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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林小岐,一片残霞烧天,血红的云际抹杀了大地上的无数原色,吴秀兰与云飞拖着长长的身影,吃力跋涉着。离了青城山,因此地驻扎蒙古兵,便往东行了上千里路,到得大宋管地奉节。只见居室栉比,门巷修直,傍晚的通衢上依然闹声恬恬。其实这些喧腾之气不过是一片虚象,待得蒙古兵杀来,便轻松毁之一炬。
那些糖葫芦、小木人、玉佩饰的商贩在互相比气力地高嚷着,云飞虽年幼,此时对之却一丝兴趣也没有。母亲的头发盘得很紧,不过,也有几根发絮在眼前飘荡着,厚厚的风尘结在她的脸额上,双目显得毫无神采,对所有的事物都是那样淡然,只是紧紧地将云飞牵在手中。
云飞──便是她的一切。
吴秀兰望了望吵嚷的街市,道:“飞儿,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已无蒙古兵侵扰,就在这里安身吧。”云飞点头应道:“好啊,我们早已将青城山甩得十万八千里了!”再次忆起在青城山上的往事,不免有些伤感。
东街左侧有一人家,门户大开,院墙有些老破,两三人在糊墙打坯。门首立了一块木牌,写有“清心馆”三字,母子俩瞧见此处,行了进去。门外和门内果然是两个天下,一闹一静。两人穿过青石大场,到得堂屋,屋内稳坐二老,似是夫妻,年近古稀,岁月虽不饶人,二老看起来却也十分健朗。
他们正在喝茶叙话,见了吴秀兰与云飞,老叟忙起身迎道:“二位客人可是要住宿?”吴秀兰干裂的嘴中吐出一声:“打扰了,我们要长住。”老叟猜想这母子俩定是远足客,不然身子怎会如此疲累,忙摆出生意人的笑脸,道:“敝人庾振光,就叫我庾伯吧。”再指向老婆子,道:“这是内人彭明华,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吴秀兰淡淡地说道:“叫我云夫人好了,这是小儿云飞。”庾老叟身边的老婆婆笑盈盈道:“云夫人,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从这走廊向左走,第三间是空房。至于赁金嘛,一月三十文铜钱,不收关子。”吴秀兰的眼神倏然从无力变得有些吃惊,随着她咬唇的动作,终于从嘴中勉强地迸出:“好吧。”彭婶朝云飞盯了好一会儿,象在他脸上找寻什么似的,总之,俊秀的脸庞总是惹得人怜爱。
老婆婆亲切地说道:“好孩子,没事到婆婆这里来聊聊啊!”吴秀兰代云飞应了一声,便牵着儿子朝“新家”走去。清心馆内居住的人家也有十来户,妇女们都在门前摆盆槌衣、聊家常,见到吴秀兰和云飞,孤子寡母的,都投来鄙夷的目光。
吴秀兰心性清静,鲜与邻居叙话,以帮人洗衣、缝衣为生;云飞则辰时读书,午时习武。云飞在青城山时,不仅武功出类拔萃,文笔也不错,师父们常赞他是第三代弟子中最有前途的。
鸡鸣之时,正是男儿读书之刻。云飞在学习上非常自觉,从未使母亲劳心,爰崇断杼之事如经典在心,不敢轻忘。时不时便闻得云飞家中琅琅读书声:“典张文物,心之著也。家齐国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
“刷刷刷”,迎空传来母亲辛勤而有节奏的洗衣声,猛然触动了云飞的心志,默念道:“母亲起早贪黑地操劳,我空有一身武功,怎不去帮这个家!”便放下书卷,提剑悄然而出。
云飞行至街市上,天色虽早,却已闹哄哄了,立一空地,放开心怀,揖拳吆喝:“各位大叔、大婶、大爷、小姐、公子们儿,在下云飞,自幼学过几套拳脚,今路过贵地,特耍给列位作兴。各位若看得起眼,赏口饭吃;若看不起眼,只当小子顽闹罢了!”见这小孩相貌堂堂,语齿伶俐,行动乖巧,不少人止步观之。
云飞见众人围作一圈,心中暗喜,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施展飞天剑法。当真是,剑舞华光耀九天,拳腿无影虎生风。圆场之中,飞天剑法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剑风拂人衣,剑光闪人眼。观众齐声喝彩,有不少人投掷铜钱,赞叹这位少年小小年纪真不简单,又说:“若我们大宋百姓都有这身好功夫,就再也不怕蒙古兵了!”
云飞耍到酣处,人群中冒出几位恶相之人,把路人扒到一边。那顶爷光头秃顶,提一鸟笼,似个和尚,但生得方面圜眼、卷唇巨口、两鬓朱砂、乱发蓬蓬,敢问世间哪里有这般凶恶相的和尚?
云飞见其来者不善,便收剑而立。那秃头走上前恶狠狠地骂道:“呔!这三街六巷,哪个不晓得我‘杀得光’的金子招牌!你小子要混饭吃,也不先跟老子打声招呼,活腻了不成!”他身后跟着的三个地痞也揎拳裸袖,横眉竖眼道:“毛小子!先敬上我大哥五两银子见面礼,不然打断你的手脚,叫你走着来,爬着回去!”
云飞本想替母亲分担家事,却碰上这等倒楣事,一抱拳道:“我叫云飞,初到贵地,不识礼数,万望海涵!只是,各位大哥都看见了,地上的铜钱尚不足一两,我怎交得出五两银子?”
杀得光咄了一声,道:“看你乳臭未干,今天大爷心情好,放你一马。弟兄们,将地上的铜钱给我捡了,剩下的账先记着。”那些鹰爪们趴身扑地,就似饿狗般打滚。云飞心中虽恨,但思量道:“来者势众,不能硬碰,让他们拿去吧,过一会儿我还能赚到。”杀得光凌践乡民,四周的人们深知厉害,谁敢替云飞出头?只隐约听得见一些蚁声:“不像话,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子。”
忽然,人群中有一人扬头骂道:“龟孙子们,你们干嘛吃屎啊?”正在地上捡钱的几个地痞闻言大怒,峥峥地立起身子道:“是哪个短命鬼惹到太岁头上来了!”人群纷让,显出一位武者打扮、五十上下的中年人,面阔风赜,颇有侠范,身穿锦衣风袍,眼中精光闪闪,蕴着无穷内力。
那汉子喝道:“路不平,有人铲;世不平,有人管!”地痞们见了债主,揎拳一齐上前讨债。中年人冷笑一声,单腿三拚,如疾风骤雨般点中叁地痞的小腿。只听得“突突突”的三响,叁地痞一齐跪地,身不由己地朝好汉山呼礼拜。好汉嗬嗬笑道:“我儿,快请平身吧!你们吃得多,用得多,为父的可养不起你们啊!”
周围的人们都无所顾忌地开怀大笑起来;叁地痞横行此地无数时日,今番受辱,直羞得无地自容。他们老大杀得光见手下有难,怎能不救,慌忙扔了鸟笼,从腰内抽出钢刀,大喝一声,当首砍来。好汉的脸上倏然一笑,傲然道:“今天若不教训你们这些恶霸,我就枉称‘金钩使者’!”
杀得光乍闻金钩使者的名号,早唬得魂不附体,硬生生止住了欲劈头砍下的刀锋,哇呀一声怪叫,蓦然弃刀而逃,另外叁地痞却还傻站在那里茫然无知呢。金钩使者也不追赶,搓着手掌,挑眉笑道:“头儿都跑了,你们呢?”
~第九回人间才合无量福天上飞将祸事来~
叁地痞见老大都害怕这金钩使者,定然来头不小,赶忙真心真意跪地如拜皇上:“小人秦世顺。”“暴胜利。”“冯志光。”“我们都是乌龟王八蛋,猪狗不如,如果金钩爷爷要杀我们,都会弄脏爷爷的手!还望金钩爷爷饶小的一命,让小的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好好作人……”
金钩使者板着脸喝道:“让我耳根静一静,你们三个重重互打三十个耳光罢了!”那三个地痞就似从刀口上取了性命一般,哪敢不从,只见三人各各努力掴耳光,互争高下,啪啪声回荡不绝,老百姓们的心中都除了一口恶气!他们捱得耳光扇完,便毕恭毕敬地将刚才放入怀内的铜钱,依数还至云飞手中。金钩使者使个眼色,还不各自捂着肉包脸,屁滚尿流地跑了。
云飞走上前,拉着金钩使者的手,道:“这位大伯,今次蒙你解围,务必到寒舍一谢!”金钩使者倒挺喜欢云飞,欣然答道:“好,看你的剑舞得有张有驰,是棵好苗子!”云飞心中暗喜:“怎么和师父说的一样!”
两人边走边聊,云飞问起金钩使者的身份,金钩使者道:“我是红教‘金字使者’之一,姓张名文,与我齐名的两个兄弟是‘金枪使者’张华南和‘金钱使者’张汉波。行走江湖,可是人见人寒呢!”这等英雄人物,云飞甚是愿意亲近,见张文行为豁达,问道:“张大伯,不知红教是干什么的?”张文略思一会,道:“你小小年纪,还是不要了解太多的武林之事,这样对自己有好处。”云飞“哦”了一声,没再问了。
不一刻便到得清心馆,他们在洗衣服的婆娘们惊异的眼神中走进屋内。天气有些炎热,家里拉上了窗帘,太阳是遮住了,但凉风也因此挡住了。只见吴秀兰坐在坑上替人缝衣,一不小心银针刺入中指,正吮指止血。
云飞刚踏进门槛,叫了一声“娘”,吴秀兰见飞儿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放下手中之事,问道:“这位是?”云飞拉着张文,将今早发生的事从始至终诉说一遍。吴秀兰转忧为喜,忙道福称谢,张文以通家礼见了,连声“不敢当”。吴秀兰忽望云飞,语重情长道:“飞儿,日后你不要出去谋生了,我知道你孝顺,不过,娘再不中用,也还撑得起这个家。世上人面如狼虎,万一你……”云飞见娘担心得将要落下泪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道:“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生事了。”
母子俩相依偎的亲情使张文深受感动,见云飞家徒四壁,空房少物,心中亦有些苍凉,道:“我见这孩子丰神满韵,定是个富贵出生,怎的现如今弄到如此田地?”吴秀兰悲从心生,终于落下泪来,答道:“不瞒恩公,我相公是临安城提辖云孝臻。十三年前,我夫君惨死于西域恶人黑蜈蚣之手,我们母子俩就……”后面的话,便是一阵低泣。
张文大惊失色道:“原来你们是‘镇南虎’的妻儿!”急忙向吴秀兰行上一礼,道:“我虽身处红教,不过早已闻之临安城有个镇南虎,拯危除难,功济于时!可惜他……”语到尽处,喟然长叹道:“唉!今日有幸让我逢见英豪之家室,确是忠良之后天必佑啊!”
云飞闻后惊讶地望着张文,嘴唇微动,似要询问什么,遂又止住了。只见吴秀兰还福道:“我夫君有此美名,我很欣慰。”张文道:“我离开红教总舵,路过此地,不巧遇着你们。只是现有要事在身,待办完公事之后,再来接你们母子到我红教安身。在下虽不能与云兄那样的英雄相知、相交,但他的妻儿我亦有责任照顾,本教的名声固然不太好,不过近年来藏身隐形,不涉足江湖,也颇为一个安居之所。”
吴秀兰有些过意不去,道:“我们萍水相逢,怎敢劳烦壮士。”张文斩钉截铁道:“嫂子不必再言,此乃我武林中人份内之事!”续摸出一锭十足赤金放于桌上,揖拳道:“公事急迫,待我完事后,定来接你们母子。些须聊表心意,在下就此告辞!”吴秀兰正欲推辞,张文已大踏步地离去了。吴秀兰拾起黄金,追到户外,仰望青天,茫然不语。云飞急忙追出门,赶上张伯伯,恋恋不舍地送他出城方回,真想不到人间处处有温情。张文又将云飞勉励一番,更激起了云飞的盎盎斗志。
云飞品着街头鸟儿嘈嘈之语,欣然回到家门前的长廊时,却听得一些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有费家婆子、廉家嫂子、袁家姑子、贺家娘们、倪家大姐、汤家大婶等等。“你们知道么,这家住的是个花妇和一个劣种!”“什么,劣种?”“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哇!这个女人与外面的男人有奸,生下一个劣种,后来事情败露,逃到这里哩!”
“真的吗?竟有这等事!这个女的真不要脸!”“你看见没有,刚才有个男的从她家门里走出去了,还留了一锭黄金!”“是啊,我看见了!原来她是个卖迷魂汤的啊!”“对了!这个淫荡货生了个人长树大的儿子,还那么风流啊!”“那他儿子……哎唷,好恶心啊!我想不下去了!”“呸!呸!和这种不知羞耻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就浑身起疙瘩!”“我看她定是个七世为娼的!”婆娘们的声音随着语气愈讲愈大。
云飞听得血冲脑门,肺都气炸了,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我与她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们为什么要横语绯谤!云飞大喝道:“你们给我住口!!”自从他出世,这是第一次动了真怒,青城山上,无论金荣与代赢怎样对他,也从未这样愤怒过!
这劈头盖脸的一喝,顿将那些鸟婆们唬得怔怔住住,待惊悚地转过头,见云飞天神地煞的模样,哪敢还待在此地,吓得赶忙收起衣盆颠到家中,紧闭门窗。
云飞急步冲回家中,映入眼帘的便是母亲伏在床前偷偷抽泣,她是一个无辜的女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孽!云飞心如刀割,握拳仰天啸道:“我要保护娘,绝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吴秀兰强止住悲情,将云飞搂入怀中,紧紧地拥着,热泪满腔道:“我的好孩子,娘谁也不恨,谁也不怨,这就是我们的命!”云飞声泪俱下道:“娘,孩儿不要这样的命!”
无常闲人讽,恶谣漫宇宏。流言铄利剑,深插无西东。
黑水当势冲,宿命怎可控。花落无花开,处处受凛风。
云飞强止住悲痛,细心地安慰母亲,母亲渐渐也忘却了心痛。这时,清心馆的当家彭婆婆仔细朝这里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白圆蒲扇,一跨进门坎就不住地赔不是:“都是她们不好,都怪她们长嘴!这摊事呀,你们别往心里去,我狠狠地教训了她们这帮没廉耻的一顿!”吴秀兰已化了悲痛,见彭婆婆来解和,陪着好气道:“彭婶,你放心吧,她们不知我的身世,我不怨她们。”
彭婆婆见吴秀兰不计较了,脸上一下就从秋天转变到春天,道:“哎呀,我就说嘛!云夫人一定大人有大量,乃女中俊儒,不会与她们那些无知之妇争气的。俗话说,打不断的亲,骂不完的邻嘛!”见云飞在床上坐着,一言不发,脸色生硬,知他还未消气。彭婆婆摆晃地走过去,笑咪咪道:“好孩子,正因为你没有父亲,她们才敢欺负你。别伤心,这件事包在奶奶身上!”云飞冷冷说道:“坏人讲不好,好人讲不坏,我没功夫理会。”
吴秀兰闻得彭婆婆话中有意,问道:“彭婶,你刚才说什么?”彭婆婆亲拉着吴秀兰的手,又给她扇着凉爽的风,笑道:“云夫人,话到如今,老身也不再含糊了,今日我实为说媒而来。”吴秀兰用手撑着床角,惶然道:“说媒?”彭婆婆笑道:“云夫人,婆婆我这也是为你好呀!夫人你如花似玉,青春丧偶,若守空寡,岂不是造物者的罪过!再说,道路各别,养家一般,你看谁家能没个男人?”云飞挺起身,高声叫道:“我就是男人!”彭婆婆现在却又突然不喜欢云飞了,叫道:“小孩子不要岔嘴!”瞥见吴秀兰的神情有些转变,忙下强心药:“我说的这个媒,真是好啊!男方姓邹名非,家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安田村,是个做豆腐生意的,又烧得一手好麻婆豆腐,长相端正,只有三十七岁。每月净收得四钱银子,又有房子又无老人,若跟了他,日子不就好过得多了么!”
彭婆婆说得如蜜如锦,好像不同意便会吃亏,吴秀兰正在度衡,云飞急叫道:“娘,我不要后父!咱们这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谁都不怕!”彭婆婆嗔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一旁玩耍去!”续向吴秀兰陪笑道:“我说夫人哪,你就不要固执了。如今你单嫠之身,这也不方便,那也不踏实。其实我彭婶说句不好听的话,象夫人这般身世,现在也不能提太高的要求了!”
不待吴秀兰有喘息的时间,彭婆婆又从怀中摸出五两银子与彩缎一匹放到桌上,笑道:“这是他的娉礼。”吴秀兰缓缓说道:“让我考虑一日吧。”彭婆婆见此媒有望,把那白圆蒲扇连扇了几下,欢喜地说道:“夫人是个明白人,我就不打扰你忙了,你考虑好了,可得快跟我说啊!”
云飞远见彭婆婆甩着黄巾离去,向母亲苦劝道:“娘,我真的不要继父!你答应孩儿,罢了这门亲,等我长大了,一定养你到老!”吴秀兰哪会不知儿子的心意,把他拉到怀里,道:“飞儿,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的。家贫不是贪,路贫愁杀人。娘觉得彭婆婆说得有道理,今天的事,皆因为咱家没个男人,我不想你我再受到伤害,听娘的话,就让咱家多一份子吧!况且,今后的生活起居也有了保障。”
云飞不敢再违背娘的意思,也没辩驳了。第二日,彭婆婆高高兴兴地将邹非带来见吴秀兰。邹非穿一短布衫袄,生得一副下层劳苦百姓的模样,黑黑的、矮矮的。吴秀兰见他品相憨厚,也就安心了。
即日两人完婚,没有亲朋,没有贺友,只是一家三口,摆上一桌宴席。云飞也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邹非欢喜地轻抚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