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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养活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有他的独立的意见。
每天潆珠上工,总是溜出来的。明知祖母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没说穿
,还是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有
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个简单的穷女孩
子,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堪。她也知道顾体面,对亲戚朋友总是这样说:“我做事那个地
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了!
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
来到集美药房,门口拉上了铁门,里面的玻璃门上贴着纸条:“营业时间:上午九时至
十一时,下午三时至六时。”主人是犹太人,夫妇两个,一顿午饭要从十一点吃到三点,也
是因为现在做生意不靠门市。潆珠从玻璃铁条里望进去,药房里面的挂钟,正指着三点,主
人还没来。她立在门口看钟,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跳下了脚踏车,把车子格喇喇推上人行
道来,她当是店主,待要回头看,然而立刻觉得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经看了她许久了。仿
佛是个子很高的。是的,刚才好像有这样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当
快,因为冷,而且心里发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自行车,当然他是有心,骑得特别地慢。刚
才可惜没注意。她向横里走了两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橱窗的玻璃,有点反光,看不见他的
模样,也看不见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
窄地在中间隆起,鹅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心
,却是雪白的。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
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
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
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
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
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
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
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
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
这才向橱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
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脚,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
砖地,三个环着的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
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
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
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
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
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着,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
不相干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
,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
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声,自己觉得真利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翻脆
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
“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
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
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他。门口停着一辆脚踏车
。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呵咦?认得的呀!你记
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
“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
“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
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里
,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而且她现在不大愿
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执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偏
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
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
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
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
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
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
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
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
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
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里
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
靠着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
,生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
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双手
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
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
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
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
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
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
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
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
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
“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
“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
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
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
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
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
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
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
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
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
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
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
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送这么一
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
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真的我要生气了
!”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
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
,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
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
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潆
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光
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姐,
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市民
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皱的钞票摊平了,移
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时同你
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
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
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
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道
:“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
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
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着,照
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珠又急
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
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
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上
,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
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
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
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
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
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
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
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
——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
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
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
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
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
,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
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
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
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
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
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
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
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
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
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
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
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
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
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
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
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
:“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
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