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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浅见,之俊,孩子总得趁现在送出去,否则她会怨你。〃
我站起来,〃英太太,我送你出去,我看你是忘记电梯在哪儿了。〃
我自高凳上跳下,为她推开绘图室大门。
〃之俊,把她交给念智,她便可以享现成的福,我们在美国什么都有。〃
是,什么都有,去污粉、抽水马桶、阳光、新奇士、跳蚤、十三点。
〃英太太,你有完没完?〃我都几乎声泪俱下。
她惋惜地看着我,一副〃朽木不可雕也〃之表情,终于不得不离开。
她应该在花旗国旅游协会当主席。
我吁出一口气,点上一枝薄荷烟,喝口咖啡。
〃妈妈。〃
〃咦,陶陶,你怎么来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穿件利工民线衫,工人裤,长发挑出一角,用七彩橡筋扎着条辫子。
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记者,打扮朴素,相机布袋。
我表情转得挺快,马上替她们叫饮料,一边问:〃陶陶,不是不让你们接见记者吗?〃
〃没有关系,〃陶陶机智地说,〃这位钟姐姐会把访问写得似路边社消息一样。〃
我张大嘴,啊,陶陶这么滑头。
钟小姐像是对我产生莫大兴趣,〃杨太太,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陶陶笑着更正,〃我母亲是杨小姐。〃
记者问:〃可否让我拍张照片?〃
〃不不不,〃我害怕,〃我不惯。〃
〃妈妈。〃陶陶恳求,〃没关系,生活照。〃
陶陶已经用手搭住我肩膀,把咖啡杯搁我手中,逗我说话,〃看我这里,妈妈,别紧张。〃
我把脸侧向她那边,说时迟那时快,钟小姐按下快门,拍了十余二十张照片。
陶陶完全是个机会主义者,精灵地卖乖,〃谢谢钟姐姐,妈妈,钟姐姐对我最好最好。〃
她比我还在行呢。
记者问:〃你是杨陶的提名人?〃
〃不是。〃
〃你不赞成?〃
〃不,我当然赞成,但我没有提名陶陶。〃
〃谁是她的提名人?〃
这不是访问吗,将来都会黑字白纸地出现在刊物上,供全市市民传阅,我犹疑起来。
〃听说是叶成秋是不是?〃
这是事实,我只得说:〃是。〃
钟小姐追问下去:〃府上同叶先生有什么关系?〃
陶陶抢着说:〃我们两家一直是朋友。〃
〃华之杰公司是叶氏的产业?〃钟小姐又问。
我连忙说:〃不如谈谈陶陶本人,好不好?〃
〃身为杨陶的母亲,你认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禁不住看着陶陶笑,〃漂亮倒说不上,但很少有人穿几块钱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时看上去如她那么精神。〃
钟小姐也笑,〃这句话可圈可点。〃
陶陶拖着我的手,〃妈妈,我们先走一步。〃
钟小姐说:〃再让我拍几张独家照片。〃
陶陶做出为难的样子来,〃拍多了要起疑心的。〃
那个钟小姐也很明白,笑笑地收好相机。
陶陶与她似一阵风似地卷走。
没想到陶陶这么会应对,这么会讨人欢喜,这么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惊喜交集。
我脱身了,我终于自由,陶陶已能够单独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护,做母亲的职责暂告一段落,十多年来的担子卸下,现在我有大把时间,我连忙找来面镜子,照住面孔:还不太老,还没有双下巴,眼袋尚不太显,头发也乌亮。
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要趁此良机做回我自己,让我想,我是在什么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现在可以拾回来,接驳住,做下去。
我还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还不太坏,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陶陶长大后固然要离我而去,但这未尝不是好事。
让我想,我至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兴奋地取出胭脂盒子,打开来,用手指抹上颜色,往颊上敷,橘黄色已经过时,听说现在流行玫瑰紫,要记得去买。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随国家地理杂志协会私奔,去到无边无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学家,与他们潜至海洋至深处与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黄沙遍野,找寻失落的文明,还有在北冰洋依偎观察幻彩之极光……
我也曾是个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刹那芳华,红颜转眼老,壮志被生活消耗殆尽,如今我〃成熟〃了,做着一切合规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担心,旁人点头称善,认为我终于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现在我已经没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亲与陶陶几次三番嘱我少管闲事,我爱做什么就可以再做什么,大把自由。
可怜已受束缚太久,一时不知如何利用机会。慢慢来,我放下镜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说:慢慢来,莫心焦。
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深呼吸,坐下来,拾回铅笔。
我的顿悟在这一刹那。
我与陶陶的照片及访问不久就出现在杂志上。
母亲最兴奋,全剪下来,贴在纸簿上。
她已经为陶陶储满两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争取睡眠,像只粉红色小猪,缠着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爱,令我忍不住尚要紧紧搂住她深吻。
母亲说:〃你表现大佳,与陶陶很合作。〃
〃我看开了,我总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贴簿,〃条条大路通罗马,不一定要读大学,文凭也不一定万岁,最要紧是她开心。〃
〃哟,怎么忽然这么通情达理?〃
我指指脑袋,〃想破头才得道的。反正读书是唯一在年老时做更能获得赞赏的事,与其临老出风头、谈恋爱,不如趁年轻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进学堂。〃
〃现在流行什么都倒过来做。〃母亲说,〃先结婚生子,再专心事业,最后才进修,有什么不好?没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顺序。〃
陶陶忽儿自沙发跃起,哈哈大笑,一边拍手,〃好了好了,妈妈终于站到我这边来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进行决赛那夜,我那张票子作废,我没有出席。
父亲进医院再度接受检查,发觉癌细胞扩散到肝部。医生说:他尚有六个月。
我受过度震荡,双手抓紧病床的铁柱,眼看指节用力过度而发白,魂魄悠悠离身躯而去,默然飞返苍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总不肯叫。那个发蜡惊人的香的男人,并不与我们同住,他是我父亲?
小学二年级作文,在日记一则中我这样写:〃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带着去看父亲,父亲住在北角,需要乘车二十分钟。〃被作文老师讥为无稽。
也难怪,那时不作兴离婚。
当全班得悉我不与父亲同住的时候,年幼的我颇受歧视,同学都不肯与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处于孤立状态,恨父亲,也恨母亲。
在病床上,父亲接受注射后昏睡,表情有点痛苦,枕头上仍然散发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岁时我一闻到便会缩鼻子皱眉头。
他仍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
继母痛哭,眼泪鼻涕齐下,她的恐惧是真实的,如一般倚赖男人为生的妇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时间卖于家庭,福利要靠双手把握机会去捞,并没有劳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紧紧靠着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银行取出存款,这原是陶陶的大学学费,没奈何,也得暂且挪动。
忽儿想起从前有一位同事,向往赴欧旅行,多年辛劳储蓄,结果长辈逝世,一笔勾销,她曾苦笑对我说:这是什么时势,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继母手中,她泪眼昏花地感激,并说:〃你父一定还有若干金子,你去问他要,他不会不说,他应该交给你的。〃心乱话也乱。
陶陶荣获亚军,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
她一夜成名。
母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顾问,她似获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与叶成秋一起观赏决赛夜的录映节目。
〃唉,〃叶成秋一边笑一边叹息,〃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来堪称风华绝代,唉呀唉呀。〃
他并不介意陶陶对外表扬叶杨两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么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叶成秋并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开着宝号做着生意,是个殷实商人,有这样的后台,会增加陶陶的社会地位。
浓妆下的陶陶明艳照人,有一场歌舞,由她担任主角,穿着如泳装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热舞,动作不是不猥亵的,但不知恁地,由她来做,只觉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点也不肉麻。
她并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过是哼哼,但谁在乎?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那么可爱的面孔,粉妆玉琢的一个青春玉女,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观众还能怎么样?
我看得很是激动,这一刹那,连我都被她迷倒了。
叶成秋告诉我:〃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
我不出声。
〃之俊,冠盖满京华,〃叶成秋笑,〃你何故独憔悴?〃
〃我父亲的病……〃
〃不独是因为你父亲,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这话越说越玄,我干嘛不原谅自己?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
叶成秋凝视我,〃自从英念智离开,陶陶出生之后,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双眼放出毒箭,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约会你,你当是侮辱,跟你说笑,你就要痛哭,为什么,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钻在牛角尖内?〃
过很久很久,我说:〃我怕。〃
〃不必怕成那样。〃
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
我用双手掩着面孔。
〃这也是你的惯性动作。〃叶成秋拉开我的手。
他说得对,无论是兴奋、悲伤、疲倦、紧张,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头,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
因此我不能化妆,用手一擦,就糊掉,怎么上粉呢?
我强笑,〃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着我,良久不作声,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他说:〃不,你这样很好,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我情愿你像你这样。〃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来关掉电视机。
我说:〃撇开我体重不说,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老了,之俊。〃
〃没有,你没有。〃
他仰起头笑,〃我又何尝肯认老,岁月不饶我有什么办法,晚上睡憩了,脸上被枕头压到的凹纹至中午尚不褪,皮肤已失却弹性,我嘴里不认老有什么用?我体内器官可不与我合作。〃
我失笑,没想到他会形容得这么细致及真实。
他说:〃我已在温哥华买好地皮,要告老退休,这里,这里留给世球。〃
〃你会习惯?〃我诧异地问:〃你在这数十年来一直带动近千人劳动,你预备退休?〃
他缓缓地说:〃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来,一切愁苦不驱自走,我兴奋地说:〃真的?你打算婚后到外国去开始新生活?〃
呵,我怪错他,他是有诚意的,母亲终于苦尽甘来。
叶成秋没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兰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里闪闪发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设计屋子?〃十万个问题,〃不要盖那种传统式平房,款色要别致:长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帘,房间要很大很大,所有家具都抛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会为我作室内设计吗?〃
〃当然,叶伯伯,当然,〃我跳起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良久,你告诉我母亲没有?〃
他看着我。
〃这一刻终于来临,〃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之俊。〃
〃什么?〃
〃我再婚的对象,并不是葛芬。〃
他的声音很镇静,像是操练过多次,专等此刻公布出来。
我一听之下,无限欢喜变成灰,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倾下来,整个人呆住。
是什么人?不是母亲是什么人?是哪个电视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进的女强人?听叶成秋的口气,似乎在这位新夫人进门之后,一切还可以维持不变,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后,我们姓杨的女人,再也难上他叶家的门。
我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低着双眼不出声。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让我把话传给母亲,免他自己开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对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来。
我?
第9章
我。
震荡之余,是深切的悲哀,我做过些什么,以致招惹这么大的羞辱?先是叶世球,后是他父亲,都对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别转面孔,但脖子发硬,不听命令。
我想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但叶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议一个更好的理由。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事情怎么会崩溃到今日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错?我太轻佻?我给他错觉?
自始到终,他是我最敬爱的长辈,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阳,他怎么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间我愤怼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气得溅出眼泪来。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够成熟,我不能淡淡的,连消带打漂亮地处理掉这件事。
我从头到尾是个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会掩住面孔。
我连拔足逃走的力气都没有,我头昏。
叶成秋递给我手帕。
他镇静地说:〃之俊,你的反应何必太激?对于一切的问题,答案只有两个:是,与不。〃
他说得很对,我一向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我太没有修养,我必须控制自己。
我抹干眼泪,我清清喉咙,我说:〃不。〃
〃有没有理由支持这个答案?〃
我说:〃母亲……〃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说过。〃
我更添增一分恐惧,〃她知道?她没有反应?〃
〃她说她早看出来。〃
我后退一步。
〃之俊,〃叶成秋无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戏中将遇强暴的弱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像个老淫虫吗,我这么可怕?这么不堪?〃
我呆呆看着他,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老虎遇上猎人,老虎固然害怕,猎人也心惊肉跳。
在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我忽然笑了起来。
叶成秋松口气,〃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请留步,喝杯酒。〃
我接过白兰地,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咙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人生真如一场戏。该上场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顶上。
我终于用了我唯一的台词,〃这是没有可能的。〃
叶成秋笑,〃你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这不算数。〃
我气鼓,〃你凭什么提出这样无稽的要求?〃
〃我爱你,我爱你母亲,我也爱你女儿。之俊,如果你这辈子还想结婚的话,还有什么人可以配合这三点条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么回答,这个人说话一向无懈可击。
过半晌我说:〃你也替我母亲想想。〃
〃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母亲,你母亲就是你。〃
〃强词夺理。〃我冷笑。
〃我一直爱你。〃
〃我需要的是父爱,不是这种乱伦式的情欲!〃我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惊,〃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说:〃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车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车子。〃
他无奈地站着。
我问自己:不坐他的车就可以维持贞洁了吗?数十年下来,同他的关系千丝万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我叹口气,〃好的,请替我叫车子。〃
我原想到母亲家去,但因实在太累,只得作罢。
这个晚上,像所有失意悲伤的晚上,我还是睡着了。
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与我母亲,在一个挤逼的公众场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候机室。母亲要喝杯东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买热茶。到处都是人龙,人们说着陌生的语言,我做手势,排队,心急,还是别喝了,不放心她一个人搁在那里,于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发觉其中一个档口没有什么人,我掏出美金,买了两杯热茶,一只手拿一杯,已看到母亲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