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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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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吧。”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


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种

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夫人

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

去。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

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

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过
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的,
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
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

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

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

他的遗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

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发
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母亲天生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被
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
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然

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是她的女儿吧?”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谁

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

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事,


全都清楚。
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才

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要温
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原封不
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呀。”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

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

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女

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

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

在眼里。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

是谁。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啊!”夫人说了一声。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

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满
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头。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

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吗?”
“不,我向来不搞。”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

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子

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

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吗?

你还没点茶吧。”
“是。”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

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
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

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
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

纯洁实在的美。


近子想让菊治瞧瞧手里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

她的这番意图吧。
毫不怯场的小姐点好了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部茶碗〔桃山时代

(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部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织

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见过吧。”
近子迎面说了句。


“可能见过吧。”
菊治暧昧地应了一声,把茶碗放了下来。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

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用它
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

“不,对这只茶碗来说,家父曾短暂地持有过它,算得了什么呢。可不
是吗,这只传世的茶碗是从桃山时代的利休传下来的吧。这是经历几百年的
众多茶人珍惜地传承了下来的,所以家父恐怕还数不上。”菊治说。

菊治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
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
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也够
蹊跷的了。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

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
“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是一惊。不知她是在冒傻气呢,还是厚脸皮。
菊治觉得一直低着头的太田小姐,怪可怜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为太田夫人再次点茶。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

这位小姐大概不晓得这只黑色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只顾按照学来的规范动
作而已。
她那纯朴的点茶做派,没有丝毫毛病。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非常正
确,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
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
光彩。少女般的小红绸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觉。
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

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太田遗孀把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说道:“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

萌发的翠绿啊!”
她到底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并介绍了一下茶具。小姐们不了解茶具

的由来,只顾听她的介绍。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
没说出来。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告辞回家,然后刚坐了下来,太田夫人就挨近来
说道:“刚才失礼了。你可能生气了吧,不过我一见到你,首先就感到很亲
切。”

“哦。”
“你长得仪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里仿佛噙着泪珠。
“啊,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参加葬礼来着,却终于没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继辞世。。很寂寞吧。”
“哦。”
“还不回家吗?”
“哦,再过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再和你谈谈。。”
近子在隔壁扬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来。小姐早已在庭院里等着她。
小姐和母亲向菊治低头施礼,然后离去了。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


什么。
近子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贴邻房间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对她可得提防着点儿。她总装出一副温顺无辜的样子,可心里想些什

么,是很难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带点挖苦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像要避开这种恶意的气氛似的。
近子尾随而来,说道:“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如果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没有家父幽魂徘徊

的地方见到她,那就更好。”
“你这么介意这些事吗?太田夫人与那位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只觉得对那位小姐有点过意不去。”
“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场的话,我很抱歉。
不过,我今天并没有请她来。稻村小姐的事,请另作考虑。”
“可是,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他边走边说,近子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时,他看到前方山脚下缀满杜鹃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诱来了,菊治嫌恶自己。不过,手拿千只鹤小包袱

的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在茶席上看见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之所以没有什么厌烦,也许是由
于那位小姐的关系吧。

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在谈论父亲,而母亲却已
辞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近子胸脯上的那块丑陋的痣也浮现
在眼前。

晚风透过嫩菜习习传来。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从远处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后。
菊治蓦地想避开此道,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两边的小山路,

似乎可以不经过山门。
然而,菊治还是朝山门的方向走去。仿佛紧绷着脸。
太田夫人发现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两颊绯红。
“我想再见见你,就在这儿等候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

可是我不愿就那样分别。。再说就那样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说,小姐知道她母亲在等我罗。”菊治说。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脸。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见
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
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

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吶。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
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束的
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对待令
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过是
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过相当的
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突然转变,让
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
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尊尽
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
的父亲的爱吧。

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过去,只顾
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要
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发生
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
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
才回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在半路上
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啦。说着就送
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
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
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


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
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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