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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5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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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

    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

    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

    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是不是?好,

    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

    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

    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

    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

    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

    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

    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

    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

    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

    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

    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

    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

    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他被霍元龙、陈达海

    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

    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

    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

    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

    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

    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

    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

    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

    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

    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

    库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

    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

    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

    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

    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

    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

    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

    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车

    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

    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

    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车尔库一句话已冲

    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

    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

    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

    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看上了

    她?」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

    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

    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

    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

    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

    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

    的皮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

    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

    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车尔库粗大的手掌

    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

    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

    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著

    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

    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两个争

    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

    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

    的,一张给小的。」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

    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

    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

    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

    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

    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

    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

    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

    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

    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

    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

    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

    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

    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

    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

    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

    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

    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

    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麽热闹,这麽欢喜。」她心中的「他」,

    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

    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跤第一的有三

    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

    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著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挪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

    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

    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个踉跄,向後便

    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

    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

    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

    遍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

    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著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

    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後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

    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

    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

    著「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麽大家叫苏普?」於是骑了白马,向著呼叫的声音

    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後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著。突

    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著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

    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蓦地里

    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著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

    形。但听著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

    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

    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幌幌的站了起来。众人

    欢声呼叫:「苏普,苏普!」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著苏普,谁也

    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

    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麽?」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著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

    扮,手中握著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

    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

    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

    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著出来。不,

    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

    著,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迹

    而行,但走到後来,他终於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

    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

    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後,永远不能再

    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著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

    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著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

    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强盗在飞驰著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

    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

    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蓬和

    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後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著紧紧追来。李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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