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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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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生步出门外等侯,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崔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

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

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

把门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

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晌。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

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

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晌了,却

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

开门出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

看见门开,即便奏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

可掬,低声对崔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

钗坠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

“适才娘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

不敢惊动,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

道:“娘子亲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

“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侯,妾身出来了,不

可复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

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

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

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

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

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

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

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错

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

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

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

保全小生行止吧!”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

“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

起来,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

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

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咳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

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

两难。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

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生闭上

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

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

崔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

有人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

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

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奈于

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

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

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

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

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不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

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

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

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

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

到瓜洲。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

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

去。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

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

“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

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

“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

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便拜。问道:“老主人几

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

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

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

吴防御家小姐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

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

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

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

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

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便

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

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各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各,

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

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

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

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责,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

元自不妨。”

两个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

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

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

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年一,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

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

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

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

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

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

叩头不止。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

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

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

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

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

“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

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

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

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

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

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

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

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

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

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

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

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

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

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

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

“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

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

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

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

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

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

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

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

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

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

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

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

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

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

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

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

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

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

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

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

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

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

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

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

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

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

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

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

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

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

报恩德。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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