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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阅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他把自己关在后花园里做木活,做了数不清的桌子、凳子、椅子、柜子……还有玩具,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其实是机关算尽,奥秘无穷啊。宦官们常挑天启皇帝木活干得兴致勃勃时,向他汇报天下又出了什么事,陛下应该怎么办。天启皇帝就横手揩揩汗,说,就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吧。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皇帝。崇祯呢,勤政忧民,身心俱灰,三十岁看起来就像一百岁,天下还是被他丢掉了。古罗马有个皇帝叫戴奥里先,他的前半生像崇祯,操劳得身心憔悴,结果民不聊生,到处冲突和流血;他的后半生算是开始了,就跟天启一样,回到老家去,在后院里种植大圆白菜。他的大圆白菜肥嫩又可口,在今天南欧的饭馆里,还能吃到这种白菜呢。我曾向一个意大利画家打听戴奥里先的故事,他说,噢,再也没有比这更可口的佳肴了。你看,戴奥里先已成了一道菜的名称了。”
“那,”小艾说,“天启留下些什么椅子、柜子吗?”
范懿说:“白菜是有生命的,不离上地,就可以代代相传了。木头不同了,木头是拔了根的树,时间总会让它腐朽的,雨水能使它发霉,火焰能让它成灰,愤怒的刀斧会能把它劈成碎片或渣子。”范懿的脑袋在淡绿的毛巾被上摇晃着,他说:“还没有任何木器,被证明是天启的遗物。”他头发落下来,不舒服地遮在眼睛上。
小艾把他的头发一根根捋上去。她说:“为什么?用什么标准来证明是或者不是呢?”她蹲累了,索性跪在藤椅边,把下巴搁在了扶手上。
“因为,天启皇帝是天才。”范懿说,“而那些被指证的东西,最好的也就是巧夺天工吧。‘巧夺天工’什么意思呢,就是凡人的杰作。天启皇帝是天子加天才,凡人都能够想到的,还需要他舍了江山来造吗?”
小艾歪头想想,咯咯笑。她说:“听起来不无逻辑,其实是强词夺理。凭什么天子就是天才呢?既然没有遗物传下来,你怎么晓得就是‘天工开物’啊?”
范懿想说什么,一急,咳起来,咳得胸腔里轰轰响。小艾忙说别急别急,拿手隔了毛巾在他胸脯上来回摸。他的气顺了,从毛巾被里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条凳上的大画册。小艾说好好好,你别急,我来拿。侧身就把画册递给他。他双手捧了,再放膝盖上摊开。小艾替他一页页地翻,边翻边看看他表情。他一脸严肃,皱着眉、噘着嘴,好像小孩头一回上天文馆,是幼稚而可爱的认真。小艾心里一酸,不觉拿手去捏捏他的手,他手原本滚烫的,现在正变凉。她说:“别急、别急,我在听您说话呢。”
他则哼了半声,好像晓得她在场,但又忽略她的存在。他等她把手拿开,一页页慢慢地翻,有画的地方,他用指头描一遍,有字的地方,他用指头写一遍。他说:“天不绝天启,总算是留在这里了。”小艾说:“是天启的遗著吗,您从哪儿搜寻到的呢?”他说:“送仙桥,古玩市场上。”小艾摇头表示不相信:“这东西出现在北京还好说,怎么会偏让你在南方淘到了?”范懿侧脸看了看小艾,好像这是头回正视她,眼里漾起淡淡的笑意来,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祖父。他说:“很多事情你还不晓得,明代覆灭后,皇子皇孙还在南方挣扎
了二十年,百足之虫嘛,死而不僵的。要是它留在北京城,反倒像是赝品了。”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范懿犹豫了一下,拿手在小艾头上摸了摸。小艾的头发不算多、不算少,也不算柔,但是顺顺的。小艾等他摸完了,柔声问:“你证明画册是天启的遗物,是因为这些家具你都不会做?”范懿说:“是的。”小艾说:“可它们看起来都很普通啊。”范懿说:“是啊,看起来的确很普通。可天启就像发明围棋的人,是真正的天授之子啊,围棋不很普通吗,就黑白两个色,可是它包藏的玄机,胜过了天文学。”小艾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范懿翻到最后几页,是一组柜子的说明图,侧、卧都有,还分解成板子、柱子、榫头,大小不等,都平淡无奇,唯一特异之处,是部件数量惊人:有108件之多。108件最后组合成一个矩形的物体,乍看有些像今天的火车厢,前后两扇门:有一个人从前门进去,另—个人从后门出来。
范懿说:“看见了吗,这是同一个人,但是他被这个物体分解了。”小艾看了又看,还把画册扳过来向着自己研究了半天,咯咯地笑。她说:“‘另一个’是您自己画上的,颜料还新得很呢。”范懿淡淡道:“是的,是我新画的。可是,要走出来的不是‘另一个’,何必天启煞费苦心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多年了。”小艾沉默一小会儿,正色问他道:“您什么时候想通的?”范懿说:“就在我要死的那两天。”
小艾站起来,坐到条凳上。她拿拳头锤了锤膝盖,又锤了锤小腿,又扭了扭脖子,好像她刚才跪得十分不舒服。她说:“范老师,您都快死了,为什么不给您夫人打电话?”范懿耷下眼,喃喃说:“我大概忘记她的号码了。”小艾摸出小灵通,把范懿妻子的手机号码调出来,她说:“您现在就可以打。”范懿不说话,也不接电话。小艾就连按了两次确定的绿键。很顺利就通了,那边是年轻、圆润、礼貌而且坚定的声音:“喂,您好!”小艾按一下红键,把小灵通关了。按键声像针尖刺了下耳根,小艾推出一点笑意来。她说:“范老师,这个电话我打过,我还以为那个人是您呢,结果却是另一个。”
范懿不说话。小艾跳起来,她看见他的眼睛闭上了,有泪水从眼缝里边滚出来,湿湿的,黏黏的,滚到眼睑下,滚不动,粘住了。
六
小艾没想到,那间漂着木头味道,黑黢黢的木工坊,还有小门,通向别处的洞天。
范懿让小艾搀扶着,走到木工坊的最深处。他拿起拐杖在黑暗中一点,就有小门吱吱地开了。门后是一间小屋,有一张床,一扇窗。窗帘半开,外边是另一座废园,荒草满地,老树蹒跚,窗前立着三五棵绿得发黑的芭蕉。芭蕉没心没肺,脂厚叶肥,弱光落在叶上,再折进窗来,把床单、四壁都染得绿影憧憧的。小屋凉浸浸,如波动着淡绿的水。一切干净、整洁,床单、被子一丝不乱,桌面、灯罩、涂蜡的地板,都在发出柔和的光泽。在院院相连的十八条巷人去室空的院坝里,蝉子在树上聒噪,青蛙在水塘里叫唤,小艾站在那儿,有一小会的恍惚,仿佛走到木工坊这边,就是到了世界的尽头。范懿说:“小艾,我要躺一躺……”小艾嗯了一声,说:“我晓得。”范懿坐在床沿上,小艾蹲下去,把他的鞋脱了,把他的双腿揽入怀,轻轻地往床上抬。小艾晓得他是瘸子,但那双腿还是让她有点怕,一粗一细,粗的如同大萝卜,细的像是火柴棍。范懿很熟练地配合着,身子朝后仰,最后很妥帖地平放在了床单上。
床本来很普通,范懿放上去,却一下显得空旷了:他是那么瘦,床是那么大。床是他的床,他躺在上边却像有点慌,不踏实,不安全,眼里有求助和恳请。他试着拍拍身边的位置,好像说:“你也躺—躺?”小艾却像没感觉,柔声问:“需要盖上被子吗?”范懿说,“现在不。”小艾又问:“需要脱掉背心吗?”范懿说:“哦,等一等。”小艾说:“等什么?”她拿手捏住他背心的下摆,试着朝上拉。范懿身子撑起一点点,头从背心钻出来。背心轻轻的,柔柔的,是好看的烟灰色,灰里还夹着一丝丝的白,像灰头发里有了年龄的风霜。靠窗搁着一把没上漆的椅,应该是范懿打造的,乍看很秀媚,其实很结实。小艾手一扔,背心落在椅背上。范懿想要说什么,小艾把一根食指竖在他嘴上,“嘘。”范懿没想到,小艾无声无息地,在他右侧躺下了。
两个人沉默地平躺着。风吹动芭蕉,窗帘沙沙作响,天花板上的光线在摇晃。小艾喃喃说:“咦,像睡在船上。”范懿说:“是像隧在船上。”小艾说“可惜不是船。”范懿说:“是啊,不是船。”有声音从天花板上走过去,格外清晰和从容,她有些发怵,连毛孔都已张开了。“是老鼠吧?”范懿问,声音微微颤抖。小艾提了一口气,觉得一点怯意都没了。她说:“是鱼。”范懿说:“怎么会是鱼?”小艾肯定说:“是鱼。我们不是正在船上吗?”她把身子向左侧过来,面对着范懿。她说:“要是船摇晃,就把我们摇到一起了。”范懿也把身子对着她,他说:“真的?”
小艾伸出手,把范懿抱在了她怀里。她用力并不大,但是很果断,而且很温存。她一点没想到,自己胸脯会有那么大、那么深,范懿就像一条鱼,被自己水样地铺满了。范懿在小艾怀里沉默着,她发现他在克制自己的抽搐。她说:“没事,没事。”她拿手指插进他蓬乱的长发,很慢地向后边捋。她说:“没事,没事的。”她感到胸脯水浸浸的,冷飕飕的,是范懿流泪了?她说:“没事的,啊?”范懿说:“谢谢。”小艾说:“您别这么说。”范懿说:“我不会伤害你。”小艾说:“哦,怎么会呢?”范懿说:“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小艾不说话。范懿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小艾忽然觉得心口突突地痛,乳房胀得不得了,她把上身朝后腾了腾,仲手把T恤卷上去,把乳罩扒下来,将嫩红的奶头送到范懿的嘴巴里。范懿呻吟了一声,跟小狗似的在她乳房上使劲拱。她舒了一口气,抚摸着他的脑勺、脖子、肩胛、瘦骨粼粼的身子,她的手在告诉他:慢慢地,慢慢地。范懿是个干净的男人,是比她想过的还要干净许多的,他的头发、皮肤、汗水都有点气味,是淡淡的木头味……她摸到了他的下身去,她感到它是软软的,听话的,也是非常干净的。她温存它的时候,范懿哭出了声音来,她拿胸脯抵住他,这使他的哭泣就像喃喃地说话。
后来他把她弄脏了。但她晓得自己还是干净的,似乎已谙世事了,却依旧没有解风情:应该是男人呼呼睡过去,可自己偏在他歉意的目光里,圈着他的颈子睡着了。
小艾醒来时,范懿不在她身边。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床单发出洗衣粉清爽的香味。光线麻麻黑,木工坊里,传来斧子削着木头的声音。她朦胧想起一句诗:“坎坎伐檀兮”,那是声振大地吧,多么旷古和高远。范懿不一样,斧子握在他手里,是响得利索和轻捷,斧刃斫木而走,只带着嗖嗖的哨音。小艾听了一会儿,起床光脚走到门口去,冷气从脚心沿胫骨窜上来,直抵腿根子。范懿似乎不觉她已在身后了,一手按住一根柱,一手运斧如风,玻璃瓦就在偏左的头顶上,一柱光线落下来,好像正被他搂住了大半边,斧子下行,术屑纷纷上扬,在右臂的黑暗里,如雨点子逆向地飘飞,木屑闪闪烁烁,散发着新鲜的木头味。她叫了声:“范老师……”他唔了一下,慢慢罢了手,把斧子扔在大案上。
范懿说,“帮帮我。”小艾说,“嗯。”
范懿要小艾帮他做的事,是把几张板子、几根柱子、一大堆木头的部件,井然有序地拼起来。他抱着那本画册,但是并不看,上边的每幅画、每个字,他都应该烂熟了,每块补缀的新纸,是他苦心孤诣的结果。木头分布在木工坊的这里、那里,小艾需要走来走去才能找得到,她觉得就像走在幕间黑暗的舞台上,无数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那些木头都沉沉的,刨光了又磨砂了,斧削了,又摸腻了。她像范懿一样,把木头拿近鼻子闻一闻,总能闻到淡淡的果子味和淡淡的药材味,梨子、蜜桃、樱桃、核桃、橙子、皂荚、枸杞、香樟、楠木……木工坊像是储存水果、药材的船舱,湿湿的味道漂出来,淡得不得了,却是化也化不开。范懿说:“好。”她定住眼睛看,一节车厢似的柜子已经立在她的面前了。
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范懿舍了猫王、猫神,要做的大事情?
柜子造得和画册上一模一样的,前边一扇门,后边一扇门。范懿说:“我从前门进去后,听到我在里边敲三声,你就把它拆开了。”小艾说:“然后呢?”范懿沉吟说:“然后?然后你就等着吧。”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
范懿真的就进去了,拐杖挂在左腕上。门楣有些低,他还弯了一弯腰,就从里边把门关上了。偌大的木工坊里,忽然剩下小艾一个人,灰尘在光柱中旋转,她头回听到蟋蟀在墙角里哼哼。柜子如大海,范懿好像已经进柜一百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想起那个樵夫砍柴的故事:回头寻找树上的斧,木柄已经烂掉了。她晓得自己没道理,可还是心发慌。她绕着柜子走,走了两三圈。就着那一柱弱光,把柜子的每条缝都瞅了遍,她承认,其实是天衣无缝的。她在心里叫了声范懿,范懿自然听不到。她想拿指头敲一敲,又怕一敲惊破了百年梦……正在踌躇着,担忧着,柜子里终于咚、咚、咚地响起来,是拐杖在柜壁上慢慢地点。
小艾心一酸,霎时觉得莫名的委屈和心乱。
她把柜子的后门拉开,再把柜子的前门拉开,她喊了声“范老师”,范懿没答应。虽然心里有准备,她还是怕他真的蒸发了。她把两扇门拆了,把柱子、板子都拆了,这的确是天衣无缝的设计,拼和拆都相当的容易,容易得好比耍积木:柜子迅速还原为一百零几块部件,但是范懿不见了。
真的蒸发了!这个念头像钉子,一锤子钉在她心口上。
部件散落一地,如庖丁解过的牛,漠然等着她收拾。她觉得腿哆嗦,正想蹲下来,肩上忽然挨了一棍子。她闪电般一回头:范懿正立在她身后。
柜子被重新拼起来,零散的部件又成了和谐、神秘的整体。范懿把小艾送到柜子后门口,握握她的手,似乎无限离恨别愁,都在这一握中。小艾想说什么,他已替她把门关上了。柜子里一片漆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了五指。小艾沉住气,记住范懿的叮嘱,左手贴着柜壁摸过去,碰到一个栓子,再转身使右手拨开,是一孔小小的洞口。她把头撑进去,感觉身子随之在滑行。她心里默数一、二、三,迅速把头朝上一顶,双手竟然抓住了一把梯子。她爬到梯子上,忽然感觉它栽了个跟斗,感觉是不停向上爬,却怀疑是朝着一口深井在坠落。终于到了顶也许是到了底,有一只手(应该是木手)握住她、牵着她,跟过栈道一样,但觉波涛翻滚,风声鹤唳,她侧身踮着脚尖,步步惊心,木手忽然一松,她脑袋磕着壁头,咚、咚、咚就响了有三下。三下之后,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地老天荒,她睁开眼来,看到了范懿瘦削的背影。
两人木木相对,小艾是真正的木然失语,范懿是强压着巨大的期待。半天,他喃喃说:“没把你吓着吧?”她有点想走拢去,把头靠在他怀里,但他的局促不安把她挡开了,她很勉强地笑了笑,说,“真的很神奇。”
“是吗?”他吁了一口气,很勉强地补了句。
“是的,”她说,“你不觉得吗?”f ’
“的确很神奇,”他说,“第一次进去,我以为再也出不来了呢。”
小艾哦了一声,掩饰着小小的吃惊:原以为范懿和她一样,今天也是头一回。她说:“这个……已经造好很久了?”范懿摇摇头:“你说造好吗?也许遥遥无期吧。”小艾哦了声,点点头,说:“您第一次是怎么出来的?”范懿拿拐杖敲了敲案板,“我带了把斧子。”案板上放着把斧子,铁跟木一样优雅,木跟铁一样结实,感觉这斧子是永远不朽的。“您真了不起,”小艾说,目光从那把斧子收回来。
范懿的眼睛全灰了,惨白的脸颊转成了土黄色。他说:“你应该把你的失望说出来,可你说的全都是废话。”
“您想让我说什么?”小艾说。
“说你想说的话。”范懿说。
“你怎么晓得我想说什么?”
“你想说,这不过就是杂技团的道具嘛!”
“可是,我并没有说……”
“这还不够吗?”
小艾缓口气,柔声说:“这个……的确已经很好了,别太苛责自己了。啊?”
“已经很好了?”范懿重复着,声音发颤,似乎快哭了,他说:“进去是这个人,出来还是这个人,你说好在哪儿呢?”
范懿曾让小艾心疼的薄嘴唇,只剩下说不出的可怜来。她犹豫了片刻,伸手把他抱住了。她说:“别说了,您真的了不起。我们把它捐献给故宫吧,就安置在天启皇帝的故居里。网上有报道,太和殿前边的广场上,展览过一只法国雕塑家的大瓶子,非常轰动呢。可比您的这个……差远了。”范懿不说话,慢慢把她推开了。她再一次张臂要抱他,但他举起了拐杖,做了个抽打的动作。他说:“我不要你来宽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