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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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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怪问起来道:“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狄氏与两个使婢同声道:“自

不曾见人走过,那里甚么胡生?”铁生道:“适才所见,分明是胡生,你们又说

没甚人走过,难道病眼模糊,见了鬼了?”狄氏道:“非是见鬼。你心里终日想

其妻子,想得极了,故精神恍惚,开眼见他,是个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这话,说道:“虽然一时扯谎,哄了他,他后边病好了,

必然静想得着,岂不疑心?他既认是鬼,我有道理。真个把鬼来与他看看。等他

信实是眼花了,以免日后之疑。”狄氏笑道:“又来调喉,那里得有个鬼?”胡

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与你欢乐,明日我妆做一个鬼,走了出

去,却不是一举两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却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

伴家主,自推不耐烦伏侍,图在别床安寝,撇了铁生径与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将鬓发染红了,用绵裹了

两只脚要走得无声,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铁生病虚的人,一见大惊,喊道:

“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头,只是颤。狄氏急忙来问道:“为何大惊小怪?”

铁生哭道:“我说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见鬼了。此病凶多吉少,急急请个师巫,

替我禳解则个!”

自此一惊,病势渐重。狄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去访求法师。其时离原上

百里有一个了卧禅师,号虚谷,戒行为诸山首冠。铁生以礼请至,建忏悔法坛,

以祈佛力保祐。是日卧师入定,过时不起,至黄昏始醒。问铁生道:“你上代有

个绣衣公么?”铁生道:“就是吾家公公。”卧师又问道:“你朋友中,有个胡

生么?”铁生道:“是吾好友。”狄氏见说着胡生,有些心病,也来侧耳听着。

卧师道:“适间所见甚奇。”铁生道:“有何奇处?”卧师道:“贫僧初行,见

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绣衣公在那里诉冤,道其孙为胡生所害。土地辞是职卑,

理不得这事,教绣衣公道:‘今日南北二斗会降玉笥峰下,可往诉之,必当得理。’

绣衣公邀贫僧同往,到得那里,果然见两个老人。一个着绯,一个着绿,对坐下

棋。绣衣公叩头仰诉,老人不应。绣衣公诉之不止。棋罢,方开言道:“福善祸

淫,天自有常理。尔是儒家,乃昧自取之理,为无益之求。尔孙不肖,有死之理,

但尔为名儒,不宜绝嗣,尔孙可以不死。胡生宣淫败度,妄诱尔孙,不受报于人

间,必受罪于阴世。尔且归,胡生自有主者,不必仇他,也不必诉我。’说罢,

顾贫僧道:‘尔亦有缘,得见吾辈。尔既见此事,尔须与世人说知,也使知祸福

不爽。’言讫而去,贫僧定中所见如此。今果有绣衣公与胡生,岂不奇哉!”狄

氏听见大惊,没做理会处。铁生也只道胡生诱他嫖荡,故公公诉他,也还不知狄

氏有这些缘故。但见说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宽了,病休减动了好些,反

是狄氏替胡生耽忧,害出心病来。

不多几时,铁生全愈,胡生腰痛起来。旬日之内,痈疽大发。医者道:“是

酒色过度,水竭无救。”铁生日日直进卧内问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门氏在

他床边伏侍,遮遮掩掩,见铁生日常周济他家的,心中带些感激,渐渐交通说话,

眉来眼去。铁生出于久慕,得此机会,老大撩拔。调得情热,背了胡生眼后,两

人已自搭上了。铁生从来心愿,赔了妻子多时,至此方才勾帐。正是:

一报还一报,皇天不可欺。

向来打交易,正本在斯时。

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晓得胡生命在

旦夕,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两人恩山义海,要做到头夫妻。铁生对门氏道:

“我妻甚贤,前日尚许我接你来,帮衬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处,是绝

妙的了。门氏冷笑了一声道:“如此肯帮衬人,所以自家也会帮村。”铁生道:

“他如何自家帮衬?”门氏道:“他与我丈夫往来已久,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

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难道一些不知?”铁生方才如梦初觉,如醉方醒,

晓得胡生骗着他,所以卧师入定,先祖有此诉。今日得门氏上手,也是果报。对

门氏道:“我前日眼里亲看见,却被他们把鬼话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说出,道

底被他两人瞒过。”门氏道:“切不可到你家说破,怕你家的怪我。”铁生道:

“我既有了你,可以释恨。况且你丈夫将危了,我还家去张扬做甚么?”悄悄别

了门氏回家里来,且自隐忍不言。

不两日,胡生死了,铁生吊罢归家,狄氏念着旧情,心中哀痛,不觉掉下泪

来。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有甚么看不出?冷笑道:“此泪从何而来?”狄氏

一时无言。铁生道:“我已尽知,不必瞒了。”狄氏紫涨了面皮,强口道:“是

你相好往来的死了,不觉感叹堕泪,有甚么知不知?瞒不瞒?”铁生道:“不必

口强!我在外面宿时,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你何曾独自宿了?我前日病时亲眼

看见的,又是何人?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故此感叹堕泪。”狄氏见说着真话,

不敢分辩,默默不乐。又且想念胡生,阖眼就见他平日模样。恹恹成病,饮食不

进而死。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心

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道:“我只因见你姿色,起了邪心,

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这是我的花报。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今日却一时

俱死。你归于我,这却是他们的花报。此可为妄想邪淫之戒!先前卧师入定转来,

已说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支撑,我与你安分守己,过日

罢了。”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戒了邪淫,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

了。

汉沔之间,传将此事出去,晓得果报不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变

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卷三十三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卷三十三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诗曰: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逍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有个富翁姓张,妻房已丧,没有孩儿,止生一女,招得个女婿。那

张老年纪已过七十,因把田产家缘尽交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以为终身

之计。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不想已后,渐

渐疏懒,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门首闲立,只见外孙走出来寻公公吃饭。张老便道:

“你寻我吃饭么?”外孙答道:“我寻自己的公公,不来寻你。”张老闻得此言,

满怀不乐。自想道:“‘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果非虚话。我年纪虽老,精

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是张门后代。”随把自己留下余

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怀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张老

十分欢喜,亲戚之间,都来庆贺。惟有女儿女婿,暗暗地烦恼。张老随将儿子取

名一飞,众人皆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二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将及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将一

纸付与鲁氏道:“我只为女婿、外孙不幸,故此娶你做个偏房。天可怜见,生得

此子,本待把家私尽付与他,争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能支持门户,

不得不与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计。而今我

这遗书中暗藏哑谜,你可紧紧收藏。且待我儿成人之日,从公告理。倘遇着廉明

官府,自有主张。”鲁氏依言,收藏过了。张老便叫人请女儿女婿来,嘱咐了儿

句,就把一纸遗书与他,女婿接过看道:“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

不得争占。”女婿看过大喜,就交付浑家收讫。张老又私把自己余资与鲁氏母子,

为日用之费,赁间房子与他居住。数日之内,病重而死。那女婿殡葬丈人已毕,

道是家缘尽是他的,夫妻两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却说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因忆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诉。

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既如此说,自应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钱买嘱,

谁肯与他分剖?亲戚都为张一不平,齐道:“张老病中乱命,如此可笑!却是没

做理会处。”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

说道:“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便叫

人唤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知县对那女婿说道:“你妇

翁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遗书,家私险被你占了。待我读与你听:张一非,我

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你道怎么把‘飞’字写做‘非’字?

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害,故此用这机关。如今被我识出,家财

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当下举笔把遗书圈断,家财悉判还张一飞,众人

拱服而散。才晓得张老取名之时,就有心机了。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来,

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夫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娶妻

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不曾分另。天祥

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

个孩儿,叫做刘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唤定奴,与刘安住同年。

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刘安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

李家之女了。那杨氏甚不贤惠,又私心要等女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

他。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亏得天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

隙。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乡外

府趁熟。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

带领妻儿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家在此:只

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儿,

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

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

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

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道:“当得,当得。”天祥便取出两

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上司

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应家私房产,不曾

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年月日。立文书人刘天祥。亲弟刘天

瑞。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了。天

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弟兄两个,皆各流泪。惟有杨氏巴不得

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不救,可

兀的心去意难留。

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过渡登舟。不则一

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就租个富

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妻两口,为人

疏财仗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此心中不满。见了

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

乖觉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

此。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

把他做个过房儿子,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

他的儿子,有甚不象意处?便回答道:“只恐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

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

张员外夫妻甚是快话,便拣个吉日,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与

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

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

染了疫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

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殓。过了儿日,天瑞看看病重,

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话儿,

敢说得么?”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决

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离家时节,哥

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以此为证。今日

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安住孩儿幼小无知,

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

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俩把骨殖埋入祖坟。小生今生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

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说罢,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自下泪,

满口应承,又将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捱至晚间,瞑目

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到学

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余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又且为

人和顺,孝敬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他上坟,就

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

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

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

问员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

孩儿说知。”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

己爹爹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

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因为你那里六料

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葬于此。你

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文书上。叫待你

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

呀,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

忘我夫妻两口儿。”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

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道:“禀

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

殖往东京走一遭去。埋葬已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员外道:

“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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