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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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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

  年轻后生喜欢听发歌,对每一句歌词给予及时的评点或喝彩。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位较为大方,可能掏出钱去买一碗酒,或者凭着面子去赊一碗酒,犒赏歌手。缓手发完一轮就呷一口酒,借着酒力当然能发出更加杀劲更加刁钻难答的歌词,把对手往死角里逼,直斗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决不轻易把托腮或掩嘴的手撤下来。

  他们的歌总是从国家大事发起。比方盘问对方国家总理是谁?国家主席是谁?

  国家军委主席是谁?国家军委副主席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最近得的是什么病而且吃的是什么药?如此等等。这些难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就是天天看报纸,恐怕也无法像他们那样对远方大人物如数家珍,对他们的肺癌或糖尿病记得如此精确。我猜想这些浑身牛粪臭的汉子,奇特的记忆力,一定出自他们的某种特别训练。处江湖之野不忘其君,他们的先人也一定习惯于关注朝中的动静。

  接下来是发孝歌。歌手们往往要互相揭短,指责对方没有给高堂大人弹棉絮,或者没有给逢生干爹买寿木,或者没有在正月十五给伯伯或小伯送腊肉,或者那腊肉的膘不够两寸,肉里面也有蛆虫拱,如此等等。他们总是义正辞严,质问对方是不是嫌贫爱富?是不是忘恩负义?是不是天天吃的猪狗食长的猪狗心?当然,对方要急中生智,要及时用天气或脚痛之类原由来开脱自己的劣迹,并且迅速发起反攻,找出对方新的不孝之举——即便夸大事实也在所不惜。他们一定要经受得起这场歌声的相互审汛,这种民间道德严格验收。

  以上是必要的开局之争,体现着歌手的立场。

  发完了这些,就可以放心了,就可以放心发一点觉觉歌了。“觉”的引伸义是玩笑,比如“觉觉话”就是指俏皮话。进一步的引伸义是不正经,比如“觉觉歌”

  多指调情的歌。觉觉歌活跃肉身的感官,是年轻后生最为兴奋的节目,仍可采取对抗的方式进行,只是一方要作男角,另一方作女角;一方要爱,一方要拒爱。

  我曾经留心录下过一些:想姐呆来想姐呆,行路不晓脚踩岩,吃饭不晓扶筷子,蹲了不晓站起来。

  另一首更有呆气:

  想姐想得气不服,天天吃饭未着肉,不信脱开衣服看,皮是皮来骨是骨。

  也有歌颂女呆子杀夫图谋的,能让人吓一跳:

  人家丈夫乖又乖,我的丈夫像黄柴,三斧两斧劈死了,各位朋友烤人来。

  也有的唱得凄楚:

  一难舍来二难离,回个影子贴上墙,十天半月未见面,抱着影子哭一场。

  也有的对爱情表示绝望:

  你我相爱空费力。

  好比借磨(米?)养人鸡,姐的儿女长大了,不喊老子喊伙计!

  这些只算情歌。情歌发到一定的时候,歌手们就会引出“下歌”:

  我看你女子二十零,不要关起门装正经,我看你脸上挑花色,裤裆早已经湿津津。

  你家的狗急叫不停,门前的流水白沉沉。

  你家的床户千斤力,一天钻出个土坑坑。

  ……

  每到这个时候,听众中如有女人,必会红着脸诅咒着快步离去,后生们则目送她们不同寻常的背影,像一只只欲斗的叫鸡,伸长颈根,眼睛发红,摩拳擦掌,躁动不安地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脸上烂出一片火烧烧的痴笑。他们故意把笑声夸张得很响亮,让远处的女人们听到。

  也有唱女人苦处的歌,比如下村的万玉发过一首,内容是一个妇人目送私生子躺在木盆里顺罗江漂下去时的情景:

  你慢慢行来慢慢走,莫让岩石碰破头,不是为娘不要你,你没有爹姥娘恼羞。

  你慢慢走来慢慢行,莫让风浪打湿身,不是为娘舍得你,夜半醒来喊三声,…

  …

  木盆在万玉的嘴里遇到了一个漩涡,转了一圈又往回漂,似乎依依不舍,还想回到娘的怀抱呵呵呵。唱到这里,旁边的女人莫不眼圈发红,开始用衣角擦眼睛,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本仁的婆娘嘴角一落,丢了手里的一箕猪菜,扑到另一个妇人的肩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放锅
  

  女子出嫁,婚礼上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新娘把一口新锅放到夫家的灶上,打水淘米,劈柴烧火,煮上一锅饭,表示她已经是夫家的人了。这叫作“放锅”,是结婚的同义词。放锅一般都选择在冬天,不光是要避开农忙的紧张,也不光是秋后才有收成可供花费,人们告诉我,新娘只有在冬天才好多穿几层棉袄,防止一些后生在婚礼上打闹取乐,动手动脚。这是更重要的原因。

  我曾经被复查拉着,去参加过一次婚礼。昏黄的油灯和烛光下,酒味刺鼻,人影绰约,我正挤坐在墙角的人缝里剥瓜籽,突然一声惊呼,一个黑影向我迅速放大,把我重重地拍向墙壁,压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我从人影后面挣扎着探出脑袋,才发现黑影是个人,是身着花袄子的新娘,一张蒙在混乱头发里的脸,挂着几乎要哭的表情。我惊恐万分,还没来得躲开她似乎是腿又似乎是背的重压,她又被周围的几只手抓住,一声吆喝中,踉踉跄跄朝另一个男客的怀抱里窜去。她的尖叫,淹没在人们哈哈大笑里。

  第二天,我听说新娘尽管束了四层棉袄,紧紧扎了六根裤带,身上一些地方还是留下了一道青一道紫的抓痕。可见后生们的厚颜和狂热。

  夫家对此不得有任何意见。

  恰恰相反,如果人们不来厚颜和狂热,倒是夫家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很让人家看不起。村里有一个叫兆青的,有一次给大儿子收亲,小里小气的,往喜酒里兑了水,上席的肉块也切得太小,让客人们颇为不满。大家串通起来报复,整整一个婚礼之夜里没人对新娘动一个指头,见她有意蹭上来也装着没有看见,或者闪避而去。第二天新娘大哭大闹,说没想到这么被人看不起,以后还让她如何做人?陪她来放锅的两个小舅子也大为光火,不管新娘同不同意,撬出灶台上的一口新锅,背着就出门回家去。新娘本来还没打算闹到退婚的地步,看见锅没有了,也没有办法,只好哭哭泣泣跟着那口锅回了娘家。

  一桩婚事居然给搅散了。 

 
贵生
  

  冬日的一天,志煌的儿子雄狮挂着鼻涕,同几个放牛娃崽玩到北坡上,挖一个蛇洞,想挖出一条冬眠的蛇烧了吃。他们挖出一个沉甸甸的锈铁疙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雄狮拿一把镰刀把它使劲地敲,说要把铁疙瘩后面的两片尾巴打出几把菜刀,给他该拿到街上去卖钱。

  他敲出轰然一声巨响,把远处几个正在寻找蛇洞的娃崽震得离地尺多高,手脚在空中无所抓拿。他们摔痛了,回过头来,奇怪雄狮不知为什么不见了,只有纷纷扬扬的一叶和泥土,还有一些冰凉的雨点,从空中飘落下来。娃崽们发现那些雨点居然是红色,怎么有点像血?

  他们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雄狮藏起来了,使劲地喊了一阵,没听见回答。其中有一个捡到了一根血糊糊的肉指头,有点害怕,回去交给大人。

  后来,公社里来了人,忙了一阵。县里也来人了,忙了一阵,才得出结论:那是日本飞机在一九四二年丢下的一颗炸弹,推迟了三十年的爆炸。也就是说,中日战争在马桥一直延续到了这一年,要了雄狮的命。

  志煌家两夫妇痛不欲生。尤其是志煌,以前总以为老婆与万玉有一手,雄狮很可能是个野种,对这个儿子不大亲得起来。万玉死了以后,他发现万玉其实不是个什么男人,才疑结渐解,对雄狮多了些父亲的笑民目。从岭上的岩场里回来,常常给儿子掏出一把野板栗什么的。他没有想到,从这一天起,没有一双小手来接过这些板栗了。雄狮不在家里,不在田里,不在溪边,不在岭上,不在岭那边的什么地方,不在世界上的一切地方。儿子变成了轰隆一声巨响,然后消散在永远的寂静之中。

  雄狮脑袋特别大也特别圆,长出一身憨肉,眨巴眨巴的眼睛同他娘的一样明亮和漂亮,一瞟就瞟出女子的妩媚,让人联想到他母亲水水从前在戏台上的经历。

  人们见到都忍不住要把他屁股或脸蛋抓捏一把,把妩媚争相握揉。他讨厌这种干扰,除非给他好吃的,总是有点六亲不认,把外人敌意地打量。他眼珠一转,就能判断出你口袋里是否真有食物,你的笑脸是否值得他信任,或者是否需要暂时不动声色地等等看。他最痛恶长辈们的口头慈爱,把他烦急了,便一骂二踢三吐痰,最后一招就是冷不防的口咬。他一张狮口从咬奶头开始,咬遍天下。他在小学里的同桌,无论男女没有一个逃脱了他的牙齿。最后,连老师也不能幸免。

  他用刀子割坏了桌沿,不愿向校长作检讨。“动不动就要检讨,真是惯死你们了!”

  校长揪着他的耳朵去老师的住房,他反咬了校长一口,搂着裤子跳出老远,破口大写。

  “你这个畜生,老子打死你!”校长大怒。

  “你现在打得赢我。等你老了撑着棍子走我屋门前过,我就要把你推到坎下去!”

  他预告到很多年以后的胜利。

  校长舞着肩担追出老远。

  校长当然追不上,不一刻,雄狮这个肉球已经滚到对门岭上,在那里插着腰继续骂:“李孝堂你这个死猪,你的毛鸟鸟出来了—…。”

  他指名道姓骂校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清了这个名字。

  当然,他不可能再读书了。旁人都说,志煌从来不管教他,养出来这样一个祸害。哪是个学生?一条狗也要比他听话得多!

  他后来经常到学校去看一看,远远地看同学们齐声朗读、做操或者扔球。要是原来的同学看见他,他就做骑马的样子,“冲可——咯咯滴——”一跃一跃地跑远,好像e己正玩得高兴。对学校里的一切若无其事。

  一天,他在岭上与另外几个娃崽玩沙子,因为霸占了一个装沙子的烂套鞋,被其他伙伴忌恨。几个娃崽决心报复,便在村子的水井里拉了一堆屎,然后一齐栽赃,说是雄狮拉的,叫叫喊喊地到大人们出工的地方报告。大人们一听都很生气,水水的脸上也挂不住,红一块白一块,冲着雄狮大骂:“你一天不间几个祸就皮发烧是不是?”

  “我……没有”

  “你还犟嘴!人家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人家不是瞎子,眼睛夹的不是豆鼓!”

  “我没有。”

  “没有水吃了,你去挑!各家各户的水桶由你去挑,到江里去挑!”

  “我没有!”

  “你还不老实?”水水甩出响亮的一耳光。雄狮晃了晃,脸上顿时出现红红的几个手指印。

  眼看着水水还要动手,周围的几个妇人出来劝说,算啦算啦,娃崽们不懂事,总是这样的,打是要打几下,也真打太狠了—。、……这些劝说反而激发了水水的恼怒,反而成了一种压力水水不更加义愤不更加凶狠些就没法与大家区别了,就不值得大规劝了,事情就没有个像样的结局了。她必须挽起袖子才能对得起这种压力。

  啪,啪,又是两记耳光声爆出来,不像是从人脸发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从破木桶上发出的声音。

  雄狮咬紧嘴唇,盯住母亲。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停了停,反而渐渐地消退。

  这一天,他晚上没有回家,接下去的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回家、志煌和水水两口子到岭上满处找,村里的人都帮着找,直到大家都差不多绝望了,张家坊一个采药的老人才在岭上一个洞里找到雄狮。他睡在一个茅草窝卜已经形同野人,脸上除了两只间或一闪的眼睛,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破碎成一条条的烂布。

  整整十一天,他就是靠野果子、草叶以及树皮为生,以至后来他被人们接回家里,水水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他只吃了一口就做出毗牙咧嘴的奇怪模样,不再吃了,跑到外面坐在树下,直愣愣地看着大家,顺手揪下旁边的草叶往嘴里塞。周围的人大惊,放着煮鸡蛋不吃反而吃草,这不变了畜生么?

  ‘大概是因为有过这一段经历,雄狮在轰隆一声巨响中消失之后,水水神思恍俗,好一段时间里不能相信儿子已经没有了。她还是往山上跑,在岭上声嘶力竭喊儿子的名字——以为他还藏在哪一个山洞里。直到人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把一直没有给她看的一个指头,小半只脚,还有两碗碎骨肉屑向她展示,她才眼球可怕地暴突,晕了过去。

  等地醒过来,有妇人对她说:“你要往宽处想,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往宽处想了。你雄狮走得早一点也好,不是活了个贵生么?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天天都是耍,刚刚耍得差不多了就走了,一无病二不痛,是他的福气咧。你还想以后他遭孽呵?‘”贵生“是指男子十八岁以前的生活,或者女子十六岁以前的生活。与此相关的概念是”满生“,指男子三十六岁和女子三十二岁以前的生活。活过了这一段就是活满了,再往后就是”残生“了,不值价了。从这个道理来看,当然是死得早一点好,死得早一点才贵。

  雄狮的父母没有理由悲痛。

  村里的妇人们围在水水的床头,一个比一个更声情并茂。水水河,你雄狮活一世也没俄过饭,几多好哩、你雄狮活一世也没有受过冻,几多好哩。你雄狮没看见爹死,没看见娘死,没走在兄弟姊妹的后面。不伤心不伤意,几多好哩。老天要是让他再活,也就要收婆娘了,要单门独户过日子了,今天同兄弟争个坛子,明天同姊妹争个碗,有时候还要同爹娘红起颈根吵一场,有什么意思?伏天里打禾,你不是没有着见过,上面日头烤,下面热水蒸,一天两头都是走黑路,~早上下到田里,是禾是草还要靠手摸。腊月里修水利,你也不是没有看见过,肩上磨得皮肉翻,打起赤脚往冰渣子上跌,冻得尿都属得裤裆里有什么好呢?你雄狮这一走,一点苦都没轮上,甘蔗咬了一头甜的,骨头啃了一头有肉的,一声喊去了,面前还有多疼,有娘疼,有这么多叔子伯子热热闹闹送,真真是值得——你要往宽处想呵。

  她们又说起上村的一个老馆子,五保户,儿女都在前头走了,现在一个人活得同狗一样,跛着个腿,连口水都不得进屋,造尽了孽。水姑娘你想想看,要是你雄狮命长,活个贱生,你不是害了他?

  她们一致认为,人都应该早死,她们现在死不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雄狮死了个好时候,只有他有这份福气。

  水水总算不再哭了。 

 

  

  老人家互相见了,总要问候一句:“你老人家还贱不贱?”意思是你的身体还好不好。打听老人的情况也常用这个词,比如:“盐早的娘还贱得很,一餐吃得两碗饭。”

  在马桥的语言里,老年是残生,越长寿就是越贱。尽管这样,有些人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点,活得眼瞎了,耳聋了,牙光了,神没了,下不了床了,认不出人了,活着总还是活着。

  大概是出于一些好心人的意愿,“贱”的这种用法很少见诸文字。记录方言的时候,“贱”多是转换成了谐音的“健”。健不健,倒也文通字顺,成了一句平常问语,淡去了人生的严厉色彩。

  照这种说法,马桥最贱的是一个五保户,破子,叫梓生爹。到底活过多少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活得儿了死了,孙子死了,曾孙子都夭折了,他还一跛一跛的活着。他活得有些着急,下定决心去上吊,绳子断了;下定决心去投塘,跳下去才发现塘里的水不够深。有一天晚上,他去志煌家借个碗,水水举着油灯开门,首先看见老人一张脸,细一看,还发现老人身后有两只发亮的圆球,像两盏灯。她有些奇怪,把油灯举得更高一些,这才一身发软:哪里是两盏灯2原来是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在梓生爹身后呼呼吁地喘气,耸起的背脊在黑暗中隐隐游动。

  是一只老虫!——两盏灯呵呵呵是老虫的眼睛!

  水水不记得自己叫喊了没有,只记得一把将老人拉进门,然后紧紧地把门堵住,插上木栓,加上两把锄头顶住。

  她吐匀气之后,从窗子里偷偷朝外看时,地坪里已经空空的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在悬浮,两盏灯己经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老虫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概只是在马桥偶尔过一下路而已。样生爹对此事没有丝毫庆幸,倒有满心的悲哀。他说:“你们看我活得贱不贱?连老虫都嫌我没有肉,跟了一路都懒得下嘴。你说说这号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公地(以及保田)
  

  马桥人在地上除了说吃,最爱说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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