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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一切仿佛都离他们很远很远。他们迷住了工程,全身心投入了紧张的施工。
杨建华驱车来到凤凰桥工地,自开工以来,几十个夜晚他是在这个工地度过的。凤凰立交桥,被阎鸿唤市长称之为环线这条长龙的“眼睛”。事关大局,他理解市长的话,这一仗打漂亮了将会影响、牵动工程全局。二公司承包的三座立交桥,两段路进展神速,三座桥都已完成了清除现场,浇铸承台,打桩,筑桥墩和帽梁几项工程。两个筑路队也完成了三分之二的铺路任务。尽管冬季施工要比夏秋两季要困难、艰苦,但工人们憋足了劲儿,进度一点没落下。杨建华这些日子日夜在几个工地转,工人连班,他也不分昼夜,这儿的气氛和施工的每一环都紧紧地系住了他这个指挥员的心。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几十万知青向荒原开战的气魄与心境。
他绕过工地材料堆,走到在浇铸混凝土的老队长跟前。
“老队长。”他招呼着。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你睡一下嘛?信不过我?快去睡,几天没合眼了,人又不是铁打的。全公司这么大摊子,经理垮了,是闹着玩的?”
杨建华笑笑:“来回的车上早迷糊了几觉,年轻轻的,哪儿那么容易垮?我担心的是您。”
老队长的肝病这些日子又犯了,但他就是犟,不肯歇:“我?人到了这岁数,觉就少了,躺在床板上也是烙大饼,不如忙活点得劲儿。”
“老队长,您就别犟了,该歇就歇,有病就得早治,后边还有的是工程等着你呢。”
“嘿,我吃着药呢,自己的毛病,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唠唠叨叨。就是去医院看病还不就是给这号药,还得搭上半天时间,挨个儿,受气。”老队长直直腰,叮嘱旁边浇铸的几个青工,“仔细点儿,小心毛坯眼儿。”然后,朝另一个桥墩走去。
“老队长!”杨建华赶紧喊住他,“您派几个人跟大伙儿打个招呼,一会儿,我请几位外国专家参观。”
“都啥时候了?请外国人凑热闹,添乱。我就烦今儿一拨参观的,明儿一拨采访的,一点忙帮不上,还得搭上人陪着,这时间我搭不起。你可别学着耍花活儿。”
杨建华笑了,望着老队长砖红粗糙的脸:“老队长,您别小看这一拨拨人,花这么点时间值得。您没瞧见,那次小学生慰问之后,大伙劲头儿多足,孩子们对咱关心,大家长劲儿。报上登了咱们施工队几条消息,大伙高兴得都快把报纸看烂了,家里人看见也高兴。市长说了,宣传了咱们,不仅表彰了施工人员,也教育了其他行业的群众,用咱们这种精神,推动全市各行各业干‘四化’的热情。咱花这么点时间,贡献大了。”
“得,别给你师傅上这一套一套的,外国人也干‘四化’?”
“唉,让外国人开开眼嘛。有些中国人说外国的月亮圆,一些西方人也觉得自己的圆,让他们来瞧瞧咱们的月亮,见识见识。”
“你呀,就是花道道多。”老队长点点徒弟,转身去了。
杨建华知道师傅的脾气,他嘴上虽犟,可一定是去安排了。他担任公司经理,受命于艰巨任务之时,深知它是块难啃的骨头。上这种活儿,要有一支过得硬的队伍。这支队伍的管理不能靠行政命令,管、卡、压,也不能单靠物质刺激,还要靠人的一股子精神。精神从哪来?杨建华用的法子是旧瓶子装新酒,一样酒香溢人。他先搞了个政治动员,讲此项工程任务的光荣,对全市人民生活的作用和改善本市交通的重要,以及未来的展望。为大家描绘了一幅将在大家手中描绘出来的城市远景图。活儿干得值,工人们的精神头儿就上来了,然后又充分利用全市人民对环线的关心支持,点燃市政工人心中的自豪感。再就是搞好后勤服务,他把承包队甩下的工人,组织起几个服务队,看护家属病人,买煤、买粮、家……为工人服务,工人心暖和,没有后顾之忧,就轻松,底气就足。
现在工程已接近最后一段了,前两期工程质量不错,后面的质量能不能保证?昨天,他召集了施工队各组组长和突击队长会,专讲后期质量,但他还觉得缺一把火,便给史春生去了个电话,询问凤华饭店有没有懂建筑的外国客人,他要借借西风。
半个小时后,外国客人们在史春生的陪同下来到工地。
大鼻子的到来立即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三位教授两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都是本市一所大学新聘的教建筑的外籍教师。他们用挑剔的目光,转来转去,又摸又敲,看着油光瓦亮的混凝土墩台和一丝不苟地干活的工人,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像人造大理石!”
“筑一个墩台用多长时间?”法国人问。
“用了五天时间。”老队长回答。
“噢!五天!不可思议!”
陈宝柱得意地对翻译说:“告诉他们,这还留着量呢!”
围着的工人全笑了,老队长悄悄瞪了陈宝柱一眼。
临走,教授伸出大拇指:“中国人这个!”
一张张经过烈日和冷风加工后的黑色、棕色的粗糙的脸膛容光焕发。
杨建华对大伙说:“瞧他们惊奇的。”
老队长撇撇嘴:“打根儿上我也没瞧得起他们,早年间……”
一个工人打断老队长的话:“人家机械水平是比咱们先进,可话说回来,人的技术不见得比咱们强。”
陈宝柱挤上来:“咱们比他们强。再说,他们干活哪有咱们玩命!”
“下一步,我们就要上梁、整桥面了。大伙一定要保证质量,干出世界一流水平的活儿,再让他们惊讶惊讶。”杨建华郑重地对工人们说。
“没问题,经理就放心吧。”陈宝柱拍拍胸脯。
老队长瞪着陈宝柱:“有能耐在活儿上见!”
大家又笑了,散开,各自去干活儿。
杨建华松了口气,他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气氛。大家争强好胜,互不相让。这就是一种劲儿,有了这股子劲儿,多难上的山也能爬上去。
可是此刻,他连极容易走的路也走不稳了,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是靠亢奋支撑着,这会儿,松了口气,头就开始发晕。他需要立即躺下眯一会儿,他只要找个凳子靠一靠,就立刻听不到搅拌机的轰鸣和工地上嘈杂的噪音了。他走进队部,晃动的木板房里,他直愣愣只看见一张床,一张就像是为他预备的木板床。
“半个小时。”他对自己说,朝那床走过去。
“杨经理,你家里来电话,说你儿子病了,挺重!让你马上回去。”电话值班员急匆匆跑进屋。
儿子,病得挺重!杨建华忽然清醒了,睡意全消。
“昏睡不醒,一天没吃东西了。”
杨建华心里一阵抽搐。上个月搬家时,小蒙从汽车后面摔下来,昏睡了四天。母亲打电话让他回去,当时工程刚开工,一刻也离不开。几天后,他抽空回家一趟,小蒙已经好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母亲却生了他的气,狠狠数落了他一顿。奶奶疼孙子,给吓坏了。这次病会不会跟那样摔伤有关系?他想打个电话让服务队去人帮一下,又放心不下儿子。没来由的,怎会又昏睡了。
“汽车就在外边。”值班员告诉经理。
杨建华匆匆地坐上了小汽车。
汽车直奔新居民区。
杨建华的新居在五楼。起先街里照顾杨元珍岁数大,腿有点毛病,分她一楼,万家分在五楼。谁知万老头一下子就火了,认准街里存心和他过不去。住五楼,他的货车怎么办?他吵着闹着非要个一楼单元。房子已经分出去了,一楼五楼都不是好楼层,相比之下,一楼进出方便,通厨房还有个十二平方米的小院,所以没人愿跟万家换,何况他一吵一闹,反倒让人觉着五楼比一楼差得远。杨元珍不愿看着街里为难,便把一楼让给了万家。
这会儿,杨建华三步并两步直奔五楼。
“唉呀,快送小蒙去医院,这病病得太突然了。”杨元珍见到儿子,如同见到救星。小蒙蒙突然发烧,她急得去敲邻居的门,没人。想想,就是有人,在家的也都是老人,帮不上忙。普店街离卫生院只有七八分钟的路。可这儿卫生院盖好了,还没开张,去市里医院得坐十几分钟的汽车,从楼门口到汽车站还有两里路。她抱不动八岁的孙子,已早不是当年抱着机枪找丈夫的年岁,她只能眼巴巴地等儿子回来。
小蒙蒙赤红着脸,昏睡着。
“妈,别着急,去医院打一针就好了。”建华安慰母亲。
“爸爸。”小蒙忽然睁开眼,轻声叫父亲。
“小蒙,爸爸来了,咱们去医院。”建华一阵心酸,小蒙蒙三岁柳若菲就走了。这五年,虽然有母亲带,可蒙蒙的每一点变化都牵动着他的心。他爱儿子,儿子就像他的一个复制品,越大,身上就越明显地带着他儿时的特征。他小时候是“三国迷”,儿子也是魏、蜀、吴不离口。儿时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战役”之中,自言自语,时而充当将军,时而充当士兵。一天他下班去接儿子,远远地就看见小蒙一个人顺着边道上回家,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比画得有板有眼,俨然一个八岁的杨建华自己。
“桥修完了吗?”
“快了。”
“太好了。”小蒙迷迷糊糊又闭上眼睡了。
建华抱着小蒙蒙下了五楼,坐车去了医院。
“怎么不好?”女大夫眼皮搭拉着,没精打采地问建华。
“这孩子昏睡,呕吐,一天没吃东西。”
女大夫似乎没有听见杨建华的话,动作机械地照例依次检查过喉咙,心脏,摸摸腹部,随手开了处方单和注射单,脸上冷淡而平静。
平静,或许没有什么大病,可是,冷淡……
“大夫,这孩子一个月前被摔着后脑勺了,脑震荡,从汽车上甩下来的……”
蒙蒙的摔伤,一直像个提在半空的吊爪,揪着当父亲的心。
“多长时间?”女大夫搭拉的眼皮终于抬起了一半。
“有四十六天了。”
那眼皮又垂了下去,接着在药单上写着一些杨建华完全不认识的中国字,不置可否地说:“先吃药,打针看看。如果不放心,再到总医院脑系科看看。”
脑系科!
“您再给看看,这症状会不会是脑子里的毛病?”杨建华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发紧。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告诉你现在不像,你既然说他脑震荡,就去看脑系科。”搭拉的眼皮这会儿突然睁得老大,露出女大夫黑白分明的眸子,然后又迅速地垂下去,用眼角把杨建华狠狠地夹了两下。
一拳头就能使这“夹子”开成红花。
杨建华使劲忍下去想在那眼皮上挥舞一下的念头,抱起儿子走出诊室。
打针,吃药。小蒙蒙躺到家里床上时,脸色好多了,头也不再发烫。
杨元珍松了口气。建华心里仍被吊爪揪着,退烧针管退热,病源呢?
“爸爸……”小蒙显得精神了。
建华摩挲着儿子的手。这手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指甲是方形的,长在自己手上是那么难看,在蒙蒙手上却十分可爱。他把这手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
“爸爸,……我想,买个足球……奶奶不同意,她不让我踢足球。”
“爸爸同意,你过生日那天送给你。”
“过生日,你不是要带我去少儿活动中心吗?”小蒙惟恐一件生日礼物代替另一个生日许诺。
“带你去,去一整天,所有的项目全让你玩过来。”建华想让儿子高兴。小孩一高兴往往病就好了。
果然,小蒙蒙一骨碌爬了起来。
“真的!”
建华的心终于回到了原地,奶奶笑着赶紧把孙子按下,盖上被。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是办公室的小刘:“严经理让我通知您,立即到工程总指挥部去,有急事。”
急事?现在工程上哪有不急的事!
那么,回头抽空再去脑系科吧。
工程总指挥部,几位正副总指挥在等他。曹局长什么也没问,建华什么也没说,大家围着桌上的沙盘坐下了。
“凤凰桥什么时候能完工?”曹局长问。
“一个月。”建华信心十足。
“不行,得提前。”
“再提前五天。”这意味着在预定日期内提前了半个月。
“十天。”曹局长凝视着新提升的经理,“二十天完成任务。总指挥部准备把光明桥的修建任务交给你。光明桥开工的时间必须在二十号左右。”
十天?五天已经拿出了冲刺的力气,哪来的本事再挤五天。
“光明立交桥,是环线上最大的一座立交桥,在全国也是数得上的。时间紧,任务重,它是环线工程最后一战,什么时候拿下它,什么时候全线通车,敢不敢立军令状?”
立军令状?军中无戏言,杨建华不能不犹豫。
“人生能有几回搏?造光明立交桥这样的大桥,人一生能赶上几次?失去这个机会,我敢肯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试试看。”
“今天找你来,没给你试试的时间。”曹局长步步紧逼,口丝毫不松。
“好,我接了!”杨建华一拍桌子,像是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了总指挥部。
接下这个任务,就意味着凤凰桥的工期要在极限上再缩短十天,同时做好光明桥的前期准备工作和凤凰桥的收尾工作,他的兵将会怎样说?
“接得对!这一头一尾全归咱,死了也值。”老队长兴奋地一拍大腿。参加这样宏大的工程,完成了他几十年的夙愿,老头儿像注射了兴奋剂。
“为保证桥面工程时间,明天就得上大梁。”建华盯着老队长由于高兴而愈发发紫的黑脸。
老头儿掰指算算:“对。只是怕帽梁的模板桥拆不出来,木工班夜班只是五个人。”
“集中兵力一起上。”
“我包了!”蹲在墙角抽烟的陈宝柱大大咧咧地站起来,“这活儿归我们突击队。”
“这不是闹着玩儿。”老队长瞟了陈宝柱一眼。
“你们都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儿上梁。明儿上午,我准叫你们看不见帽梁上有粒木渣儿。”
“有种你就干。别吹大牛。”老队长一贯看不上陈宝柱。
“不信?我……”宝柱急得要瞪眼。
建华拍拍宝柱肩膀:“我信。宝柱,看你的了,注意安全。”
“你放心。”陈宝柱拍拍胸脯,神情从来没有这样庄重、严肃。
儿子的这副神情,是宝柱妈一直希望在他脸上看到的,老太太多想儿子能认真、能庄重、能温顺哪。可当她儿子带着这样一副母亲理想的神色率领突击队连夜奋战的时候,宝柱妈已进入了弥留之际。
她对死毫无恐惧,受了一辈子苦,生给了她多少值得眷恋的东西?能够不再睁开眼睛,苦海便到了尽头。
瘫在床上这么多年,她与外界几乎隔绝。她不识字,家里又没有电视机,她无法感受到时代的巨大变化。她想象不出别人家都是怎么生活的。嫁一个有出息的丈夫,生一个有出息的儿女,那福该怎么受用?几十年尝的全是苦,反倒不知何为苦,何为乐?活着就是苦,死了便是乐。她凭着自己的生活经历,简单地把生活中的人分作好人和坏人。好人又分为善人和本分人,坏人分成恶人和不走正道的人。她遇到过不少善人。当她还是个小丫头时,村子里来过一个卖糖稀的老头。见她饥肠辘辘,舔着舌头的发馋样子,便拿细苇子棍在糖稀中一滚,送给了她。这是她第一次吃糖,棉签大小的糖稀,让她记了老头儿一辈子的恩德。还有救她出火海,帮她从良的民警同志;照顾她这么多年的街坊杨元珍,眼前正在医院伺候她的“服务队”闺女们……这些人和她不沾亲不带故,却受了人家那么多情,无法报答。
宝柱妈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抖动,她嘴唇向里抽搐着,痛苦地喘着大气,死神在召唤她。她用灰败不堪的手紧紧抓住被单,像是害怕被煎熬的灵魂就这么去了。她,在等待她的儿子。
老天爷把她放到这个人世上,就给了她这么一个亲人,虽不是她亲生的骨肉,却是她一点点拉扯大的心头肉。他是她的儿子,是狼、是虎,总是她的。
守护她的一位公司服务队的女工,看她不行了,告诉她,已经派人去工地叫宝柱了。
她等着……
刚住院时,儿子在她身边守了三天,这三天是她一生的安慰,虽然转瞬即逝,她还是感谢儿子,就像小时候那支糖稀,苇子签儿虽小,却终生难忘。
她等着,她要再见宝柱一面,她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快了……从工地骑车到医院,怎么也得半个钟头,现在正修二环线,道路太挤,车骑不快。”
从她那圆睁的双眼,似乎看到了她的愿望,守护的人,不断给她输入希望。
快了,快了,快了……陈宝柱刚把自己的突击队拉上去,就接到母亲病危的信。怎么办?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