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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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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回来,就发现了桌上的这几封信。  
  丈夫并不知道她会今天回来。三岁的女儿在床上睡得正香,带着憨甜的微笑。丈夫照料得很好。他很爱孩子。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钥匙开门的声音。“你回来了?”丈夫一进屋,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我下楼拿奶去了。”  
  她无言地看了看他。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信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垂下了眼。  
  不久,她首先提出了离婚。  
  她平静了。“红红。”她叫道。  
  “妈妈,干吗?”女儿看出她神情的异样。  
  “你过来。”她站起来坐到床上。  
  女儿走到床边面对着母亲坐下。李文静用手轻轻理了理女儿的头发。女儿眉目清秀,神情纯洁。女儿长大了吗?从母亲的眼里看,她还小;可是想像起自己十三岁时的心理,又知道女儿该是懂事了。孩子实际上总比在父母心目中更成熟。  
  “妈妈,有事吗?”  
  李文静点了点头。她把手轻轻放在女儿手上。一切她都想好了,女儿该知道她应该知道的事情了。“红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说。  
  女儿想到昨晚出现的生理变化,眼一垂,圆圆的小脸微微红了。她用整齐的牙轻轻地咬着嘴唇。  
  “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  
  女儿很听话地点点头。  
  “知道妈妈要和你说什么吗?”她问。  
  女儿默默地看着她。她也看着女儿。女儿的目光是纯洁的、透亮的。母亲在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是温和的、慈蔼的。仅仅一年以前,女儿还像个小毛丫头,像个没绽开的花骨朵,这一年好像一下开放了,眼睛、鼻子、嘴的线条都分明起来,闪露出动人的光泽。妈妈这两年眼角的皱纹多了,脸上的皮肤也明显松弛了,自己倒像是一直没有发现似的,一直觉得母亲还年轻。  
  “妈妈,”红红用纯净透明的目光理解地看着母亲,轻声说,“你是要结婚吗?”  
  “不是。”不知为什么,一听女儿这种说话的声音(好像她需要女儿保护似的),眼里就一下涌上泪水,李文静温和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女儿又看了看她。  
  “知道妈妈要和你说什么吗?”她问。  
  “知道。”女儿的声音很低,“你要说爸爸……”  
  李文静受到震动。她惊愕地看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了自己干哑的声音。她从未和女儿谈过这件事。“你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我们,他不愿和我们在一起。”这是过去她对女儿惟一的说明。女儿也从来不问。“你想知道这件事吗?”她问。  
  “想。”  
  “为什么从来不问呢?”  
  女儿看了看母亲,垂下眼又沉默了。  
  “那你恨妈妈吗?”  
  “不……我恨他……”  
  看着母亲走出院门买东西去,红红坐在桌旁陷入恍惚。家里人都出去了,院子里空落落的。多年的老房老院就显阴。她心中突然涌上来一种孤单感。孤单中还有一丝凄凉。  
  因为她一个人在这个空院里?  
  不。她常常有这种孤单感。        
  她一个人赤着脚在湿软的海滩上走,低头看着自己踏出的脚印。右边是壁立的岩石;左边是蓝色的大海;海浪一层层扑上沙滩,浪花是白色的。她一个人朝前走着。脚下的沙滩是金黄的,头顶上的天空是灰蓝的。浪花溅碎的水珠打湿着细腻的沙滩,打湿着她的脚,打湿着她的上衣,打湿着她的脸。整个世界潮湿而模糊,模糊而寒凉,寒凉而寂寞。她闭上眼在沙滩上走着。太阳晒得她热了,渴了,有人抚摸她的头发,给她送过水来,她喝着,知道是母亲在身边。她又走着,天阴了,下雨了,衣服湿透了,冷得哆嗦了,她要烤火,可是没有火。她想喊妈妈,然而,她想到妈妈也没有火,也怕冷。她只好一个人继续朝前走。大海里有无数喧嚣的声音在喊她:来这里吧,你是鱼变的。她倔强地回答着:我是猿猴变的。海里的声音又在喊:猿猴追溯上去,也起源于水里的生命。你来吧。不,她不去。她要寻找火。海里的声音还在喊:你前面永远是阴雨天,见不到太阳。不,她不相信,太阳会出来的,太阳就是火……  
  这是自己哪天夜里做的梦?  
  她左手撑着脸颊,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突然漾出一丝自觉好玩的微笑。妈妈就喜欢这样坐着,而且也喜欢用左手撑着脸,目光呆滞地想心事。妈妈想什么呢?自己再过二十多年是不是就和妈妈一样?她不愿意。她不会的。自己虽然有很多地方,譬如走路时甩手的姿势像妈妈,可也有许多地方不像。她一说话就爱脸红,妈妈从不脸红。她喜欢低下头抬起眼看人,妈妈喜欢略抬着头微垂下眼看人。还有一些地方,她也不像妈妈。那像谁呢?  
  像他吗?他什么样呢?她恨他。  
  她羡慕那些既有母亲又有父亲的同学……  
  有人摁门铃。大门没有插上啊。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样子很瘦削、很文弱,手里提着书包、网袋,温和的眼睛里含着一丝紧张。他看着她,露出微笑。“你妈妈在吗?”他问,白皙的脸上涌起红晕。  
  何之光一边给七岁的儿子洗着澡,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电视屏幕——正在播放中学生智力竞赛。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从课桌后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女孩子李小红正是他的女儿。虽然,他有六七年没有见到她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离婚以后,女儿跟了李文静,他曾不止一次悄悄到幼儿园看过她。女儿上了小学一年级,他还站在学校的操场外面远远看过她。但是,为了不使自己痛苦——他太爱女儿了——也为了不使自己现在的家庭产生裂痕——妻子在这方面很敏感,这几年他没再去看望过女儿。  
  “爸爸,你怎么不给我洗了?”儿子赤条条地坐在澡盆里,撒娇道。  
  他笑笑,接着给儿子洗澡,但手里的动作又渐渐慢下来,目光一直停留在荧屏上。又是红红回答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站起来,很清秀的样子。她穿着白衬衫,蓝背带裙,像清晨阳光下一棵挺立的小杨树,片片叶子青嫩闪亮。她好像看见自己了,目光正对着他,他居然垂了一下眼帘。他真想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真想牵着她的小手走一走,真想和她说说话。  
  “这女孩气质真可爱,”妻子正在收拾饭桌,她也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着电视屏幕,“这会儿她父母坐在电视前边,心里不知该有多骄傲。”  
  他没有骄傲,倒是感到紧张——生怕女儿答错——而更多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他漫不经心地给儿子洗完澡,一直看着智力竞赛结束。整个房间里充满女儿透明的目光,充满女儿的气息——那是他躺在女儿身边拍着她睡觉时熟悉的气息,充满着女儿清脆的声音。  
  他第一次对儿子的撒娇纠缠有了不耐烦:“自己玩去,爸爸有事。”  
  他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对女儿的感情没有淡漠,而且是其他感情不能取代的。他爱现在的儿子。但是,只有女儿才像是从他身体内(而不是从妻子身体内)生养出来的,带着自己的全部血肉,带着做父亲的全部怜爱与温情。他真想揽着女儿一块儿看电影,一块儿坐公共汽车,一块儿划船……  
  妻和儿子都熟睡了。他拿出了小心珍藏的女儿一周岁生日的六寸照片。胖胖的小手抓着奶瓶,脸像奶油一样光泽。那一天,她突然会叫爸爸了。那是她会叫的第一个人——先于会叫妈妈。他高兴得晕糊糊的,为女儿照了这张像。  
  他不爱前妻。他们原以为志同道合便是爱情,然而,爱情不仅是事业上的一致。他需要的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而她却缺少他所渴望的温情。他们分手了。  
  然而,他爱女儿……  
  “妈妈刚刚出去,很快就会回来,叔叔,您到家里来等一会儿吧。”红红仰起小脸礼貌地说。  
  何之光不敢跨进院子,刚才站在门口,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举了多少次手才摁响门铃,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我不进去了,我把东西给你吧……你姥爷在吗? ”  
  “姥爷和舅舅们都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叔叔,您进来吧,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您是作者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作者?”何之光定了定神,跟着红红走进院子。家里人都不在,这是他看望女儿的好机会。然而,当他在空落寂静的院子里走过时,仍有一种偷入行窃似的紧张不安。        
  进了正房客厅,再入西偏房,两床,两桌,简简单单,一看就是母女俩的房间了。他站在那儿不动了,被屋内的晦暗简陋堵住了心口。他知道李文静没有再婚,然而,当此刻实际面对着母女俩这样黯淡的生活场景时,他涌上一股强烈的歉疚。这种歉疚取代了刚才的紧张,也分散了见到女儿的激动。他踏不进这间屋子,他想到了自己家庭生活的幸福,想到了自己新搬入的三室一厅的敞亮。  
  “叔叔,您怎么了?您进来坐啊。”红红说。从一见面她就喜欢这个叔叔。他肯定是刚刚写出第一本书的作者,找妈妈谈话有点紧张。她很愿意帮助他。  
  “啊……好。”何之光把东西放在床上,在椅子上拘谨地坐下了。同时自问:他有坐下的权利吗?  
  “叔叔,您写的是什么书,是小说吗?”  
  “我不会写小说。”  
  “那您在写什么呀?”  
  “我?……我是搞美学的。”  
  “一会儿您见到我妈妈,不要紧张,我妈妈挺果断的,可她很热心,您只要和她坦率谈就行了,她挺好说话的,您千万别假谦虚。”红红说着,为自己的话笑了。  
  何之光也笑了,情绪轻松下来。直到这时,他才开始进入与女儿见面的感情。  
  女儿就坐在面前,没有了荧屏上那种天使般耀眼的光彩,很朴素,很平常,却显得更亲近。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他渐渐闻到了空气中女儿的发香。  
  “你很了解妈妈,是吗?”他温和地看着女儿。  
  “那当然。妈妈很能干,很多作者都信任她,都愿意找她。”红红天真的神情中流露出对母亲的自豪。  
  “妈妈一定很关心你吧?”  
  “当然。我的什么事她都管。”红红笑了一下,“可有的时候,我也管她。”  
  “管她什么?”  
  “有的事妈妈拿不定主意了就来问我:买衣服买什么颜色呀,是骑车上班还是买月票呀。平时她是我妈妈。可有时候,我们就成姐妹俩了。”红红说着,快活地笑了,“我有时也讽刺她,她急了,就胳肢我。”  
  何之光也笑了笑,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就是这样。“你平常就这么爱说话吗?”  
  “不。”红红摇摇头,“叔叔,我今天见了您可愿意说话了。”  
  何之光的心猛跳了一下:“为什么?”  
  “不知道。叔叔,您是不是特别喜欢小孩?”  
  “啊……”  
  “您有女儿吗?”  
  “……有。”  
  “今天是我生日,十三周岁了,她和我差不多大吗?”  
  “是……”  
  红红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亲热:“叔叔,您也爱脸红,我也是。我和人说话也可爱脸红了。我妈妈不爱脸红。我这一条不像妈妈,不知道像谁。”红红想着什么,目光变得有点恍惚。何之光心中被一股酸热的浪头冲打着,他觉得有点承受不住。“叔叔,您一定特别喜欢您女儿吧?”红红看着他问。  
  “当然。”何之光困难地答道。女儿那纯洁的目光,动听的声音,使他眼里一下涌上泪水。他绷住嘴唇,克制住自己。  
  “叔叔,您怎么了?”  
  “……没怎么。”  
  “您女儿是不是……病了?”红红小心地问。  
  “不,不是。”  
  红红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叔叔,原谅我……我不知道。”她做错事般不安地说。  
  “不不……”他看着女儿,掩饰地眨了眨眼。  
  红红非常理解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关心。她拿过一块小毛巾递给何之光:“叔叔,您别难过。这是我的毛巾。”  
  他接过毛巾,同时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女儿并没有缩回手,她走近了两步,善良地看着这位叔叔,好像这样能安慰他似的。何之光闻到了女儿的发香,感到了她孩子般的轻柔呼吸。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微微战栗。  
  “叔叔,您别难过了。”女儿站在面前说。  
  “没有,我没有难过。”何之光克制地笑了笑,“我很爱我的女儿。我经常想她,不能忘记她。”  
  红红用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纯真安慰地看着他。她小手的湿凉气息沿着他的手一点点沁入他的身心。  
  “你能够理解我,是吗?”何之光又勉强笑了笑,站了起来。他要走了,他不愿碰见李文静或她家的其他什么人。  
  红红目光透亮地看着他,理解地点了点头。  
  “红红,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他指着床上的书包和网兜说,“送给你过生日。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几天来,他在一个又一个商店出入着,在一个又一个柜台前寻看着,想像着女儿的需要和喜好,选购着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送给我?”红红惊异了。  
  “对,你妈妈知道。”何之光停了一下,又说,“我走了。”当他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房间时,猛然看见了墙上的镜框,许多照片的中间一张,正是他为女儿一周岁时照的六寸大照片:她拿着奶瓶,开心地笑着。他走到镜框前站住,李文静还保存着他给女儿照的照片,一丝旧情袭上心头。  
  “这是我一周岁时的照片。”红红走过来伸手指点道。  
  “谁给你照的?”何之光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尽量显得自然地问。  
  “不知道。”        
  “妈妈没有和你说过?”  
  “没有。”  
  “那你当然不会知道是谁照的了,你那时才一岁,不记事呢。”何之光说。他不敢转过头看女儿。  
  两秒钟静默。  
  “我其实知道。”女儿低下头声音不高,但是倔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何之光惊讶地转过头。  
  女儿垂着眼帘,目光恍惚地盯着床上:“我知道。”  
  何之光不知说什么。  
  过了几秒钟,女儿抬起头。“叔叔……”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您知道妈妈的情况吗?”  
  “知道。”何之光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  
  女儿看了看他,又垂下眼,低声说道:“是他照的。”  
  这个“他”的含义再清楚不过。  
  “你怎么知道?”停了一会儿,何之光极力显得自然地问。  
  女儿打量地看了看他:“肯定是他照的。”她突然激动起来,用手指着照片,“要不,我不会这样高兴的。 不是看着他,我不会这样笑的。”她委屈得像要和谁争辩一样,流出了眼泪,“对着别人,我不会这样笑的,一岁时也不会的。”  
  何之光像被雷霆震撼一般,周身透体冰凉。“红红。”他透过泪光看着女儿。  
  女儿也抬起泪眼凝视着他。  
  “爸爸,你去哪儿啊?”还未睡熟的三岁的女儿红红在床上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提起箱子准备离开的父亲。  
  “爸爸出去有事。”何之光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取自己的东西,已经和李文静办了离婚手续。  
  “我不要爸爸走。”红红哭起来。  
  “妈妈在呢,好好睡吧。”何之光说。  
  李文静站在一旁,沉默着。  
  “不,我要爸爸哄着我睡。”女儿哭着说。  
  何之光看了看李文静,李文静垂下目光想了想,转身拉门出去了。何之光躺下搂住女儿,轻轻抚摩着她,哄着她睡觉。  
  “爸爸,你哭了?”女儿的手触到了他脸上的潮湿。  
  “没有,你好好睡吧。”  
  “我睡着了,你也不要走,要不我就哭。”  
  女儿睡着了。他站起来,俯身轻轻吻了吻女儿的小脸,提起行李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再一次回过头看着熟睡的女儿,好一会儿,他才扭过头朝门外走。李文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站着。“我走了。”他站住,轻声说道。  
  李文静站在那儿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是该等一会儿,还是就这样走。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李文静冷冷地说。  
  李文静此时推门进屋,看到了这一幕。  
  何之光与红红都扭过头来看她,父女俩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来了?”她平静地问,放下给女儿买的生日礼物,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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