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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5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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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

    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著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

    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

    静地过著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

    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蓬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跟著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

    之中,等著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著风声飘

    来了一些,跟著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

    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著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

    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

    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见它在地下啄食。他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到了

    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拍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

    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著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

    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著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麽?」那男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

    捉麽?」李文秀道:「干麽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麽?」那男孩笑道:「捉来

    玩。」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黄色的小鸟。天铃鸟不住扑著

    翅膀,但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

    「我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在这世

    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著它走进

    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再说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

    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

    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麽也没有,不禁有些

    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

    「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

    为什麽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镯,

    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

    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於把玉镯褪了

    下来,说道:「给你!」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

    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著鸟儿,手

    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

    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

    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麽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麽?」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

    歌,不是很快活麽?」男孩侧著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

    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著便跳了起来,扬著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

    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

    了。」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麽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

    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

    头。」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但随即加上一

    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他虽是这麽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

    文秀深信不疑,道:「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

    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

    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

    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

    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仁

    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

    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

    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

    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後终於懂

    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

    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

    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

    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麽一个女郎

    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

    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

    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

    地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著:「啊,亲爱的牧羊少年,请问你多大年纪?你半夜里在沙漠

    独行,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

    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啊,亲爱的你别生气,谁好谁

    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

    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

    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

    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

    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

    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

    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

    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

    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

    文秀「啊」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

    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

    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

    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

    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

    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

    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

    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

    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

    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

    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

    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

    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

    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

    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

    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

    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

    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

    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

    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

    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

    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

    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

    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

    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纵

    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

    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

    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

    顿。」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不会做她的朋

    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

    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

    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

    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

    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大灰狼!」

    「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

    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直

    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

    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

    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

    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

    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

    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麽要去,是为了

    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

    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

    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

    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

    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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