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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曹征路-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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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喜早起眯糊个眼不洗脸不刷牙,趿拉个鞋就出门,肩上搭一杆秤,两手绕在身后,一只菜篮钩在小拇指上晃叽晃叽很休闲的样子往街心去。 
  他老婆钱素素正刷牙,一口白沫喷到马路上喊:你把鞋拔上吧!拉挂样子。 
  来喜站住,颈子不动,慢慢磨转身道:你不拉挂,你倒是一白二漂,你上街捡一篮菜家来我服你狠。 
  素素嘀咕一声:兴头瓜脑。便不再吭声,只把嘴巴捣得咕吱咕吱响。 
  来喜哧地一笑,磨转身,哼起了一支五音不全的歌,走了。 
  来喜本在农技站做的,包给私人后没得做了,钱挣不到人却落得个懒散快活。天天一篮菜买到家便什么事不问,两袖一甩就跟人家练嘴。他嘴功也确实了得,从前就了得,现在更是本县的四大铁嘴之一。来喜好抬杠。从小就爱跟人家抬,现在没事做就更加爱抬了。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天他就偏说地,抬起来两眼阴森森的,颈子上两根筋比手指头还粗,要吃人的样子,不由人家不服。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好玩,再说爱抬杠也不算什么缺点。 
  钱素素原先在供销社当会计,现在没得当了。也就想开了,不赌不嫖的也就由他去。两个人从前谈恋爱时也时髦过,穿过时装,染过头毛,蹦过迪斯科,动不动还送生日礼物什么的。可正经过日子了,才晓得油盐酱醋也是钱买的,浪漫不过是人生的小点缀,就像那些缩水的时装中看不中穿。这些真相本是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冷水锅里煮青蛙,时间长了也就跳不出来了。不过生活的本相一旦被他们看清,日子反倒安稳了踏实了,再没有那些小资情调想入非非。何况一年到头倒有一半日子要靠他嘴上功夫吃饭,所以这一百八十天也是要让他几分的。 
  来喜狠就狠在他眼睛毒,是个茶虱子。 
  每年桃花汛一过,天堂山一山春水都漫将下来,沙河暴涨,本来遍地鹅蛋石的河滩陡然辽阔起来。喧嚣妩媚起来。一河碧水,伴着云起云飞。还有满山疯长野放的映山红,一路到了城东又被龙头崖一劈,分作两股,流作一个大大的“人”字。于是这百样人生也就有滋有味地展开了。这两年公路全线贯通变成国道,这人见人欺的小县城顿时身价百倍,抖将起来。也不为旁的,就因天堂山出产一种野茶。这茶长得野味道更野,有个醉十里的故事说的就是这种茶。小城本来就是几百里天堂山的瓶子口,瓶子里装的是竹木茶炭四样宝。如今四样只剩一样了,野茶就更显得金贵。总之有茶就有市。有市就有利,有利就有来喜这种人。 
  来喜贩茶并不往茶市里去,茶市在靠沙河的空场上,人比蛆都多,他这人顶怕嘈杂。不就图一篮子菜钱吗?犯不着跟绿头蝇子一样。来喜的位置在路口拐角上,不显山不显水,三言两语把事一办,轻巧巧地就家去了。这天头一发过来的是两个妇女,蛇皮袋里约摸有五斤货,开价三百。来喜伸手在袋里两把一抄,那女的脸就变了:老板你要成心买,少一点也中。来喜两手拍拍就蹲下了,也不忍心拆穿她。妇女的交易,心黑也黑不到哪去,何苦?因此眼皮也懒得动的。二一发是个腮边有条疤的老头,也有五六斤货,开价四百八。来喜一翻一拣。晓得货值。这茶片片肥厚,三尖毛挺。只是做工差,龇牙咧嘴的不很好看。疤老头见他不吭,凶道:你买了不亏,老翻有什么翻头?来喜拍拍身后的菜篮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是兑两个零钱花花。你要是急卖呢就降十块,你要想卖个好价就往里再走几步。这茶能值五百。疤老头眨眨眼叹口气道:看你是个行家,卖把你。然后过秤,付钱。来喜兴头上来了,再放两句狠话把他听听,说你老鹰涧竹丝坑的茶挑到天边我掸眼也能认出来。疤老头一愣,连连点头,讲声有事,急颠颠地去了。 
  买了茶,他还不往茶市里去,这叫茶正不怕市口歪,此时日上三竿,真买家还没逛到这边来。果不其然,抽完一支烟,过来三个出差的,手上捧着一包叶子。来喜不出价,只讲把你手上叶子跟我的比比。三个人一碰头,嘴上不讲,脸色已动了。来喜道,我有三不卖:不识货的不卖。拿去送礼的不卖,不会品的不卖。三个人打哈哈,说口气不小。来喜道:我看你们像个干部样子,是个吃茶的主,才敢讲这话。有些人买茶光图好看,到家又喊上当,这种坏风水的事我是不做的。你们到天堂山是买什么?是买一个野字。野了才绿色,才环保!又讲:凡事都要实事求是,要想送人,不如买魁尖,买雀舌,买黄芽。做得光堂,名气好听,人家才肯领情。要想自家品,买我茶就算买到顶了。外国茶我讲不好,中国茶也就这样了。还讲,茶叶里头学问,头一条就是产地,阴山茶还是阳山茶,你外乡人哪能搞得清?深山老洼悬崖壁下的阴山茶,一年难得吃几回紫外线,整天云山雾罩,臭氧层不晓得多厚,没有工业污染噪音干扰,一年也产不出几斤。这才叫真正的极品! 
  三个人被他嘘得晕头耷脑,吱也没吱就将茶分了,还快活架不住。跟白捡一样。看他们急猴似的样子就多砍两刀也没事,这些人承受能力强。干部来钱容易,来钱就跟妇女来月经一样,花钱就跟撒尿一样。不过来喜心不大,见好就收。 
  来喜向来心不大,一天一趟,保他菜篮里有鱼有肉有酒就中。搞好了外加两包红塔山。这种日子才叫会过。他时常教导老婆:茶虱子茶虱子,就是茶过市小小吸上一口血。吸多了就不叫虱子,叫老虎。你要牢记啊。茶市就是我的钱夹夹,没有了才去拿。拿多了就不是好儿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哎。你眼红那些当老板的啊?天天尖头巴脑。抠屁眼吮指头坑蒙拐骗,赚两个票子看见干部要拍。看见税务要请,看见公安都滴尿。那都是孬逼养的,人活得不像个人了,赚钱有鸟用啊?老婆被他训得一愣一愣。怄是怄却也没有法子道他。老婆晓得,茶虱子靠的就是一张铁嘴,嘴功不硬当不成茶虱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可没想到,他竟然栽在这张嘴上。 
   
  2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当天晚上酒喝得也不多。他这人对酒的要求不高,不在乎牌子。够五十度就中。酒上了五十度就不容易造假,但晕晕乎乎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喝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任敏突然问,下学期我还在不在城关一小上学啊?他一愣。把眼皮撑开说,我们家小敏是神童哎。现在就考虑上中学上大学了。小敏把耳朵捂上鬼喊:不听不听。我不听这些废话!你们就讲我还上不上了?上就拿二百块来。什么话?小敏讲这叫保留学籍费。 
  当时他看见钱素素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闪过来,就没敢吱声。这是他家的规矩,是钱素素用三个月不许近身的代价立下的规矩:社会上的肮脏事牢骚话一律不准当着小敏的面说,小敏是个女孩子。你们外头那些流氓话学回家来像什么样子?他想想也对,小敏是祖国的花朵,花朵是经不起污泥浊水污染的。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没有任何评论。直到躺在床上,素素才冒了一句: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钱也交过了,事情过去两天了。放在旁人也许早就忘了,偏偏那天早晨他在街上又碰见了城关一小的杨校长。碰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讲两句,他夸杨校长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其实也就打了几句哈哈,杨校长跟他也算是熟人,念高中时还同一个年级。说过也就忘了。钱都交过了谁还较真干吗?所以说过也就没往心里去,到家他提都没提。 
  谁知傍晚他正和一班子辩友在分析别斯兰事件和巴以冲突前景的时候,钱素素一头乱发疯了一样冲进人群抓住他就走。钱素素说,你女儿头都要掉了,你还讲不够啊?还别斯兰!还巴以!跟真的一样。什么叫头都要掉了?你别吓我,我心脏不好哎。素素说,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去看! 
  慌急慌张赶到医院,在外科走廊上。小敏躺在一张写字台上。一个铁架子放在头前,下巴上套着一根皮带圈。皮带另一头穿过滑轮,滑轮下吊着两块红砖。他喊小敏小敏,可小敏两眼紧闭,怎么叫也不理睬,两行泪却水龙头一样朝下滚,小脸都淹肿了。把来喜心疼得恨不得拿嘴去接拿舌条去舔。可又不敢碰绷带,生怕把头碰掉了。放眼望去,走廊上病房里全是铁架子,全是吊胳膊吊腿的。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日子,想到了别斯兰和耶路撒冷。他也有点冷。然后就脑袋开始膨胀,脚下有点发飘,他想吐。 
  他家小敏是顶乖巧的一个女孩,见人就喊见人就笑。小嘴巴不晓得多甜,这是出了什么事?跟同学打架打的?上体育课摔的?讲出去别人也不相信啊。 
  后来他找到了医生,医生很年轻。说这叫颈椎脱位,没有十天半个月卧床好不了。他说不可能的嘛,早上还好好的嘛,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医生的目光从眼镜外头一扫。冰冷。他一抖,忙解释自己是不懂。吓死了,他的伶牙俐齿全部不听指挥。脱了……位? 
  医生旋开玻璃杯比方给他看,说就是这样的,错开了。又拿片子给他看,说是第二节和第三节。医生说颈椎里面装的可不是水,是中枢神经,也就是中医讲的千斤,如果不能及时复位后果是很严重的。怎么严重?全身瘫痪,或者死亡。后来来喜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再后来,钱素素来了,把一盒饭往他怀里一搡。他听见小敏叫,妈妈。小敏到现在都没喊过他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于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了,具体地说,是和这张嘴巴有关。他也只有软软地靠在墙根等待审判。 
  素素说,你还不回家睡觉?干耗啊? 
  他把身子晃晃,没敢动。家里两个女人都在恨他,他不能找死。 
  下晚小敏睡着以后,素素又说时间还长得很,你不睡觉怎么搞?想表现一下?迟了。又说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值班。 
  其实来喜早就困了,靠在墙上就更加发困,下午为别斯兰的孩子操了半天心,晚上又为自己的孩子揪心揪肺,他能不困吗?但素素的审判还没开始,你总不能让她缺席审判,犯错误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必须让素素把气出掉,他眼睛才合得上。果不其然,素素看他还不走就心软了,把他拉到外面大厅里,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才冒一句:你这张臭嘴怎么就是夹不住? 
  他说,我不就这一点业余爱好吗?人嘴两块皮,闲着也是闲着。 
  业余爱好?素素说,我看你比职业选手还专业。人家女人家嘴巴碎,嘀嘀咕咕忍不住要讲,你倒好,你那两块皮……我都不好骂的!比女人瘾头还大。 
  来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我都汗毛凛凛的不敢吱声。 
  出什么事你看不见吗?素素说,你肯定跟杨校长讲过什么了。杨校长肯定批评许老师了,不然许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火。从前她对小敏多好! 
  来喜想想,说我也没讲什么啊?就是夸他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这有什么呀,我们是老同学,开个玩笑都不能开呀? 
  还有呢? 
  还有,来喜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讲他幸亏是校长。他要是县长就可以收保留县籍费,他要当国长,就可以收保留国籍费,他要当人类类长,还可以收保留人籍费。这不都是开玩笑嘛。他钱都收了,讲两句话不能讲呀。 
  这就对了。素素把头点得很严肃,不然许老师不会下手这么狠。许老师是个多文静高雅的人,吃饭一粒一粒数,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吐。肯定杨校长也去挖苦她了,她才把小敏搞成这样! 
  原来小敏是被她拽伤的。来喜都想象不出,拽红领巾能把颈椎拽脱位,这要多大的力啊?又一想小敏的颈子细,发育又没完成,猛然拽一下头掉下来也是有可能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小生命就更脆弱了。但许老师大概也不是故意的,那还不至于,她大概也没想得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素素说,你讲现在怎么搞?晚上许老师又到家里来了,下午送医院也是她送的,还带了一大堆水果,她吓死掉了,眼睛都哭肿了。 
  来喜说,她受委屈就拿小孩子撒气啊?挖苦一下就气成这样啊? 
  素素说,也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有一点事就控制不住。 
  来喜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送点果子就能把事情了了? 
  素素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小敏还在她手心里,班主任又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干部,还能撤销一把过过瘾,认倒霉吧。 
  更年期到了就能犯法啊?你控制不住就能杀人啊?不是故意就能逃避责任啊?来喜越想越来气,声音越来越高,本来还有点瞌睡的,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点也没有了,半点也没有了。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一下午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他也有点控制不住。他把颈子探出去,两眼放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只手还指指点点,老鹅护食一样嘎嘎地凶叫。 
  素素见到他那副德性就烦,说声不跟你讲了,讨厌!掉头就走。 
  可来喜的精神头已经上来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肚子悲愤正想冲破牢笼,他要为真理而斗争。本来他还在等待审判,可照这个情况看,被审判的不该是他。他就是有什么错,顶多是嘴巴不好。开玩笑过度了,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嘴巴,可你们呢,拿小孩子撒气!你乱收费是错误在先,你体罚打骂学生是罪加一等。可他在大厅里团团转了一圈,那么多坐着躺着的陪护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感觉真是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他恨恨地把一口吐沫响亮地咽下肚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喉结是那样孤独地跳了一下。 
   
  3 
   
  然而第二天他就遇见熟人了。 
  第二天小敏要解手。这小孩子现在人大了主意也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用便盆,非要上厕所。你在医院里,男人女人是没有区别的,顾不到那些。但她死活不听,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憋不住了。你是别的病也就罢了,这种颈椎病,万一头再掉下来怎么办?来喜说你头套一拿一辈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把头歪着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学给她看,他还不敢说有生命危险,生怕她受不住,他说小妈妈哎你就听我一次吧!小敏被他的表演逗笑了就同意用便盆。但要求用床单替她遮一下。于是在他双手举着床单有点难度的时候,一个老人家过来帮忙。他千恩万谢过后发现这老人家正是那天急猴猴卖茶叶的疤老头。疤老头也有点发呆,眨巴眨巴眼说,原来是你呀。 
  所谓不打不成交,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卖茶的贩茶的,赚钱的讨巧的,都是瞎忙,其实最后钱都送到一个窗口里了。医院,火葬场! 
  两个老相识攀谈起来格外热烈,这才晓得疤老头那天不是不懂行情,而是急于抓两个现钱来救儿子命的。农民的交易,一年累到头,也就是悬崖底下石头缝里才能抠两个现钱。看看,转眼就丢到水里了,丢到水里响都不响一声。疤老头讲起来伤心得很。原来疤老头的儿子也是不懂事不听话才惹出事端的。村里改选关你屁事啊?村长想连任,就讲一张选票三十块,年轻人不服气就闹事。他儿子是个退伍兵,识两个字见过世面了,就以为自己牛逼了,还写信讲这叫贿选。他贿选不贿选,当不当村长跟你有屁关系啊?还落三十块钱花花。不听。结果你看看,肋巴骨三根,腿还剩半截!来喜跟着去看了,小伙子浑身纱布还插了好几根管子。来喜问,他打伤了人就没人管?疤老头说,谁管?没要你命算是客气的。这就叫枪打出头鸟,你摊上了你就认倒霉。他要的就是你闭嘴,你嘴巴不老实就还有苦头吃。 
  这话听得来喜老大不舒服,当着老人的面又不好讲,便在疤老头背后对小伙子举起大拇指晃了晃。那小伙子本来任老头怎么骂都不吱声的,此时忽然一滴泪滚将下来。疤老头见了,伸出巴掌抹了抹,叹了口气。 
  疤老头转身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候比他还犟,犟有什么用?你心强命不强嘛,你不该到农村投胎嘛。你牛逼老子不牛逼啊?从前看见人作恶也想打抱不平。结果怎么样?你看到没有?疤老头指着他的疤说,人家当面不吱声背后给你一镰刀!你不是嘴巴不老实吗?你再讲啊?有句话你到老都给我记住: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 
  来喜听得头皮发麻。疤老头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弄得他心里一阵狂跳。心想农民就是农民,你怎么教育都白费。解放这么多年了。改革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水平!还是这么迷信!简直愚昧,简直反动!跟这种人还有什么讲头?本来他还以为终于在医院找到熟人了,可以一展话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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