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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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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腊对外孙女儿说:“你有好多事要做,不要只为自己悲恸,喝点儿水,动手写吧。”她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
    阿尔芭试着照外祖母的话行事。可她刚一开始用思想记事,故事里的人物立刻纷至沓来,挤挤撞撞地拥进“狗窝”。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优良品德,把她团团围住。她想把材料弄得有根有据,他们却来干扰她,打搅她,催促她,苛求她,弄得她疲于奔命。阿尔芭急急忙忙地记下来,写了后面,忘了前面,她有些绝望了。这件事忙得她不可开交。开始的时候,线索很容易中断,想起些新事,随后又忘掉了。稍一走神,稍一感到害怕或者疼痛,整个故事就成了一团乱麻。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按事情的先后顺序来回忆。这才步步深入到自己的故事中去,忘掉了吃饭,忘掉了搔痒,顾不上埋怨,顾不上身上的气味,终于一一战胜数不清的痛苦。
    人们都说阿尔芭已经奄奄一息。狱卒打开了“狗窝”的机关,毫不费力地把轻得像灯草似的阿尔芭拉了出来,又把她送到加西亚上校跟前。这两天,加西亚上校的恨劲儿又上来了。可是,阿尔芭认不出他来了。她已经身不由己了。
    “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的外表像座小学那件单调乏味。在我的记忆中,它就是这个样子。从我最后一次来这儿起到现在究竟过去多少年,我已经算不清了。我幻想着从前那个叫穆斯塔法的人会出来接待我。他长得黑黢黢的,两排钢牙,穿着打扮好似东方鬼怪,像伊斯兰国家的大臣那样彬彬有礼。特兰希托·索托一口咬定国内只有他是地道的黑人,其余的都是涂上颜色的。事实并非如此。看门儿的把我带进一间斗室,指了指一个座位,让我等一会儿。过了没多久,出来一个人,不过不是雄健的穆斯塔法,而是一位太太。只见她面带戚容,举止优雅,一副外省的卖笑人的模样。她身穿一身蓝制服,白领子上过浆。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看见我这么大岁数,腿脚又不灵便,不由得微微一惊。
    “先生是一个人来的? ”她问。
    “当然是一个人! ”我大声地说。
    那个女人把玫瑰花递给我,问我要什么样的房间。
    “都一样。”我感到有些意外。
    ‘马厩’、‘神殿’、‘一千零一夜’都空着呐。你要哪一间? “
    “‘一千零一夜’吧。”我随口说。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走廊。廊道上有绿灯和红箭头指路。我拄着手杖,拖着两腿,吃力地跟在后面。我们来到一个小庭院。院子里兀立着一座小小的寺庙,上面有几个用彩色玻璃搭成的奇形怪状的拱顶。
    “就是这儿。想喝点儿什么,可以打电话要。”她说。
    “我想找特兰希托·索托谈一谈。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说。
    “对不起,一般人夫人不见。夫人只见供销员。”
    “我一定要跟她谈谈! 你告诉她,我是特鲁埃瓦参议员。她认识我。”
    “我说过了,她谁也不见。”那个女人抱着胳臂说。
    我举起手杖,对她说:要是特兰希托·索托在十分钟之内不亲自出来,我就砸碎玻璃门窗和这个潘多拉盒子里的一切什物。穿制服的女人吓得倒退了几步。她打开这小院的大门,我走进一座二流的阿尔汗布拉宫。一道铺着仿波斯地毯的瓷砖短梯直通一间六角形的房间,屋顶呈尖形。屋里摆着锦缎大枕头、琉璃香炉、几口铜钟以及各种七零八碎的杂物。看起来,房间的布置者没到过阿拉伯地区,只是凭想象以为这些都是那里人的闺房必备之物。几面镜子安放得十分巧妙,屋里的柱子似乎多得不可胜数。从柱子间望过去,我看见一间比卧室更宽敞的蓝马赛克浴室。池子很大,估计能给一头母牛洗澡。一对恋人在里面玩耍嬉戏就更不用说了。这和我过去看到的“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没有丝毫相像之处。我费了好大劲在圆形床上坐下来,突然感到十分疲乏。浑身的老骨头疼得要命。我抬头一看,天花板的镜子映出了我的形象:一个可怜的干瘪老头儿,一张宗教长老的悲怆面孔,布满憔悴的皱纹,一部稀稀拉拉的狮鬃似的白须。“时间过得多快呀! ”我叹了口气。
    特兰希托·索托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见到您很高兴,东家。”她和往常一样同我寒暄了一句。
    她成了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妇女。头发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身穿一件藏青色呢料衣服。熠熠发光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盘成两圈,仪态庄严大方,根本不像妓院老板,更像位钢琴演奏家。我很难把她和当年那个在肚脐周围刺着蛇纹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站起来向她问候,但不能像过去那样以“你”相称了。
    “看来您很好,特兰希托。”我说。估计她的年龄一准超过六十五岁了。
    “还不错,老板。咱们认识那天,您说过早晚我会发财,您还记得吗? ”她笑盈盈地说。
    “您发财了,我很高兴。”
    我坐在圆床的一端,她坐在另一端。特兰希托端来两杯白兰地。
    她对我说,前十来年,妓女和相公合作社生意不错。可现在,时代变了,得要转转向。民俗讲究随便,恋爱讲究自由,再加上药物和其他发明,除了水手和老头儿,谁也不需要妓女了。她说:“连体面的姑娘也白白陪人睡觉,您看竞争得多厉害。”她还说,合作社开始破产,姑娘们只好另找收入更高的活儿干,连穆斯塔法也回国了。她忽然想到,现在需要的是一座供恋人幽会的旅馆,为露水夫妻提供一个可以欢会的令人愉快的场所。男人即使第一次带情人来,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姑娘一个不要,全由客人自带。她凭借想象力,再考虑到顾客的口味,自己动手装饰旅馆。她具有商业眼光,把旅馆的每个角落都修成别具一格的地方。“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变成野鸳鸯和放荡者的天堂。特兰希托。索托布置了几间法式客厅,家具都带轱辘;布置了几个装鲜草料的马槽,用纤维灰浆做成的马瞪着一动不动的玻璃眼盯住一对对恋人;布置了几处带钟乳石的史前洞穴,还安了几部衬着美洲狮皮的电话。
    “既然您不是来找乐子的,老板,咱们到办公室去谈谈吧。把房间留给客人。”特兰希托·索托说。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索托告诉我,政变以后,军事警察到这儿来搜查过两三次。把成对成对的恋人从床上拉起来,用手枪逼着他们到大客厅里。可每次都在顾客当中发现一两位将军。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再来找麻烦了。她本人和新政府关系不错,她和历届政府的关系都不错。还说,“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生意兴隆。每年,根据社会上流行什么,她都要重新装饰一新。例如,把波利尼西亚岛发生海难的地点改为庄严的修女修道院,把巴罗克式的秋千换成刑椅。饭店的面积只能算中等,全靠镜子和光线的作用才塞进了那么多东西,使人觉得空间成倍扩大,时间凝滞不动,气候变幻无常,形成气象万千的景观。
    我们来到特兰希托‘索托的办公室。办公室装饰得像间机舱。她在这里以银行家的效率操纵着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机构。她告诉我,为了保证这艘装载露水夫妻的巨大的航空母舰得以正常航行,每天需要洗多少条床单,使用多少卷卫生纸,消耗掉多少瓶烈性酒,制作多少枚鹌鹑蛋( 一种春药) ,需要多少人手,水电费、电话费上升到什么程度。
    “好吧,东家,说说吧,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事。”特兰希托·索托最后说。她舒服地坐在飞机驾驶员的倾斜自如的大椅子上,边说边摆弄项链上的珍珠。“据我猜想,您这次来是要我偿还五十年前欠下的那笔恩情债,对不对? ”
    我一直焦急地等着她发问。这下子,打开了水闸,不住气地把事情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向她讲了一遍。我对她说,我只有阿尔芭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在人世间我越来越孤单,正像菲鲁拉诅咒的那样,我的身体干瘪了,灵魂萎缩了,所差的只有像条狗似的死去,头发碧绿的外孙女儿是我最后一个亲人,对我来说实际上是唯一一个至关紧要的人,可惜,她也染上了家传的坏毛病,是个理想主义者,老想管闲事,让亲人们跟着一块受罪,她突然想起要把逃亡者隐藏在大使馆里,我相信,她这么蛮干,连想都没想,不知道全国正在打仗,究竟是反对国际共产主义的战争,还是反人民的战争,谁知道呢,反正打仗就是了,她干的那些事是违法的,可阿尔芭总是异想天开,不懂得危险,她这样干不是出于恶意,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心胸宽广,和她姥姥一样,直到今天她姥姥还背着我在家里的空房子里救济穷人,克拉腊,我的明姑娘,随便来个什么人,告诉阿尔芭说有人追捕他,阿尔芭准会冒着生命危险尽力帮助他,尽管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我跟她说过,提醒过多少次,别人可能会设下陷阱,说不定哪一天,她会发现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原来是军事警察局的警察,可她不理睬我,这一生当中她从来不听我的话,比我还要固执,尽管如此,隐藏起个把可怜虫也算不上什么坏事,不至于严重到非把她抓起来不可,他们根本不考虑阿尔芭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保守党的杰出党员、共和国参议员的外孙女儿,他们不能在我的住宅里对我家里人下毒手啊,这么干,其他人还有什么鬼玩意儿可盼啊,要是连我这样的人都会被抓起来,那等于说谁也不能幸免于难了,那等于说二十多年的议会生涯、和各方面的密切联系,全都一文不值了,在咱们国家里我谁都认得,至少所有的大人物我都认得,包括乌尔塔多将军,他和我是私人朋友,可是这些全都没有用,就连枢机主教也不能帮我找到外孙女儿的下落,她不可能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不见了,那天晚上他们把她带走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一个月来我到处找她,都快找疯了,就是这种事让军事委员会在国外威信扫地,让联合国抓住把柄,搞他妈的什么人权,一开头我不想听人说什么有人死啦,有人受刑啦,有人失踪啦,可现在我不能再认为这是共产党说瞎话啦,就拿美国佬儿来说,是他们第一个援助军人,派飞行员轰炸总统府,可连他们也为大屠杀大动旰火,我不是反对镇压,我明白一开头非得手段坚决才能维持秩序,但是他们干得过火了,对局势太夸张了,借口保障国内安全,消灭思想敌人,对所有的人下毒手,谁也不会同意这种干法,连我也不同意,我第一个给士官生撑腰,我第一个支持政变,我第一个为政变鼓掌喝彩,那时候别人还没想到呐,大教堂里举行的感恩仪式我出席了,正因为如此,在我的祖国里竟然发生这种事情,还有人失踪,我接受不了,他们把我的外孙女儿从家里强行拉走,我拦也拦不住,我接受不了,咱们这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因此,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找您谈谈,特兰希托,五十年前您是“小红灯”妓馆的一个瘦筋巴骨的小姑娘,当时我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我上门来跪在地上求您帮一把,帮我找到外孙女儿,我斗胆提出要求,因为我知道您和政府关系蛮好,有人跟我说起您,我相信谁也不如您更熟悉武装部队的要员,我知道您为他们组织晚会,我进不去的地方您进得去,所以我求您为我外孙女儿出把力,现在还不算晚,一连几个礼拜我睡不着觉,跑遍了各部,跑遍了各办公室,找遍了所有老朋友,可谁也帮不上忙,现在都不愿意见我了,让我在前厅里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这些人我可没少给他们帮忙,特兰希托,要什么您尽管说,我还算是个有钱人,尽管闹共产主义那阵子我的处境很难,土地让人没收了,不用说您都听说了,在电视上、报纸上一准看到了,真是件丑事,那些农民无知无识,把种牛吃了,让比赛用的骏马去拉犁杖,不到一年,三星庄园成了废墟,可现在我给庄园装备了拖拉机,让庄园兴旺起来,从前我年轻的时候,干过一次,现在我上岁数了,可身体还行,又在干同样的事,那帮手里攥着我的财产所有证的倒霉鬼们落到一文不值,正在饿死,到处找些不三不四的活儿干,糊口谋生,可怜的人啊,他们没有错,他们是上了该死的土改的当了,我从心底里原谅了他们,希望他们回到三星庄园,甚至在报上登通知,叫他们回来,早晚他们会回来的,没办法,我只好伸把手,他们全像孩子似的,好吧,我这次来不是跟您谈这个的,特兰希托,我不想耽搁您的时间,我的境遇不错,生意一帆风顺,这很重要,您要什么我可以给您什么,要什么都行,只要能找到我的外孙女儿阿尔芭,别再让那个疯子给我寄来砍下来的手指头,或者寄来耳朵什么的,最后弄得我发疯,或是得心肌梗塞,一命呜呼,我的手在发抖,神经很紧张,我这副样子,请您原谅,说不清出了什么事,上次我接到一个邮包,里面包着三根人的手指头,这是个恶作剧,让我回想起许多往事,可那些事和阿尔芭毫不相干,当时我的外孙女儿还没有出生,毫无疑问,我有不少敌人,所有政治家都有敌人,正当我为阿尔芭被捕急得要死要活的时候,有个疯子给我邮寄来手指头,故意跟我捣乱,让我脑海里产生些可怕的想法,这种事并不少见,要不是我已经用尽办法还是一筹莫展,我也不会来麻烦您啦,特兰希托,看在老明友的分上,可怜可怜我,帮我找找我的外孙女儿阿尔芭,还来得及,他们还没把她剁成碎块,给我寄来。我不由得呜咽起来。
    特兰希托·索托能有今天,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她懂得借债还钱。我估摸着,她是利用她了解当权者不可告人的一面,偿还我借给她的五十比索。两天后,她给我打来电话。
    “我是特兰希托·索托,老板。您托付的事儿办妥了。”她说。
                                  尾声
    昨天夜里,外祖父去世了。他曾经担心会像条狗那样死去。但是没有。他安然死在我的手臂中,把我误认为是克拉腊,有时候又把我当成罗莎。他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头脑清楚,情绪镇定、愉快,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现在,他平躺在那张宛如潺潺流水中的帆船一样的大床上,面带微笑,神态安详。我坐在外祖母的金黄色的木桌前写东西。我拉开蓝绸窗帘,晨光一泻而入,给室内增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氛。靠近窗户的旧鸟笼里,一只新买的金丝雀在啁啾鸣啭。巴拉巴斯卧在屋子中央,用那只玻璃球做成的眼睛瞧着我。外诅父告诉我说,有一天,为了让克拉腊高兴高兴,他把从巴拉巴斯身上剥下的那张狗皮做成地毯,铺在屋里,结果把克拉惜吓昏过去了。当时,我们笑得直淌眼泪,当即决定从地窖里把可怜的巴拉巴斯的那张皮找出来。尽管时光流逝,无人照料,那张皮还是原来那副模样,还是那么虎生生的。半个世纪前,外诅父为了纪念他平生最喜爱的女人曾把狗皮放在屋子中央。如今,我们还把狗皮放在那里。
    “放在这儿吧,它永远应该待在这儿。”外祖父说。
    冬日的一个明朗的早晨,我乘坐一匹瘦马拉的大车回到家里。沿街排列着两行百年以上的栗树和几座深宅大院。那辆蹩脚的马车和周围的环境似乎不大相称。然而,马车停在外祖父的家门口,格调倒还显得协调一致。街角大宅院颇有些古怪,建筑式样奇特,极力追求法兰西风格。正面墙上爬满散发臭气的常春藤。花园里杂草丛生。几乎每扇门都吊挂在合页上。总之,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凄凉,还要古旧。大门和往常一样没有关上。我按了按电铃。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草鞋的嚓嚓声朝门口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仆打开屋门。她朝我望了一眼,不认得我。我嗅到一股我出生的这幢房子特有的木头味儿和囚室味儿,立时热泪盈眶。我朝书房跑去,预感到外祖父一定在他经常坐的地方等我。果然他在那里,身体蜷缩在安乐椅上。看到他那么衰老,那么猥琐,不住地哆里哆嗦,我不禁大吃一惊。能让人想起往日情景的只有他那部狮鬃似的雪白胡须和那柄沉重的银手杖。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长时间不忍松开,互相亲吻,嘴里叨念着:“姥爷”、“阿尔芭”、“阿尔芭”、“姥爷”。他一看到我的右手,顿时痛哭失声,破口大骂,和过去一样用手杖猛击家具。他还不像我开头感觉到的那样年迈体衰,我笑了。
    当天晚上,外祖父提出我们一起出国。他在为我担心。我告诉他,我不能走。远离开这块土地,我会变得和圣诞树一样。可怜的无根松树只能苟活一时,很快就会枯死。
    “我不傻,阿尔芭。”外祖父定定地望着我说,“你想留在这儿,真正的理由是为了米格尔。对不对? ”
    我吃了一惊。我从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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