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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把站在一旁的刘恩气得咬牙喘大气。我们的班长赵超群——就是我在山上被爬犁夹伤后,用牛爬犁把我拉到住地下的那一位——这时也变得“左”了起来,马上站起来反驳我说:“你这是‘人性论',是右的立场!”①刘恩连忙对赵超群的发言表示了赞许。
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错划右派被改正了的赵超群当了山西大学副校长。
四
我这样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既为了争取改善全体奴隶的命运,也为了努力挽救我自己。
这时我已到了没有拐杖就不能挪步的岌岌可危的地步。除原有的多种病痛外,又增添了关节炎与胃溃疡。过去在苏北盐(城)南战役中被冻伤的脚,在越南奠边府前线返回后方途中从马上摔下被跌伤的左胯骨,在山上拉爬犁夹伤的左小腿,都一齐酸痛难忍。双腿硬如木雕,膝盖肿胀如特大哑铃。每天下午,全身恶寒发烧,而一测体温,水银柱并不高。医生明知这是体质极度虚弱濒临死亡的征兆,可是不但不让我休息,而且也不给我打针吃药。开始抢挖田间毛渠时,我还常常在黑板报的“擂台表”上被列为“上”,有几次还超过了日掘20立方土的定额而上了“光荣榜”,后来就逐渐下降为“中”了……
我深知为人在世“不患不能柔,惟患不能刚”。作为一个革命者,更该“惟刚斯不惧,惟刚斯有为”。但是我怎样才能继续“刚”下去呢?
如果真正是全民族大敌当前,我会照样像过去在革命战争中那样,“余生无足恋”;如果是身陷真正的敌人的囚牢,我也会像许多先烈们那样,“热血拼将流”,不怕把敌人的牢底坐穿;如果因公致残,长卧难起,我也能“壮怀犹未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我们的党,干脆把我推上断头台,说我“无可救药”,我也相信终有一天,人民的历史将会使我“白骨复更生”!
然而现在,我的遭遇是什么呢?是在号称“自己人”的手里,既不明明白白地让我们赶快死去,又不稍稍维护我们做人的尊严;我们既不能反抗和暴动,又不堪忍受与沉默。
两年来,就个人言,我的劳动是尽力的,做人是诚实的,对于各种反常的现象,我也怀着宁可齑躯碎首的心情,说了应该说的话。结果一切一切的努力均白搭。我丝毫也看不出,我们接受如此这般的“考验”与“牺牲”,于国于民于己究竟有何益?
我真正地悲观起来了,真正地模糊了人生的视线……
五
连绵的阴雨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开始播种大豆。每天出工收工,都要在泥泞的路上和水洼地中,来回跋涉30多里路。我的一双脚,常常被陷在淤泥中不能自拔。我们还要轮流地从大豆地返回小云山,抬着装满了稀饭足有200多斤重的铝制大牛奶桶,在这“鬼门关”似的烂路上再来回跋涉一遍,把午饭抬到地里去。
然而,在地里等着吃这桶稀饭的200多人中,多数是身体状况远胜于我们的军工与青工。相对来说,他们一无精神压力与痛苦,二无太重的饥寒之忧。他们在规定的粮食定量外,都还能在队长们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下,非法而“合法”地搞点大豆和其他东西填肚子。而我们,只能一边往地里撒豆种,一边把一些破损的、半瓣的、拌了“六六粉”的生豆子往嘴里塞。尽管内中未经高温破除的胰蛋白酶毒素,会使人恶心、呕吐、拉肚子,而且还要甘冒“六六粉”中毒的危险。
同时,军工与青工上工比我们晚,收工比我们早,干活比我们少而轻。而对抬饭这最重、最苦、最累的差事,队部却偏偏强加于我们这些命在旦夕之人。尽管我对这种早被墨子所痛斥过的“爱有差等”的做法十分恼怒,同时自己又力不胜负,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我想,既然刘恩们铁定了心要我们这些人来抬饭,我如果不抬,他们也会让我们当中别的人来替我干。
一天突然接到命令,新华社和文化部的人全部离开云山畜牧场。许多人认为这可离开了这片苦海,从而欢声雷动。但是,惟独我与我们社里的方约同志被留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敢于反对云山畜牧场一系列非人道的行为,就应该被继续留下来当他们的奴隶?新华社的领导就这样一味地盲目听信他们的胡说八道,让我永无脱身辩白之日?!
在这悲愤失望之余,我请即将分手的新华社难友陈亮,带封信给新华社党委。不知怎么搞的,刘恩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在全队面前冷嘲热讽地说:
“有人想向原机关告状,这是梦想!党只相信自己的组织系统,任何个人的叫屈是没有用的!不管他过去有过什么威风,如何地看不起我,我现在硬是有权不让他走,叫他吃更多的苦头,看他能怎么的?!”
我又能怎么办?!我过去曾一度梦想过,这种阴曹地府般的日子不会太久长,中央很快会来纠正这里的非法所为的。可是北京的来人也好,农垦局的来人也罢,似乎都认为这里平安无事,百事顺心。回想这一切,我原有的信念似已彻底崩溃了。即便中央一旦发现了这里问题的严重性,恐怕我们很多人都已骨头打鼓了!与其再忍受煎熬,不如早日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自杀,不好;越过乌苏里江到苏联去,不可能;像个别人那样逃跑,不光明磊落;惟一可行的办法,主动请求党杀掉我。既然党已认为我是个“最危险的敌人”,把我交给这批法西斯分子残酷地折磨虐待,使我备受“不信之耻与犬马之辱”,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这时我实实在在地连走路都很艰难了!每走一步,全身的骨节缝都痛如锥挖针刺!
六
在我们正在播种大豆的那块地边,也有几座1958年冬天挖干渠时,“左派”精英连住过的已经东倒西歪的烂草棚。一天收工时,我和几位同样行走十分艰难的好友,要求就住在这些烂草棚里,免得每天来回走两三个小时活受罪。
这也被刘恩一口回绝。我对他说:
“你不同意这些人都搬过来,就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我保证每天天一亮,当大家从小云山出工时,我就会独自下地先干活。我不仅不会因为多干了点活而不高兴,反而会因为每天让我少走这许多路而心怀好感。如能让别人给我带来我的那份饭,我感激;如不让带,我就把豆种中肯定出不了芽的破豆子挑出来,用铁皮碗煮来充饥……”
我这可谓诉于衷,求于切,委曲求全了。大凡尚存一丝人性的人,是不会拒绝的。
然而刘恩不但不答应我的要求,反而和排长盛桂林一道讥讽侮骂我。我被激怒了!在收工时我坚决不走!他们就把同班的罗相成留下来伴着我走。小罗胆小,不敢违命,我不走他也不走。这使我十分为难:我可不能误了他晚上的那两小勺稀粥啊!我只好憋着满头大汗,跟着他往回走。
但我走一步,疼一步,实在疼得没法忍受了,突然高举起双臂,疯狂般地呼喊:
“请党来枪毙我吧……党如能早日结束我的生命,我将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笑三声……”
小罗惊呆了。他以为我真地发疯了。他连忙上来搀住我,结结巴巴地说:
“老……老戴,我们快……快走吧,回家吃……吃饭吧!不然他……他们也……也会说我……我们是‘泡……泡将',也会扣……扣……扣我……我们的饭……饭的……”
小罗这几句可怜巴巴的话,一下使我悲恸泪下!当他离开清华园,步入高等教育部机关大院的时候,他会想到日后有此厄运么?他的那位孤寡多年、只有他这个遗腹子的老母亲,还在北京一座小院里的一间背旮旯儿小屋里,魂牵梦绕着他呢。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受累饿肚子。于是我只好跟着他走,并且还让他拽着我走,后来干脆一步一咬牙地自己走了。我想为了小罗,我也得苦撑着往回走。
等我们用了比一般难友多一倍的时间崴到小云山时,大家都早已喝罢稀汤粥,倒炕睡觉了。
第二天,排长盛桂林询问小罗我在路上说了些什么。小罗出于好心,向盛桂林说,“老戴快……快不行了,快……快……疯了”,意思是希望盛桂林向队部反映反映,多少照顾我一点,兔得再来“第二个赵琪'或“第二个佟霭成”。盛桂林问:“何以见得?”小罗遂把我发疯般举起双臂高呼的情形向他说了一遍,望他赶快相告刘恩,是不是请医生查查我的神经功能,是不是神经系统发生了什么障碍。
事后小罗把与盛桂林谈话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我,我谢了谢他,但说:“结果肯定适得其反。”
果然,盛桂林听了小罗之说如获至宝,立即向刘恩作了汇报。刘恩随即找我去队部谈话。
他当着我的面,打开了他那32开日记本的“生死簿”,翻到了“戴煌”的号头。上面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共有好几页。他向我拍拍他那个大本本,阴笑着说:“你的一切情况都在这上面——”接着就一条一条地念给我听,让我核对。他每念一条,我都摇一次头。因为绝大部分都不是事实,只有很小一部分多少有点儿影子,但也都被夸大歪曲了。
“那么小罗说的这一条是不是事实?”
“这一条是事实。”
“那也够了!就凭这一条,也足够证明你对党的极端仇恨了!”
“不!”我站起身来大声说,“我这不是仇恨党,而是仇恨身披党的外衣的一些人的官僚与专横,仇恨那些混进我们党内的毫无人性的人!”
“好吧!你等着吧!!”刘恩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好像他真地就能很快把我推上断头台。
等到冷静下来,我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冲动地举起双臂发出狂喊。斯宾诺莎说得好:“由于痛苦就把自己看得太低就是自卑。”当自己的希望一个又一个地落空时,我也应该坚定沉着,应该向那些“尚情无我”的智者学习,永远保持着清醒的良知与勇气。绝望,而且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则也是某种沉沦与衰颓,决不可取。我应该相信世事万物均在变化中,目前的状况绝不会永恒不变的。虽然有些事物的变化,悄悄然地不可捉摸。
20 复归平静
一
说来也十分奇怪,过了些日子,我身上的浮肿消退了,膝盖恢复了原状,胸下的“大水鼓”也没了,突然变得精干枯瘦起来,走路也不再那么刀割针挑似地难以忍受。后来懂点儿医学的难友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一种很危险的迹象:一个营养极度匿乏、身体极为赢弱的人,肿了瘦,瘦了肿,待第三次肿到胸口时,就肯定没救了。
可在当时,我还庆幸这是一大好转。肉体的痛苦减轻了,心境也就平静了些,有时候还遥念苏北老家的亲人。
因肺结核病常常需要我寄钱寄药品的姐姐,在我到北大荒的第三个月就绝望地死去了。但我还有老母,还有女儿,还有读完了高中又上了盐城师范专科学校的侄儿,需要我从每月32元的生活费中,给他们多少寄点儿钱去。还有存放在新华社库房里的一箱箱书稿、素材、日记、采访本,其中不乏颇有价值的文字,需要我日后整理留给后世,我应该坚忍地活下去。
俗说“人岂乐死而忘其生”,对一些人迫不得已的绝望之念似乎可以理解。但对一个还想为革命为社会做点儿事的人来说,绝望是不可原谅的,哪怕只是一闪之念。于是我重新恢复了人生的信念,坚信千锤百炼的中国共产党不会就此溃灭,党内健在的千百万同志会逐渐觉醒,千百万烈士的英魂也不会答应革命大业就此衰颓!我要坚持活下去,继续磨砺自己,寄希望于未来。
当然,在这个云山畜牧场,再也谈不上什么“积极争取”了。因为这个狭小天地,似乎是与我们理想的社会制度不相协调的世界。这儿没有真理,没有正义,没有人道。这里的一些掌权人,将来即便受不到历史的惩罚,一旦他们自身多少恢复了一点儿人的血性,他们也会受到他们自己良心的谴责的。那痛苦,将比身外的惩罚更深痛。
二
6月上旬,又一阵冷风拂拂,下起了连阴雨。
一天,刘恩叫我到云山场部派出所去。我问什么事?他不怀好意地冷笑着说:“你到那儿就知道了。”
我心想:怎么?真要把我抓起来么?可是这又不像,不然怎会让我独自前往?
我打着一把破油纸伞,赤着脚,独自滑滑溜溜地到了云山场部,进了路南一座门口挂着“八五○农场云山畜牧场派出所”牌子的两头趴红瓦房。书生模样的派出所刘所长,让我看了一份盖有河北省保定法院公章的《离婚调解书》,原来是我那妻子又在保定提出与我离婚……
前面在《家庭》一章中已说过,在1958年3月18日我被开除出党的第三天,她就要我去北京市西单区政府办理离婚登记手续。那里的办事人员不同意,这件事就被暂时搁置。当年秋天“大跃进”,“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她与新华社的一支200多人的队伍,去帮助河北省保定地区徐水县大搞“共产主义”。“疯狂加吹牛”地搞了几个月,‘损失惨重,彻底失败,县委书记被扣上欺骗党中央、欺骗毛主席的罪名逮捕法办。我那妻子没有随新华社的大批人马“凯旋”北京,而坚决要求留在保定工作,并把我们的大女孩戴青青从新华社幼儿园接到了保定。她看到1959年冬天第一批被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名单中没有我,就决心与我藕断丝也不连了……
“你打算怎么办?”刘所长问我。
“在北京就办过一次了。”我说,“尽管西单区政府不同意,新华社党委也不同意,但我至今仍然坚持原来的态度:决不拖累任何人!”
“很好!那么财产和孩子怎么办?”
“我和她都是十几岁参加革命的,素来就谈不上有什么财产。我的意见是:她已带走的一切东西,均归她所有;留在新华社库房里的完全是我的书稿、素材、笔记本以及只有我才能穿的衣服,就归我。至于孩子们的归属,那是早就协商好了的:大女儿青青归我,小女儿贝贝归她。由于目前我是这样的处境,青青暂时仍请她帮忙抚养。小贝贝将来是否真地送给她的姐姐、姐夫,那是她的事。”
“好爽气!那就这么办吧!你把这些想法,都填在应该由你填的这张空白表上。”
我填好了表,签了字,心想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但是过了十多天,刘恩又叫我们到云山场部去。但这次不是去派出所,而是去紧挨着派出所的场部政治处组织股。我说我早已被开除了党籍,与党的组织毫无关系,组织股叫我去干什么?刘恩还是那句阴冷的话:“你到那儿就知道了!”
到了场部组织股,组织股一位脸儿瘦长、带有几分病态模样的助理员接待了我,原来还是离婚的事。据他说,新华社党委接到了保定法院征求意见的信,对这件事相当关心,特地给畜牧场党委来函,要他们转告我,要我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不要意气用事……
“我原来的考虑就是很慎重的。”我说,“尽管为了孩子们的未来,我仍然很难过,但我决不牵连任何人,没有再重新考虑的必要。”
“很好!”这位助理员说,“你很有自知之明。我看也应该这样。政治上不一致,在一起生活也不会幸福。好,你回去吧,我们负责把你的态度转告新华社党委。”
“政治上不一致”?哪来的“政治上不一致”?无非是对党内和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问题的看法有些分歧罢了!不过这样,我也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虽然这肯定会给两个孩子的心灵留下不可修复的创伤,但等到她们长大成人时,她们一定会理解酿成这个家庭悲剧的原因,她们的生身父母都是无罪的。
三
1960年7月15日,我们这个排又从小云山转回云山场部,给畜牧一队而不是畜牧二队打草。
这两个畜牧队分工不同,一队的任务是养猪,二队的任务是养牛。
这时我又患起了痢疾,还拉血,但我不能歇,因为全排只有少数几个人是前两年夏秋两季打过草的老手,其中又数我的刀法比较好,要我给全排的新手起示范作用。可是,由于我的体力今非昔比,劳动成果远不如前了。前两年,平平常常,一天也能打三四千平方米,突击时可打五六千平方米;而现在,不论怎么鼓足劲,也不过两千平方米左右。就这样,全排也没有人能赶得上我。
然而,我仍然受到了排长和副班长的刁难,说我没拿出过去的干劲,虽然他们连1500平方米也打不到。等我把他们都带会了,我要求治病,他们也不让治。云山场部卫生所的女医生宋立君给我开了病假条,他们又说没有指导员刘恩的签字不算数,仍逼着我上工。
宋立君医生闻此言,也很为我难过。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