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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情缘-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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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衣无缝,那寒冰的冷气如同一柄利刃,细细地缓缓地在他的骨头缝里割过去,那一种痛啊,练离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把那如蛆附骨的痛缩到最小。耳边是十八层殿里那些受着百般酷刑的鬼魂们凄厉的叫喊声与绵长不绝的哀哭声。 

  在一片晕迷中,练离听到有人小声地在叫他的名字,阿离阿离阿离。 

  练离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面前。 

  那影子唔咽着说: 

  “阿离,阿离,是我呀。我是去尘。” 

  那一瞬间,练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去尘。” 

  去尘道: 

  “阿离,你看,我给你送被子来了。你盖上这个被子,就不会那么冷了。” 

  练离认出来,那是自己平时盖惯了的被褥,是那个人送给他的。轻的,却暖。象那个人对他的好。从来不说的,但是倒底还是有的,倒底还是鲜明的存在的。 

  练离突然悲伤得不能自己,这以后,怕是再也不会了吧? 

  练离说: 

  “我不能要去尘,会连累你也受罚的。我做错了事,要自己担责任,不能再累了别人。你快走快走吧……” 

  练离的声音渐次小了下去。 

  去尘说: 

  “阿离阿离,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个,是王授意我送过来的。” 

  只是,练离没有能听到他的话,他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中。 

  薛允诚站在一片黑暗中,长年在阴暗的地府中生活,让他的眼睛即便在这样的暗处,也能清晰地视物。 

  他看着那个孩子,团在一起的身体,睡眠中也是苦痛的神色,他在他的脸上从未看到过的样子。薛允诚叹一口气,轻轻地叫,阿离。他蹲下去,把手扶上了他长长的散在麻絮中的零乱的头发,他一直都记得第一次抚摸时那种柔滑的触感。他说,阿离,对不起。 

  他在他的四周布下无形的屏障,那屏障里,充满了温暖湿润的空气,慢慢地,那个小孩的身体舒展开来,面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与安详。 

  第二天,练离被放了出来。 

  他悄悄地离开了地府。 

  因为他偷听到判官江树人与薛允诚的对话,江树人说,“王,练离这个孩子,好象不太适合呆在这地府,你看我们是不是把他退回天宫,请玉帝和王母重新派一位担任白无常一职?” 

  练离转身离开了,他没有勇气听薛允诚的回答。 

  地府十殿白无常练离,从地府出走了。 

  阿成是一个农村来的男孩子,二十岁出头,身板结实的象铁塔一般,大手衬着雪白的奶油,愈显粗黑。薄薄的口罩罩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阿成注意到门口的那个小孩儿许久了。 

  他一直窝在这间小小的蛋糕店门口那一线暖阳里,头埋在膝盖里,光亮里那一头短发闪着缎子一般的光泽。 

  慢慢地,男孩子抬起了头,阿成从背后只能看到他白玉一般的两只小巧的耳朵。看他齐整妥当的穿着,应该是好好人家的孩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难的事了吧,阿成想。 

  等手中的这一个蛋糕完成之后,阿成摘下口罩,走出玻璃操作间。来到男孩面前,看见那张极其精致的面容,大大的眼睛里水波弥漫。 

  阿成惊讶道,“咦,是你!” 

  不是那个两三年前用一个珠子换了一个蛋糕的小孩吗? 

  那时候的阿成,还没有出师,是个只能呆在师傅身后打杂的小伙计。而如今,他已是这家小蛋糕店的店主之一了。 

  两年前,老板收下那颗珠子之后不久,便想要把店关了,阿成的师傅和他商量,由师傅出大头,阿成用兄嫂给的钱与师傅合伙把店盘了下来。听说老板现在在做古董生意。 

  当年,这个小孩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那少见的美丽,还有一点点的怪异。 

  阿成用手掌在小孩眼前挥一挥,“喂,你怎么坐在这儿?” 

  男孩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不作声。 

  阿成恍然,“哦,你是离家出走了吧?” 

  男孩眼中的水气愈发地浓重起来。 

  阿成轻轻地拉他,不要坐在这儿,进来,里面儿暖和。 

  男孩有点木然地跟他进了店。 

  被店堂里的暖气一扑,男孩子的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更显得那双大眼睛晶莹剔透。细长的身条,居然还和两年前一样,岁月居然在他的身上不留半点痕迹。 

  阿成给他端来一杯奶,男孩子取暖似地捧在手上,小口地喝了一口就放在了一边。 

  阿成问: 

  “你叫什么?” 

  男孩小声地答道: 

  “练离。” 

  阿成挠了挠头,“有姓练的吗?” 

  又一想,“哦,好象那个白发魔女传中的女主角就姓练。我叫你小离好不好?我呢,叫做陈成。你叫我阿成就行了。” 

  阿成,练离想,居然跟他一样都叫做诚。 

  这个名字温温地从练离的心上熨过,但是,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练离的眼泪终于缓缓地流了下来,卜卜地跌碎在衣襟上。 

  阿成慌了,“喂,你怎么了?” 

  手足无措的,忽然想起来,把练离拉进玻璃工作间,给他套上一件白色围裙,又长又大的,直拖到练离的脚踝处。 

  “你看我做个好玩的给你看。” 

  阿成拿出染了色的奶油,在已打好雪白底坯的蛋糕上画起来。 

  不一会儿,上面就呈现出房子,小树,小桥,篱巴。 

  练离果然被吸引了,歪着头凝神地看着,然后抬起眼来冲着阿成笑。 

  阿成只觉得心砰砰激跳起来。嘿嘿憨笑,拉过练离的手,把那胭红的奶油在练离指尖上点了一下,衬着雪白细长的手指,分外的漂亮,仿佛是一道极至的美味。 

  练离把手指举起来细细地看,然后放进口中,慢慢地尝着那甜蜜的味道,想起那个人说过,你的修行浅,不能多吃人间的东西。 

  人是离开了,心却怎么能离开。 

  晚上,阿成带着练离就睡在店堂后面的小屋里,为了省钱,他们没有再雇伙计,阿成的家离得远,每天就睡在店里顺带着看店。 

  阿成把唯一的一张小床让给练离睡,自己在一旁的地上打了地铺。 

  睡到半夜的时候,阿成迷迷糊糊地听到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阿成起身拉亮了灯,看见练离蜷在床里,闭着眼,大股大股的泪水从眼中冲刷出来,染得睫毛一片湿润,更显得长而密,在眼下落下一扇浅浅的阴影。 

  阿成伸手轻轻地扫扫那眼睫,练离睁开了眼。 

  阿成问: 

  “你是不是想家了?” 

  练离点点头。那个有他的地方,应该是家吧。 

  阿成坐在床边问,“那你总记得家在哪里吧,明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练离在枕上摇头,“我不能回去。” 

  阿成诧异道: 

  “你爸妈不是亲的吗?” 

  练离哽咽道: 

  “不是爸妈,是……是哥哥。” 

  阿成道: 

  “那你的哥哥待你不好吗?” 

  练离想起夜明珠柔润的光晕里允诚的脸,想起他暖暖的怀抱,想起他宽宽的背,想起他为他接来母亲,想起他给他的被子,想起他拣了菜放进自己碗里时眼睛里藏着的关爱,想起他摸着他的长发说,下次再偷偷跑出去就要重重的罚,想起一个又一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往事如水一样地涌上来,练离年青的心头象被冲洗的堤岸一般潮湿而柔软。 

  练离说,“哥哥待我很好。只是,我冲动之下,做错了事,带累了他,带累了全家还有无辜的人。不能再回去了。” 

  阿成呵呵笑起来,“小孩子学说大人话。哪儿有那么严重?都是一家子,你哥哥肯定早就原谅你了。过两天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不哭了好不好?明天我带你回家看我的哥哥去。我家那里可好玩儿了。” 

  阿成的家在汤山小镇上。父母去世得早,是哥嫂一手把他养大的。 

  阿成的嫂子是一个很剽悍的高个子女人,粗浓的眉目,衣服却穿得很紧绷,大嗓门儿,时不时地就把阿成的哥哥骂得狗血喷头。初初见的时候,着实把练离吓了一跳。 

  阿成说,“你不要怕,我嫂子就是这样的人,把骂人当吃蚕豆。反正我哥喜欢。” 

  练离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挨骂。看那那憨憨地近乎木讷的高大黝黑的男子果然仿佛享受得很。 

  练离的脸上笑意渐显出来,对着高大男子说,“你很象我的君黎哥哥。” 

  阿成小小声地补充说,“他们两个,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练离想,周瑜哦,这是知道的,那是天宫里的一位星宿君啊。他与黄盖之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阿成说,“小离,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汤山镇,以温泉闻名。几乎家家都引了一脉温泉水回来,阿成家的后院儿盖了间三四平米的小屋,小屋里用青石砌了简单的一个方形池子,里面就是微微冒着热气的一线温泉水。 

  阿成看着练离惊讶的表情,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不错吧。想不想洗个澡?” 

  练离快乐起来,点头道,“好啊好啊。” 

  他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惊得阿成目瞪口呆。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看。然后,他看见清澈见底的水下,练离纤白细致的身体。 

  阿成的嘴巴大张成O型,结结巴巴地说,“原……原来……你你你……你真的是……是男……男孩子。” 

  练离的头脸也埋入那清润的水里,没有能听到阿成的话。 

  洗完之后,练离换上阿成拿来的衣服,走回屋里。 

  农家的院落,平日白天是不关门的,门口,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阿成的嫂子迎了上去,问,“你找谁?” 

  那人答: 

  “对不住,我是来寻我的弟弟的。” 

  来人面目十分端正英俊的,只面色略有些苍白,脊背挺直,温和里有几许的威严。 

  跟在嫂子身后的阿成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 

  “你是来找练离的吧?你是他的哥哥?” 

  来人也稍稍有些意外,然后点点头。 

  阿成冲着里面大声叫,“练离,快来快来,你哥哥来了。” 

  有踢踢踏踏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一个人冲来进来,又在堂屋里站住了,再也不肯上前半步。农家的房屋,即便是寒冬,也有不紧闭窗户的习惯,有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照进来。 

  薛允诚看着那黄昏光线中的小孩,乱糟糟地穿了不知谁的衣服,长而大,外面又罩了一件怪里怪气的棉衣。额角还有未干的水滴,亮闪闪地一路滑下面庞,依然是明净出尘的模样,是他心里深藏的明珠。 

  练离想,咦,原来他变化做人间的人是这个样子的。心里温的热的,却瑟缩着不敢上前,怕那个是个走近了就要碎的梦。 

  还是阿成打破了沉默,“不要都站着啊,进来坐。” 

  阎王道: 

  “在下……我是薛允诚,我是来接练离的。” 

  阿成说,“知道知道,你是练离的哥哥嘛。练离,原来你姓薛啊。” 

  阿成把练离拉过来,“干什么练离,你看到哥哥不高兴吗?不是晚上来想哥哥哭来着?” 

  练离的脸被那水珠弄得痒,抚了鬓角低下眼小小声说,“我哪有哭?” 

  薛允诚揽住练离的肩,“练离,我来接你回去。” 

  练离的眼里突然就涌上泪来,大睁了眼不敢眨,生怕那泪珠当场就掉下来,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阿成的嫂子也不再发愣,走上来说,“来了就是客,先到里面坐一坐,一会儿就吃饭了。” 

  带了两人走进里屋,端了茶水过来,一边碎叨叨地寒暄。她的声音很高昂,在人耳边翁翁地响,却是喜滋滋的,薛允诚笑着说多谢。 

  等到屋里只剩了两个人,一下子静下来,练离从未有过的安静,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还是薛允诚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说,“怎么了,不是最喜欢说话?” 

  练离终于抬起眼来,开口道: 

  “我……” 

  那紧咬的牙关一松开,泪水就掉了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薛允诚的手背上,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也没有声音。 

  薛允诚伸出一根手指,接了那眼泪,亮晶晶地缀在指尖,握起拳,把那一滴泪收进手心。然后说,“别哭。说话。” 

  练离有一点点的唔咽,“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薛允诚的脸上有一个温柔的笑影,在渐渐升上来的黑暗里若隐若现。他很慢很慢地说,“不会。” 

  练离的心里所有的委屈与忧伤决堤而出,他俯身趴在薛允诚,抽泣起来。声音小,可是时间很久,薛允诚摸摸他的头说,把他的脸抬起来,用一只手接在他眼睛下。 

  练离说: 

  “什么?” 

  “再哭下去,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薛允诚说,“替你接着。” 

  练离终于咧开嘴笑起来,笑容浸润在泪水里,黑暗里竟然有阳光里的明媚。 

  薛允诚,练离与阿成及兄嫂坐在一处吃晚饭。 

  主人非常地爽朗,客人也非常地有礼。阿成嫂子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有很好的酒量,酒是自家酿的,练离只尝了一口,就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薛允诚却不动声色地喝下去。 

  练离想,如果这一家子知道,这饭桌之上坐的是谁,会怎么样呢? 

  想着想着就用饭碗挡住了脸,吃吃地笑起来。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唯一让阿成一家子不太满意的就是,那个做哥哥的,生怕弟弟多吃了,透着有点奇怪。 

  晚上,主人留客人住在客房。练离脱衣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咚地掉在了泥地上。 

  练离手忙脚乱地要去捡,却晚了一步被薛允诚拾在手中。 

  薛允诚说,“是什么?” 

  那是一个小小的面捏的头像,练离捏的,偷偷地放在阿成的烤箱里烤的。 

  薛允诚看着问,“是谁?” 

  练离摸摸耳朵,“不是谁呀。” 

  薛允诚道: 

  “是我。” 

  练离小声道: 

  “嗯。” 

  薛允诚细细地看,“鼻子有点歪。” 

  练离说,“因为,我想你一定还在生气。气的。”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都笑起来。 

  薛允诚微笑,练离咕咕地笑。 

  练离惊讶地眼睛睁了好大,“呀呀呀,你居然会笑呀!” 

  薛允诚说,“咳咳咳!” 

  练离在他身边躺下来,突然又一个打挺蹦起来,“糟了糟了。” 

  薛允诚也坐起来,“怎么?” 

  练离道: 

  “仙家私自到人间,不是说要重罚的?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 

  薛允诚把那乱跳的小孩拉下来用被子盖住,“阎王,可以。” 

  然后又说,“每三百年一次。” 

  练离快乐地叹气,“啊,那我放心了,放心了。” 

  随即又想起,“啊,那我怎么办?还是要受罚哦。” 

  薛允诚说,“关灯。” 

  黑暗,过半天,才听见他又说,“你,算我的,随从吧。” 

  练离快乐地在床上扭来扭去。 

  “好啊好啊。那索性,我们在这里玩几天再回去吧。阿成哥说这里很好玩。” 

  薛允诚说,“睡觉!” 

  两个人真的在这里住了两天,与这一家子相处十分愉快。阿成的嫂子似乎十分欣赏薛允诚,到了第三天,居然说要给他做个媒。 

  她的高嗓门儿把这话题提出来,几乎吓着了练离。 

  她说,“就是我舅舅家的邻居。隔壁村的,去年刚刚考上北京的大学,是个才女,长得又好。才放了寒假回来的。她们家,生意做得好,乖乖哤的咚,那一份嫁妆不会少。” 

  练离心里怪怪地,气了起来,竖起耳朵来听薛允诚说什么。 

  薛允诚稳稳地说,“多谢。只是,在……我早已定过亲了。” 

  练离的心一路沉下去,重见的喜悦瞬间就消散了。有什么很沉重地压在心里。 

  原来他早就定过亲了。也不知是哪一位仙家。 

  想要问一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第二天晚上,两人跟那一家人告了别,阿成还特意赶回来,给练离带了一个蛋糕。 

  薛允诚说,“我们要找一个静谧之处。” 

  练离说,“你要从那种地方回地府去吗?” 

  薛允诚点点头。 

  离阿成家不远,是一个私人别墅区,周围有大片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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