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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
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
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吃了一惊,
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
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
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还可赴
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捹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
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查,饮食不进,只是
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
带者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
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
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
两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
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
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
赉助他盘缠,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
忧,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
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
囊橐中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几时,看看没有了。那些
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碗短。七郎觉
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后来还有日子,
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
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
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
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
再过两日,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
是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
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拄门
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佣工
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
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
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
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打抽丰,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
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
都有晓得的,方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
“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
了,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
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叫得
‘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
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住在衙门上守
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声答道:
“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风飘
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费发已过,
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姑饶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见本官发怒,乱棒
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如何?”
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阁起,
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
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好?”
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
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店主人喜道:
“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
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
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
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
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
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里再
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只得安
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便象个官员:
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个一郡刺
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上复世间人,不要十分势
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
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
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
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
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
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
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
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
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时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
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
“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
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
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
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
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
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
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
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
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问祸福。”行
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
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
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
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
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
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了一个
数丈的高坡,坡恻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
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
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少
顷,一个十五大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
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
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
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
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
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妻之患;
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
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
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
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
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
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
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
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
各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
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妹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断亲,
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好
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
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
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
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
又替妹子联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
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
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
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
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许之,崔公以金
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乡到远方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
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
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
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
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
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
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
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
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
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
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
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
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殁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
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
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
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
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眼泪,
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
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带,尽写者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
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
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
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
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
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
礼。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
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
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
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挂钱祭扫。此时
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
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
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
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侯,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