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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她拉开门走了。
我伤心。一个人理智点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却因此不原谅我,因玫瑰牵涉到我,多么不公平。
玫瑰与士辉的事,终于给爸妈知道了。
士辉的妻不肯罢休,她是个勇敢的小妇人,挺着大肚子到父亲处去告状,揭发丈夫的隐私。
我赶到家的时候,玫瑰脸上已经吃了妈妈两记耳光,五条手指印横在面颊上,她坐在一角不出声。
父母的面孔铁青,连我都不打算放过。
妈妈当着周太太,冷笑着问我:〃听说你这个做大哥的,早知道有这件事?〃
我缓缓地说:〃你问小妹,我求过她,也求过土辉,他们根本当我是死人,我已经尽了我的力。〃
老妈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依言直说:〃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说:〃人家周太太下个月要生养了,你妹妹却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马去度假,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说:〃把玫瑰锁起来,人家周氏夫妇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玫瑰一定要严办。〃
玫瑰抬起头,不发一言,眼光至为怨毒。我恼怒地说,〃玫瑰,你今年才十六岁半,你也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着想而离开周士辉,你就不要怨我们。〃
玫瑰站起来,要回房去。
〃站住!〃父亲喝住她。
玫瑰转过头来,倔强地问道:〃还要怎么样?〃
〃向周太太道歉!〃父亲说。
玫瑰大笑起来,〃天下的蠢女人那么多,我若要逐个向她们道歉,我岂不大忙特忙?〃
父亲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玫瑰摔过去,茶溅了一墙,碎片一地。
我也动了真气,冷笑说:〃摔死也活该哩!留着你也是丢人!〃
玫瑰大声反问:〃我做错了什么?我又没有爱上这个人,是他要来接送我上学放学,是他说要离了婚来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过他做任何事,现在却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们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着,你们有本事应该去锁住周士辉,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间,大力地关上门。i
我跟周大太说:〃我们已经尽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说。
妈妈跟她说:〃周太太,这件事太不幸,但我们可以保证,黄玫瑰以后不会再见周先生。〃周太太颤抖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她甚至不爱士辉,而士辉却抛弃了一切去追求她,为什么?〃
我说:〃士辉脑筋有点糊涂,过一会就会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着送回去。
她当夜动了胎气,士辉并不在家,由我陪到医院进了产房,遍寻士辉不获,周太太在半夜两点半生产下一对孪生儿,两个都是女孩子。
看到婴儿小小的红脸蛋,我很高兴,忍不住亲她们的脸,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辉赶来的时候,我骂:〃王八蛋。〃
他看见孪生女儿,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团,我觉得独自无法收拾残局,只好把苏更生也叫了来。
把他们一家安抚完毕,我送更生回家。
我说:〃好了,破镜重圆。〃
更生不答我。
〃还在生我气?〃我轻声问。
〃不,不生气。〃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气?〃
〃振华,你们对玫瑰也太严了一点,把她锁到几时呢?她要上课的呀。〃
〃放暑假不要紧,〃我说,〃也可以收敛她的野性。〃
〃连你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更生愕然问道。
我问:〃你觉得不对?〃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镜重圆这件事?〃
我不敢出声。
〃你以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妇拿万能胶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会,我看周士辉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那么怎么办?他置妻女不顾?〃我惊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要去见玫瑰,振华,你只有这个妹妹,尝试了解她。〃
〃你肯定这件事不是她的错?〃我问。
〃振华,当然不是她的错,你自己也说过,换了是你,你是决不会为一个女人牺牲的。〃她说,〃这是周士辉性格上的弱点。〃
我沉默。
玫瑰被锁在房中,不断吵闹,老妈以这件事为奇耻大辱,决心要教训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来。
玫瑰一说要报警,电话线都被剪断,她喊救命喊得喉咙都哑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们推门进去,玫瑰破口大骂。
更生安抚她。
玫瑰叫我滚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开。
我皱着眉头跟母亲说:〃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的?〃
〃固执。〃母亲叹口气,〃我与她都一样固执。〃
然后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气,作不了声。
我静静地走到玫瑰房门口,看更生怎么料理这件事。
我听见更生问:〃……你爱他吗?〃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玫瑰答。
〃那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温和。
〃我寂寞,而他对我好。〃玫瑰说。
〃你怎么会寂寞?不是有那么多同学吗?功课也够你忙的。〃更生有点诧异,〃大哥说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没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
〃我与大哥都关心你。〃更生耐心地说。
〃大哥与爸妈都喜欢我听话,我一不听话,他们就不再爱我,但是照足他们的心意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样,实在受不了。〃
〃你是否愿意搬来与我同住?〃更生忽然问。
〃与你住?〃玫瑰问,〃他们会不肯的。〃
〃我试与'他们'说。〃更生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玫瑰问。
更生静一会儿,〃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母亲比我大三十六岁,走在街上,人们永远以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对我却并不慈祥。〃
更生说:〃母亲尽一生的力强逼我走一条她认为是正确的路……可以说是懂得你的苦处,如何?理由充分没有?〃
〃够了。〃玫瑰的语气是同情的。我决定为玫瑰争取这个自由。
我跟母亲保证玫瑰的行为将由我负责。
〃你呀,〃老妈瞪我一眼,〃你自身难保。〃过一会她说:〃我相信更生多过相信你。〃母亲把玫瑰交给了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说:〃老妈本想生我下来玩,发觉我并不是洋娃娃,便转送给了别人。〃更生很难过,她将玫瑰拥在怀中。玫瑰在更生那里得到温暖。更生比母亲忙十倍,并无时间与玫瑰作对,挑剔她的错处,因此玫瑰过得很轻松。她像是已经忘了周士辉,但周士辉并没有忘记玫瑰。
他找到我写字楼来,质问我:〃你们把玫瑰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厌恶地问:〃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满脸胡子碴,双眼布满红筋,衣冠不整。
认识他十多年,从没发觉他这般狼狈过。
我说:〃士辉,快四十岁的人,不要太放纵自己。〃
〃放玫瑰出来!〃他咆哮。
〃玫瑰并不爱你,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她现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烦,〃当然你不相信的,你为恋爱而恋爱,现在尝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干,她可不懂爱情,新玩意儿如过眼云烟一般,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要亲耳听见她对我说,我才相信。〃他叫,〃要亲耳听见她说不爱我。〃
我说:〃士辉,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业家庭,现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搅成什么样子!〃
〃你让我去见玫瑰!〃
〃士辉,你的孩子与妻子怎样了?〃我大声喝他。
〃我们已经签了分居书,孩子归芝芝。她终于答应与我分手,她已经知道,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往我的心。〃
我呆在那里。
我对更生说,玫瑰始终是罪人。
更生说:〃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买球鞋预备开学,今年她念会考班,她还对我说,要好好地考进港大,向大哥看齐,她提都没提过周士辉,看样子她心中根本没有这个人。〃
〃那么你叫她亲口跟周士辉说一声,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好,我跟玫瑰说一声。〃她答应。
我问更生:〃说实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儿,是否给你很大的麻烦?〃
〃没有,你知道我家那个老房了,有四五间空房,家中反正用着佣人……我反而多了个伴。〃
〃更生,〃我乘机说,〃你对我,不比以前了。〃
〃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简单地说。
她把玫瑰约出来,而我叫了周士辉。
我们四个人在一间幽静的咖啡店见面。
周士辉见了玫瑰欢喜若狂,玫瑰却很冷淡。
我说:〃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吧。〃
周士辉对玫瑰说:〃你不要怕家庭的压力,一切有我担当——〃
玫瑰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你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恐吓你,你不要害怕!〃
〃没有人恐吓我,〃玫瑰说,〃你害我与爸妈起冲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后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见到你。〃
士辉的脸色转得煞白,〃玫瑰——〃
〃我不爱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骚扰我?〃
士辉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实在可怜他,拍着他肩膀。
士辉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一个字说不出来。
更生低声问:〃玫瑰,你会好好地读书,是不是?〃
〃当然,我只有十六岁半,凭什么要放弃家庭与学业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来,〃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妈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已经为这件事受足了气,甚至挨了两记耳光,够了!〃
我问:〃你现在又去哪里?〃
〃买书,约了同学买下学期的课本。〃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辉整个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将落的树叶,过了一阵,他忽然大叫一声,逃出去。
我与更生尾随在后,只看见他发足狂奔,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可怜的人。〃
〃他可怜?〃更生叹口气,〃他的孩子们才可怜呢,刚出生就不见了父亲。〃
我担心地向:〃他会不会伤害玫瑰?〃
〃玫瑰?不会,他生命中的女神将永远是玫瑰,尤其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她。〃更生叹息。
〃多么可惜,如此一个有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业,回到妻子身边。〃我说。
更生又看我一眼。
对于这件事,母亲的观点是:〃玫瑰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周士辉没多久便启程到英国去了,临走与我通一个电话。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读书。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几句,想想不忍,祝他顺风。
玫瑰益发出落得标致,而且一变常态,非常听话,但到底因为周士辉这件事,我无法像以前那样爱她。
有时候她主动接近我,渴望我对她关注。
我总是淡淡地。
更生说:〃就算这是她错,你不能因为一个人错过一次,而完全不原谅她。〃
〃她已经长大了,〃我说,〃再也不能把她背着走上一里路去看花车游行,兄弟姐妹长大了总要各散东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话,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这里也有空房间。〃
〃你真是公事公办。〃更生的语气带点讽刺。
更生有时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满,但似乎她一直想与我拖下去,尽管快三十岁了,并未想与我论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恶作剧地想,我也不担心。
只是母亲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妈送了厚礼,一只古老的钻戒上有三颗一卡拉的钻石,连我都〃哇〃一声叫,更生脸涨红了,结结巴巴要退还。
老妈不悦:〃你也不是那种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么现在忽然鬼祟起来,告诉你,石头是黄的,不值很多,放心收着吧,不是卖身契。〃
更生讪讪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挤挤眼。
玫瑰很羡慕,探头过来看,〃哟,〃她说,〃真不错。〃
老妈瞪她一眼,她不出声了。
我笑说:〃这是孙猴子的紧札箍,你少羡慕。〃
老妈说:〃你几时嫁入我家的门,我还有些好东西,收了几十年了,送给个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妈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她爱看中医,吃药吃得满屋子香,但是咳嗽并没有缓和多少。
玫瑰说:中医是巫道。老妈骂得她臭死。
她与母亲的年龄实在相差太远,两个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玫瑰的稚气渐渐脱除。她瘦了,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发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而事实不是这样,玫瑰并不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孩子,她毫无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书房里捡一两本张爱玲的小说读。
作为她的哥哥,看惯了她的五官,并不觉得她长得特别美,但是旁人骤见玫瑰,莫不惊艳。一位男同事说:〃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随时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她是那么年青,有什么要说的呢?真是迷惑。〃
是吗?他们并不知道真的玫瑰。这样子捧着一个女孩子,只因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险的事,对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们与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厅里,也遇见星探,想游说她做明星,拍广告、上电视。
那种贼头狗脑,拿着照相机的年轻人,放下一张卡片,跟玫瑰说道:〃小姐,我们公司有把握将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说:〃我不喜欢做明星。〃
我跟着喝道:〃听见没有?她不喜欢做明星。〃
这样子赶走了不知道多少癞哈蟆。
更生问玫瑰:〃长得像你这样,是否很烦恼?〃
玫瑰耸耸肩:〃习惯了,人们一见我便瞪着我看,像是我脸上开了花,我只好一笑置之。〃
我觉得很恶心,一张脸好看有个鬼用。
更生说:〃振华,你是唯一不觉玫瑰美貌的人。〃
我说:〃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内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内心世界?〃更生问。
〃你的内心世界犹如万花筒,百看不厌——对了,玫瑰现在与什么人交往?〃
〃邻校全体男生。〃更生笑。
〃有没有什么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没有。〃
我说:〃最近她头发又直了,好现象,溜冰鞋终于脱下来了,也是好现象。〃
〃她会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学生。〃
〃每个学生都起码考九科,不必紧张——还有,她现在衣服的颜色也素净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语气像个父亲。〃
〃可不是。〃我说,〃兄兼父职。〃
〃有没有士辉的信?〃
〃没有。〃
〃士辉的太太呢?有无跟你联络?〃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没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辉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却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说。
〃这句话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厅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树下。细碎的金光透过影树羽状的叶子洒在她身上,火红的花朵聚在树顶,这张照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杰作。
谁拍的?
〃雅历斯。〃玫瑰说道。
〃总有个中文名字吧?〃我问。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只跟他学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他是港大历史系学生,体育健将。〃
〃你连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体育健将。不会有大错,上帝保佑那可怜的人。
更生问:〃见过那男孩子没有?非常英俊,与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来我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见了一个,见不了十个,也见不了一百个。
不过有那个时间的话,我得叫她搬了回来才是,老住在苏家不是办法。
玫瑰叫那个雅历斯帮她搬家。
她一边啰嗦,一边指手划脚地叫那个男孩子挥着汗干活,我摇摇头,真有这么多的男人爱做女人的奴隶。
人各有志。
但那个男孩是长得神气,一眼看去就像某个明星般,高大英俊,与玫瑰很般配。
玫瑰说她已把去年整个夏季的衣服丢掉,要求我替她买新衫,我再高兴没有,讲明不准买刺目的颜色。
雅历斯坐在一旁只懂得笑,没多久玫瑰就把他轰走。
她恨恨地说:〃蠢相!〃
我既好气又好笑,〃罢哟,玫瑰,虽然是别人送上门来给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这年头,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都难。〃她说。
〃市面上那么多男人,你简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叹男朋友难找,但你,你是黄玫瑰啊!〃
〃大哥,别取笑我了。〃她没精打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