同,但都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
“狗狗,你要好久好久住在这里。”隆庆说。
“嗯!”
“你冒怕(冒是不的意思),有隆庆。”
“嗯!”
“有冒冷;我送你衣服。”
“嗯!”
“你一个人,我帮你做东西玩!”
“嗯!”
“我送你羊崽!”
“嗯!”
“过天,你冒是一个人了!”
“嗯?”狗狗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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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隆庆回答得很肯定。
隆庆吃完夜饭走了以后,王伯熄了堂屋火炉膛的火。
“狗狗!你闻闻!外头雾好大!我们早点睡!——要是不想早点睡你就讲。”
“我在床上。我不睡,我想事情。”狗狗说。
“想事情累人伤脑筋。你乖!你上床,我给你摆‘熊娘家婆’的古。”
“嗯!”
狗狗到门口屋檐底下屙了尿。王伯把门闩了,就一齐上床。
“狗狗手不要放在被窝外头,睡着了受凉。你好好听着,我‘摆’了!”
“嗯!”狗狗答应着。
“——好久好久以前有两姐妹。大妹、二妹。她们俩上家婆家里去。半路上遇到只熊娘。‘大妹、二妹,你们到哪里去呀!’‘我们到家婆屋里去!一我就是你们家婆!’——狗狗!你困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