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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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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在晒场晾晒,成群鸡鸭围拢觅食,农妇用本地话大声驱赶。

大哥带着柯子炎走进民宅。卫兵从车后箱里提出一个竹编食盒,双手捧着,跟在他们后边,快步进门。

厅堂里有一个老汉坐在八仙椅上,拿着一张烟纸慢吞吞卷烟丝。看到几个身着军服的陌生人进来,他没太在意,抬眼随意一瞥,继续做他的烟卷。

大哥问老汉:“吴春河在家吧?”

老汉指着自己的耳朵,示意听不见。

大哥俯下身子,在老汉的耳边大声喊:“吴亚明呢?”

老人茫然。

一个腰间扎条围裙的农妇闻声跑出来,一见大哥就发抖。

“莫挤,莫挤。”她说。

她的意思是没有钱,可能误以为来了几个散兵游勇打劫者。

大哥告诉她,来的都是好人,国军,不是绑票土匪。他知道这是吴春河的家,特地上门拜访。吴春河在吧?去把他叫出来。

“勿栽,勿栽。”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问起吴亚明,她也说不知道。农妇是这个家什么人?老汉又是谁呢?她也不知道。无论真不知假不知,反正“勿栽”。

大哥不再发问,让卫兵把食盒拿过来交给农妇。大哥告诉农妇,他从泉州到惠安洛阳这里来办事,是吴春河的大舅子。今天上门,给小外甥带些糕点吃。

农妇连连摆手,她不敢要。她不认识大哥,显然也不相信他说的话。大哥让她放心,只是见面礼,不是土匪黑单。大哥还给吴春河留了张字条,在纸上略略寒暄,提出让吴春河去泉州见见面。他把字条交给农妇,然后告辞。

在民居外边晒场上,一行人登车离开之前,大哥指着吴宅老大一片房子问柯子炎:“这屋子藏得下一个人吧?”

柯子炎称何止一个人,藏下一个连都不成问题。

=。文。=“在里边。”大哥断言。

=。人。=“吴春河?”

=。书。=“肯定在里边。”大哥非常自信。

=。屋。=他们上车离去。

大哥面授机宜,请柯特派员和他的行动组予以办理,任务是寻找这个吴春河。

无论藏在哪里,找到他,逮住,要活的。

柯子炎惊讶:“他?”

不错,这个人是钱长官的妹夫。所以才要抓他。

“他会在这里吗?”

“柯特派员像是知道他在哪里?”

柯子炎笑笑:“这个确实不知。”

大哥断定吴春河此刻不在台湾。妻子涉嫌共党活动被宪兵击毙,丈夫肯定受牵连,吴春河会跑,藏起来,最大可能是渡海回到大陆。通常情况下,自家老宅不是合适躲藏的地方,因为比较受注意,但是如果这座老宅足够大,房间足够多,也有其他躲藏点所不具备的便利,毕竟自家地盘,地形熟悉,前门侧门、地窖天台通来通去,有家人明里暗里保护,外人不容易得手。

“事不宜迟,你们今晚行动。”大哥说。

他要柯子炎组织一次突击搜查,把吴春河家包围起来,进去一间间搜,也许可以抓到人。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出一个吴春河,也许就找到了电台。如果那部电台真是钱金凤藏起来的,吴春河可能会知道,他是她丈夫。

“钱长官要这部电台?”柯子炎问。

大哥冷笑。国军不缺电台,但是这部找不到的电台让他最为挂念。他有一个妹妹为它而死,一门老小因它受难,所以要把它找到。

“以当时的情况,不太可能藏在这里。”柯子炎摇头。

“那么在哪里?”

柯子炎承认是个谜。钱金凤可称细致周密,一部电台让她在特务眼皮底下藏得不知去向,厦门找不到,漳州无踪迹,也没发现被游击队接获。她不光会藏电台,还会藏人,她带着两个同伴从看守所骗出老三钱世康,一行人开着车与跟踪追捕的军警满世界周旋,待到宪兵枪击吉普,死在车里只她一个,另三个已经被她藏得无影无踪。

“如此看来我这个大妹擅长藏匿。”大哥说。

柯子炎称钱金凤藏起来的不只是一部电台和几个同伴,还有很多东西。她在警备司令部极富人缘,为人行事滴水不漏,要不是出了事,没有谁相信她是共党。她并不属于钱世康所在的地下组织系统,应当另有归属,却又介入钱世康的活动。为什么介入?谁给她指令?通过什么途径?所有这些在她那里都深藏不露。人已经死于非命,却还是一团疑问,搞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怀疑她归哪里?难道直属共党中央?”大哥问。

柯子炎表示自己没掌握情况。钱金凤被毙把线索掐断了,她的组织归属,她的上级,她的任务,都被宪兵扫射的子弹打得无影无踪。从案发经过看,钱金凤死于非命,为的可能不是她自己的任务。

大哥说:“我这个大妹就这样。事情也许就是大姐帮小弟而已。”

“其实钱长官心里很明白。”

大哥称其实很不明白。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大妹不可能去参加共产党,投共有什么天大的好处?别人不知道,他们钱家人最清楚。他本人历任红军战士、班长、排长、连副,可称“老共”,伤痕累累,感受惨痛。

“容我不敬一句:要论资格,钱长官在你们钱门自家人里,也还不算第一。”

“柯特派员是在影射家父钱以未?”大哥问,“好像对他有些了解?”

柯子炎承认确有了解。他年轻时学过刻字,也就是篆刻,曾因一本书与一位不知名的方家意外邂逅。那本书的扉页印有两枚长方章,他看了很吃惊,因为功力不凡,刀功笔法都非常独特。后来他又在其他偶然场合看到相像印品,印象很深,却不知是谁,虽不相识,已算神交。去年他在台湾办一起旧案,在案卷里突然看到似曾相识的印章,越看越像,终于联系起来,原来神交多年的方家就是钱以未。钱先生不只是共党前辈,也是篆刻高手,这门手艺也许有助于地下党伪制图章,乔装身份?

大哥问柯子炎是不是还想从他这里打听一些情况?关于篆刻他不懂,但是父亲钱以未确实有些奇异故事,例如求生之术,一再死而复生,想听吗?

“当然很好奇。”

大哥却不说。因为讲故事不如讲现在,讲现在不如睁眼等着看。时候一到,也许会有一个老人从地底下墓穴中冒将出来,果然死而复生。

“钱长官确信吗?”柯子炎问。

“我确信你不仅好奇,更有任务。”大哥追问,“你们是在追踪他吗?”

“钱长官多疑了。”

“确实有些猜疑,看来柯特派员跟钱家人缘分不浅,老小两辈通吃,是吗?眼下钱家这些人好比一窝兔子,兔老三钱世康逃到‘土共’窝里,追不上了。兔老二钱金凤跑到西天,那更追不上。柯特派员没得挑,只能掉过头追兔老大,所以才给派到此间‘协同剿共’。是这样吗?”

“钱长官开玩笑。”

“未必不是。”大哥冷笑,“小心兔子也长牙。”

大哥告诉柯子炎,无论身负什么任务,追什么干什么,可以说不可以说,柯子炎尽管自行其事,他不会管,也管不着。他只需要柯子炎帮助办一件事,找到吴春河,找到这部电台,因为“剿共”需要。事不宜迟,今晚行动,请特派员亲自坐镇指挥,争取斩获,至少查得线索。如果直接捕获吴春河,要立刻送他亲自审问。

“钱长官是何意图?我有些不明白。”柯子炎说。

“吴春河也是钱家兔子,你为什么不追?”

黄昏时下了场雨,柯子炎以地湿路滑,不利行动为由,请求暂不动作,日后另外组织搜查。大哥不悦,强调不许退缩,赶紧动手,一旦走漏风声,吴春河跑了,那还抓个屁。下几滴雨,地皮湿漉漉,滑倒几个人有什么了不得?

“柯特派员不要贻误战机。”大哥口气极重。

柯子炎不再推托。

当晚他的行动组人员全部投入行动,大哥抽调特务营一个连配合,包围吴宅,控制村庄各路口,也监控行动组动作。刘树木按柯子炎安排带队冲进吴宅,未遇到抵抗。他们把吴宅翻个底朝天,床铺下、水缸里彻底搜查,从农具堆里查获一支旧步枪,还有一支短枪和若干子弹,没查到电台,没查到吴春河,也没找到吴亚明。

吴宅里那个聋老汉是吴春河的叔公,一问三不知的农妇是吴家童养媳,他们在行动组面前还是一聋三不知。吴春河的养母卧病在床,她声称吴春河去了台湾,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信,吴亚明前些时候已被送回厦门孩子母亲那里。

吴亚明并不在厦门,他的母亲钱金凤已经阵亡。吴春河的养母可能并不知情,吴春河安排孩子离开老宅时,可能没跟养母说实话。

关于家中所藏武器,他们供称是吴春河养父在世时购买,防备土匪之用。这些枪支弹药均为行动组收缴。行动组在吴宅没有更多收获,未发现共党秘密文件和其他违禁宣传品,不能断定吴宅是秘密据点,未发现吴宅人员与共党分子相关。

柯子炎连夜赶到师部向大哥报告情况。大哥听罢不快。

“费老大劲,一无所获?”

柯子炎称也不是没有,缴了一长一短两支老枪。

“我再送你两支。”大哥骂,“有个屁用!”

柯子炎从一开始就认为电台不可能在宅子里,钱金凤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电台从厦门凭空遁到此地潜藏,且藏到这里还不如直接送到游击队去。吴春河父子确实也不在吴宅,吴家房子尽管大,藏得下一个连,房子盖得却清楚,没有发现什么暗室机关。柯子炎手下的人有搜查经验,不敢马虎,里边确实没有东西。吴春河很小心,不留蛛丝马迹,也许是不想连累家中老小。

“单单只想连累自己的老婆?”大哥质问。

柯子炎道:“家中确实没有异常。”

大哥不动声色,问了一个情况:行动组冲入吴宅搜查时,身负指挥之责的柯特派员待在哪里?是带人在房间里搜查,还是坐在吴宅门口的石条上尽力抽烟,看着那一片晒场?夜间的晒场难道还有农妇晾晒地瓜签?还有鸡鸭在游走?

柯子炎承认,他确实是坐在门边抽烟,晒场上什么都没有,一片黑暗。

“为什么待在那里?”

柯子炎称手下人完全可以胜任,不必他特派员亲自去钻床底。

“只是这样吗?”

柯子炎好一会儿不吭声,末了说:“钱长官相逼过甚了。”

“你告诉我。”

原来其中别有隐情。

柯子炎与吴春河有瓜葛,情况不一般:柯子炎早说过与吴春河是故人,其实不仅仅是故人而已,他们还曾是同道。吴春河是柯子炎的入党介绍人,入的正是眼下柯特派员费尽吃奶之力跟踪追捕的地下党。

前些时候,大哥与颜俊杰赶到漳州,与柯子炎在看守所长办公室会面,柯子炎当场释放澳妹,大哥问自己该“谢谢柯同志”吗,柯子炎让他不要取笑,因为“彼此”。两人话里藏着什么意思?原来他们都了解过对方情况,柯子炎知道大哥钱勇当过红军,后来才改换门庭。大哥知道柯子炎曾经是地下党,后来成为叛徒,入了军统,当了特务。算来真是“彼此”,半斤八两。

柯子炎是广东潮州人,父亲早逝,随母亲到福建漳州投亲,落脚谋生,因家庭贫困,进了一家刻字铺拜师,学手艺养家糊口。当年柯所在刻字铺附近有一家工人夜校,帮助工人扫盲识字。柯子炎人虽年轻却显老成,知道读书识字才有出头希望,因此报名进了工人夜校,学习认真努力,受到夜校老师注意。老师发觉柯子炎不只好学,还相当聪明,于是倍加用心。这位老师其实只比柯子炎大几岁,他就是省立二师的教员吴春河,在工人夜校兼课。柯子炎在吴春河那里学会了识字读书,知道了世间很多道理,吴春河成了他的引路人。

柯子炎叛变于抗战之初。当时闽南大批地下党员随游击队去了新四军,柯子炎没有走,留下来坚持斗争,是地下党一个基层工委委员。特务掌握了他的情况,将他秘密逮捕。被捕之初柯子炎表现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不提供任何情报和名字,特务对他施加酷刑,没从他嘴里打出任何供词。但是最后他没撑住,垮了。

柯子炎有一个妹妹,时年十六,还是个中学生。柯母已经过世,兄妹相依为命。柯子炎宁可自己吃稀粥啃咸菜,也要供妹妹读书上学。特务以“知情不报”为由,把他妹妹捕去,当着柯子炎的面折磨,柯子炎受不了那个场面,精神崩溃,叛变投敌。

“原来是己所不忍再施于人。”大哥说。

柯子炎承认眼下他干的勾当跟当初特务对他干的一样。遇到特别坚硬的共党分子,他也会对其家人下手,设法撬开其嘴。他自己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手段能让最硬的汉子崩溃。但是他要说明,这一次追踪钱金凤是因为任务所需,无意伤其兄长,跟当年他们抓他妹妹不一样。

“我领教过这一套。”大哥恶狠狠道。

“钱太太的事我听说过。”柯子炎说,“明白长官的感觉。”

大哥说他妻子朱畚箕给害疯了,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狗子”。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他妈的可以明白他的感觉。

“我多少能明白一点。”柯子炎坚持。

当年柯子炎叛变后,特务让他全城认人抓人,留在当地坚持斗争的地下党人员被他认出不少。为了活命,也为了博取信任,柯子炎死心塌地投敌,冷酷无情面对旧日同志。追捕地下党时曾连杀三人,一人枪决,两人刀捅,都是他自己动手,无不干脆利落,此后他就有了“血手”之名。他把自己所知的地下党成员都讲了,却始终留了一个名字不说,就是吴春河。特务问他由谁介绍入党,他讲了另一个人,那人早已被杀。为什么柯子炎嘴下留情?因为吴春河除了教书识字,对柯还有大恩。当年柯家贫困,吴曾屡次接济,柯母死亡时的一口薄棺,也是吴春河给买的。吴春河已经去了新四军,不在本地活动,不为特务关心,因此柯子炎留了一手。

柯子炎后来被收入军统,送到一个班次受训,当了特务。抗战胜利后柯子炎被派往台湾,他不知道吴春河也去了台湾。直到此次来大陆执行任务,与钱家人相逢,他才发现吴春河成了钱金凤的丈夫。从心里说,他很不愿意与吴春河相会于抓捕,如果吴春河不改初衷,依然是个共党,最好由别人去对付,不要让他碰上。

“你杀了我们多少同志?”大哥问,“还会不好意思?”

“冷酷未必无情。”

无论要算“我们”还是“他们”,如果今晚吴春河从家里被搜查出来,柯特派员是不是准备放他一马?柯子炎称自己在吴宅门口抽烟时也这么自问。

“准备手下留情了?”大哥追问。

“也未可知。”

“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柯子炎否认。他清楚局势不好,斗胆预言一句,如果没有大的转机,只怕要不了多久,共党就要革命成功,党国江山不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柯子炎为什么参加共党?因为社会黑暗,国家衰败,生灵涂炭,腐败、贫穷、不公。他当了特务,竭力捕杀,为什么共党分子总是雨后春笋般长出来,抓不完杀不光?因为黑暗、衰败依旧,共党让民众看到光明,寄予民族、国家新生之希望,谁胜谁败不言而喻。但是柯子炎不会因为大厦将倾就放过眼前的共党,为自己留后路,被他抓捕杀害的共党足够多了,加一个减一个对他已经没有特别意义,共党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他死心塌地坐在党国这条船上,这条船陷在大陆,他跟着死在大陆,这条船沉在海里,他跟着沉海,如果这条船万幸还能开走,他也会跟着去。

“我猜钱长官的心情也一样。”他说。

大哥不跟他说这个,只要吴春河。看起来吴春河早年是共党,现在依然可疑。今晚劳而无功,不能就此作罢,明天继续查。

“钱长官为什么跟他过不去?还真有些不解。”

“不明白?‘剿共’不是你我的任务?”

“钱长官这个任务于我太沉重。”

大哥恨恨道:“这种任务他妈的让我轻松吗?”

柯子炎不再多嘴,看表情不以为然。大哥警告他,无论出于什么缘故,柯子炎不要在吴春河这件事上暗中徇私。吴春河是共产党,电台的事也脱不了干系,这部电台从台湾偷运到厦门,当时吴春河在台湾,是不是他安排送的?是不是他让妻子钱金凤介入的?都得弄明白。电台就是联络,利用电波,通过天空,最先进最便捷最高效的联络,所以不能放过,一定要掌握住。

几天后,大哥抽个时间,匆匆赶到厦门鼓浪屿,再找颜俊杰。颜俊杰在自家小洋楼里,什么事都没干,桌上一瓶酒,一个酒杯,没有下酒菜。那是中午时分,颜俊杰光着膀子,从早晨醒来开始喝,一直独自喝到现在,情绪颓然。

大哥问他:“为什么?”

地上扔着一张当日报纸,头条新闻是《济南危急》。

大哥说:“到处危急,天天都有,不稀罕。”

颜俊杰说不危急的更危急。近日东北战场稍显平静,其实酝酿大战,共军置被围长春守军于不顾,重兵南下义县、锦州一带。这是干什么?那一带是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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