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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的就是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
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就是另一种了,这是
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
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变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
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略”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
“增”上的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
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
的阴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阴刻呢?阿三没有
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情深处的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
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
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
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绚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
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
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
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
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
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现在,阿三渐渐有了些名气,外国领事馆举行活动,也常常会寄请柬给她。当
然,她不再去美领馆。她把美领馆寄她的印花请柬划一根火柴,慢慢地烧掉,眼前
就好像出现穿了黑色西装微笑迎候的年轻外交官比尔。其实,这时比尔已去了韩国。
阿三在这些聚会里,身边也能聚起一群人了,有些与那女作家分庭抗礼的意思。
而且,她不必像女作家那样声嘶力竭地表现,她年轻,打扮不俗,有卖画的好成绩,
再加上一口好英语,自然就有了号召力。开始时,她能感觉到女作家敌意的眼光,
还有加倍努力的夸张声势。心中不由暗喜,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说明她占了些
优势。再接着,女作家就来向她套近乎了。一见面就像熟人似的,上前夸奖阿三的
裙子,还有手镯,并且把阿三介绍给她的熟人。阿三自然就很友好,向她请教些事。
转眼间,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肩挨肩地站着,然后再分头各自去应付自己的一伙。
有几次两人交臂而过,就很会心地笑。晚会结束时,女作家便向阿三发出邀请,去
她家玩。
女作家住在西区一幢花园洋房的底层。独用的花园并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有
几棵树,巴掌大的一块草坪。这天她举行的是化装舞会,每个来宾自己设计服装,
然后再带一个菜。花园的树枝上点缀了一些小彩灯,放了两把沙滩椅。她自己装扮
成黑天鹅的样子,穿了紧身裤,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她的丈夫也很凑趣地戴了一个
纸做的眼罩,腰上佩一把剑,算是佐罗,忙东忙西的。阿三把自己化装成一只猫,
其实不过是在头上戴一只纸冠,妙的是她在屁股后头拖了一条尾巴,这使女作家很
感激。因为除了几个外国人装成中国清朝人,还有一个德国小伙子穿了红卫兵的服
饰,其余的客人要么不化装,要么就是不得要领,只是穿着讲究些而已,女客们大
多是很拘礼地穿一条曳地长裙。说是化装舞会,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阿三望着满满一房间的人,想起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凡是能进入她家客厅的,
都能拿到外国签证。这说明了这客厅的高尚。此处有些什么人呢?有一个电影明星,
有歌剧院的独唱手,角落里弹钢琴的是舞蹈学校里的钢琴伴奏,有文风犀利的杂文
作家、专在晚报上开专栏的,有个孔子多少代的后人,在这城市里也算个稀罕了,
还有些当年工商界人士的孙辈,再有一个市政府的年轻官员,是自己开着汽车来的。
陆续来到,先是喝饮料,然后吃晚餐,一边吃一边就有出节目的:唱歌,讲故
事,说笑话,变戏法,还有出洋相,晚会就到了高潮,大家开始跳舞,还有到花园
里去聊天的。聊着聊着,就见落地窗里,一队人肩搭肩地扭了出来,将聊天的人围
起,绕着转圈。阿三排在最后一个,就有排头的那个去揪她的尾巴。树枝上的彩灯
摇动起来,花园里的暗影变得恍惚不定,队伍终于有点乱,互相踩了脚,最后谁被
椅子绊倒在地,才算结束,纷纷回到房间。
女作家忽然拍着手,招呼大家安静,说要宣布一个消息,录音机关上了,嬉闹
停止了。女作家从人背后拉出一个女孩子说:劳拉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大家便热烈
地鼓起掌来,有调皮的立即奔到钢琴前,在键盘上急骤地敲出“星条旗永不落”的
旋律。这位英文名叫劳拉的女孩,此时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一些
片言碎语传到阿三耳中,是在议论美领馆的签证官员,一个男的好对付,另一个女
的,是台湾人,不好对付,如何才能避开女的,排到男的上班的日子。阿三正竖起
耳朵听着,忽然有人拉她的尾巴,回头一看,是女作家。
女作家递给阿三一碟蛋糕,悄声说:劳拉看上去年轻,实际已经三十多了,从
云南插队回来后,至今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合意,这回去美国是读书签证,前景
怎么也难预料。女作家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显出青黄,看上去很疲惫。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嘴角都粘上了白色的奶油。又接着说:劳拉的父亲当年是
圣约翰大学毕业,家里很有钱的,“文化大革命”被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然
后她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那化装成红卫兵的德国人,说:这种纳粹瘪三,算什么意
思!被她骂做“纳粹瘪三”的小伙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微微的,朝这边举了举
酒杯。她俩便也一起朝他笑笑。阿三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
抹了抹嘴,带了股重振旗鼓的表情,离开阿三,再去酝酿下一个高潮。
就这样,阿三成了女作家的座上客。女作家再要召集晚会,就是和阿三一起筹
备。阿三到底年轻,又是学艺术的,鬼点子就特别多。有一次,她设计一个游戏,
让每个来宾不仅要带一个菜,还要带一句话,写在纸条上。这句话一定要有三个条
件:什么人,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做什么。比如:阿三,吃过晚饭,画画;劳拉,
在床上,哭泣;查理,在冰上,跑步。然后,就将句子分三个部分剪断,各自归拢
一处。游戏开始,大家坐成一圈,先将“什么人”发下去,再将“什么地方或者时
间”发下去,最后是“做什么”。这样,每个人手里就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不
过却是重新组合过的,于是便出现奇异的效果。比如:阿三,在床上,跑步。事前,
阿三又撺掇几个年轻会闹的,写一些特别促狭古怪的句子,结果就更是惊人。每一
个句子都引起哄堂大笑,几乎将屋顶掀翻。有打趣在座的人,有讽刺大家都认识的
人,有调侃当政的要人。终于轮到阿三打开手里的三张条子,拼在一起,要读却没
有读出声来。大家都屏住笑等着,以为有一个特别大的意外将来临,这是游戏的策
划者嘛。停了一会儿,阿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
向阿三求爱。这是这一整个谐趣的晚上的一幕正剧,大家都有些失望,礼节性地笑
了几声。主持人便将字条收拢,洗牌似的洗过,开始了下一轮。
晚会结束已是下半夜,阿三没有回家,在女作家的沙发上蜷了几小时,天就亮
了。她悄悄起来,女作家夫妇还在隔壁熟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拿了块昨晚剩
下的蛋糕,又倒了杯剩咖啡。一夜狂欢后,没来得及收拾,遍地狼藉。茶几上还摊
着做游戏的纸条。她将它们拢起来,塞进提包,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早晨的轮渡,只寥寥数人,汽笛在空廓的天水间回响。太阳还没有升起,江面
罩着薄雾。阿三的思绪有些茫然,想不起为什么是这时候回家去。耳边有江水的拍
击声,一下又一下。浦东渐渐就到了眼前。她走上码头。太阳出了地平线,忽然一
切都焕发了光彩,她却感到了疲倦,眼睛是酸涩的,满是隔夜的睡意。
回到房间,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拉上窗帘,上了床。阳光照在窗帘上,
又有些像夕照。她盘腿坐着,从包里掏出那些字条,将它们分别放作三堆,一个人
做起了游戏。她依次抽出三张纸,拼成句子,看一遍推到一边,再排出下一句。周
围安静极了,这幢楼房里仅有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人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
学。阿三静静地排着纸条,她在等待那个句子的出现: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
晚,向阿三求爱。她知道不会是这一句了,可是别的一句将是什么呢:终于,“比
尔”的名字出现了,然后是:在沙滩上,最后是两个字:游泳。比尔,在沙滩上,
游泳。这是什么意思?阿三对自己说。她将纸条团起来扔在床下,打了个呵欠,瞌
睡上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拉开被子,便睡熟了。
我爱比尔
05
其时,画界正悄然而起一股新画风,就是宣传画风。将当年十分流行的宣传画,
以精细写实的风格再现出来,再做一些微妙的改动。就像那一幅画,将达·芬奇的
“蒙娜丽莎”添上两撇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这样的宣传画,通过评论家一类的中间
人,流向海外的收藏家。这种画风所要求的写实功力,使得画家们临时抱佛脚地日
夜练习着基本功。然后,宣传画又进一步变成新闻照片,以同样的手法做些改动,
政治的讽意便更加突出了。阿三似乎是在一觉睡醒之后发现这新走向的。她想她是
晚了一步,如何才能迎头赶上,摆脱落伍的处境?她从一个画室跑到另一个画室,
这些画室里又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前段时期的惶惑摇摆终告结束。人们或是在紧张
地作画,或是高谈政治。许多小道新闻和政治笑话在这里流传,这些都成了他们创
作的材料。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是艺术院校的青年教师,他的画已被香港报刊刊登并
做专题介绍。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有着惊人的想象力,将中国历史和现代化社会
镶嵌成的场景,令人捧腹,比如秦兵马俑是足球看台上的观众,门将是孔子,罚点
球的则是鲁梅尼格。他在他的乱糟糟的单身宿舍里日夜作画,废寝忘食。房间里充
满了颜料味,脚汗味,还有方便面的调料味。他以农人样的苦吃苦做,创造和实践
着新潮流,走向了世界。
阿三从这些画室一个圈子兜回来,脑子里乱了一阵子,慢慢地理出了头绪。其
实所有的荒诞只来自于一个道理:时间空间的错乱,人和事的错乱。她翻出她的旧
画,那些百货公司和十字路口的小人儿,决定就在这上面进行新的构思。她重新设
计了调子,是亮丽而逼真的,就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这些小人儿不仅是芸芸众
生,那些在醒目位置上的,都担任了重要角色,古今中外的政治人物,电影明星,
著名人士,宗教首领,都是大家特别熟悉的形貌,经常在传媒中出现的那些,象征
着历史和社会的趋向。此时此地,他们却在街头巷尾忙碌着凡人的生活琐事。这个
画面除了那种刻薄的讥讽之外,却还流露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气息,这是来自于那生
活场景的细致和感性,是女性特有的对日常人生的温馨理解。但是,这正使评论家
有所犹疑,认为批判的力度不够,充斥着庸俗的市井乐趣。他不能认同他内心的触
动,因为许多成功的作品都是违反着内心原则来的。不过评论家还是决定试一试,
谁知道,也许呢?这些美国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许多古怪的画,源源地涌向这些代理人手里,连他们都有些吃不准了。他们的
判断力受到挑战,有时便不得不求助于画家。他们将这个画家带去看那个画家的画,
将那个画家带去看这个画家的画,听取他们的意见作为参考。同时,也有许多画家,
最终抛开了中间人,自己与画商发生了联系。再有就是一些国外的职业的代理商开
始进入画界,他们自然是内行多了。他们很快挤走了本地的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人,
甚至不需要他们介绍画源。他们一到某个酒店住下,就会有画家上门。他们来到的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那个驻香港的美国人果然预料得不错,甚至,比他预料的还
要迅速,仅只两年时间,市场就大了起来。而两年后的今天,他却已经把注意力投
向越南和柬埔寨。这时候中国大陆的画价,已经远不是当初,带着哄抬的架式,连
最无资历的画家,开价也有些吓人,并且非美金不行。过去那些老主顾,如阿三他
们,有时也会寄画作的照片给他,他以一个生意人的灵敏嗅觉,看出这些画作的商
业气和潮流化,早先的为他视为宝贵价值的那股天真的茫然,不再有了。渐渐的,
这个带有开拓者意味的画商便悄然退出了这个城市。
事情变得很热闹。更多的画家纳人卖画的行列,竞争日益激烈,紧张的气氛笼
罩在画室上方。有一些画家率先关闭自己的画室,谢绝参观,为防止探索的成果被
模仿。所有的创新一律带有容易模仿的特征,抢第一的风气极盛。新探索面世胁这
一日,就是被埋没的一日,一大批同种面貌的画作涌现,淹没了独创性。这时候,
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的,迫不及待。宣传画风已经被真正的宣传画替代。这些不知
从哪个角落里觅来的旧宣传画,被剪贴制作成另一幅作品,那画上的污迹和折痕都
赋予了抽象的含义,深不可测。拼贴画就这样兴起了,画家们放下画笔,拿起剪子,
埋头于制作。
一切都取决于灵感。灵机一动也许就能带来巨大的成功。其中没什么道理好讲。
像先前评论家和阿三的那类理论探讨,再是文不对题,在此也不需要了。现在是像
参禅似的。人心有些焦虑,好念头迟迟不到。那种农人式的勤勉劳动也不起作用了。
那位青年教师已经辞职,背一架照相机,骑一辆自行车出去旅行,抛下了身后这个
喧嚣的城市。
阿三住的那幢楼里,陆续有人进来装修,成天敲打个不停,还有冲击钻和电刨
的怪响。阿三只得腰里别个随身听,用耳机把耳朵堵上。就这样还不行,依然吵得
头昏。无奈,便避出去,反正在房间里也无甚可做,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画画了。似
乎,该画的都画过了,接下来,再做什么?她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丧失目标的阶段,
每次都会获得契机,柳暗花明。阿三相信这次也会,所以心头不像前几回那么着慌。
可是,契机什么时候来临呢?她无从着手去做努力争取,只有等待。
在阿三的这幢楼的前后左右,都开辟了工地,许多楼房将要平地而起。很快,
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住宅小区了。阿三走在工地旁的泥路上,看着自己的鞋尖,一些
草和小花,被她踩进了柔软的泥里。她发现,春天又到了。迎春花疏朗的黄色在冷
风凛冽的空气里摇曳着。空气里有一股含蓄的潮湿,也是春天的意思。阿三的心情
有些好转,轻松起来。
她走到土路的尽头,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走进那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
里刚迁走一个乡镇小厂,地上有平地机的压痕,还有汽车轮胎的压痕。这时候,阿
三在地上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十几只线织手套被压进了泥地,呈现出纵横交错
的线条,分布得那么均匀,手套上的辫子花有一股粗砺而文雅的气质。阿三停住脚
步,眼光久久留连在那上面,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三退出空地,然后转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现在,又有一大堆
事情等着她做,而且刻不容缓。
阿三的画室成了制作工场。她用颜料和油剂调制成灰浆,厚厚地抹在画布上,
不等它干便将线手套或者线袜随手抛上去,然后压实,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
那分布与交叠的微妙之处,全在于她任意地一抛之间。这带有中国画泼墨的即兴的
意味,也带有命运的哲学的意味,还像是一种游戏。有一些手套和袜子抛到了一堆,
有一些却抛出了画外,这都是宿命。阿三给这些画起了一个名字,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