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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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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

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

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

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

最知详细。”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

,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

“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

,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

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

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

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

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

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

。”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

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

几日,不知怎的死了,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

?”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

待捣吊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

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吃了

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明日早上

来县前,与我作证。”又问:“何九在那里居住?”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

?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

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

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

,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在家为妾

。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

“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

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

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

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

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

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

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

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

便与你拿人。”武二方才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

,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

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

,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

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

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

。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

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

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

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

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

“且请借一步说句。”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

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

,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

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

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

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

本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

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

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

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

,他便两下里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

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

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

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更

衣,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么?”酒保道:

“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

门庆,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

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

藏在那里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李外传看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

狠狠逼紧来问,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

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不好,强挣起身

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着不说,待要往那里去?且

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叫声啊呀,忍

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武二听

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

饶你去罢!”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

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

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

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过,兜裆又是两脚

,早已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

”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

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

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

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

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

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

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词曰: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谁家姊妹斗新妆,园林散步

携手。  折得花枝,宝瓶随后,归来玩赏全凭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

时愁绪应还又。

话说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县里见知县,不题。且表西门庆跳下楼窗,扒伏在人

家院里藏了。原来是行医的胡老人家。只见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走来毛厕里净

手,蹶着大屁股,猛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贼了!

”慌的胡老人急进来。看见,认得是西门庆,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寻你不着

,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县中见官去了。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归家去,料无

事矣。”西门庆拜谢了胡老人,摇摆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二人拍手喜笑,

以为除了患害。妇人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务要结果了他,休要放他出来。西门

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上下吏典也使

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知县受了贿赂,到次日升厅。地方押着武松并酒保、唱的一班人,当厅跪下。

县主翻了脸,便叫:“武松!你这厮昨日诬告平人,我已再三宽你,如何不遵法度

,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与西门庆有仇,寻他厮打,不料撞遇此人

。他隐匿西门庆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将他打死。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拿西门

庆正法,与小人哥哥报这一段冤仇。小人情愿偿此人误伤之罪。”知县道:“这厮

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今打杀他,定别有缘故,为何又缠到西门庆身上

?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两边内三四个皂隶,把武松拖翻,雨点般打了

二十。打得武二口口声冤道:“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相

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道:“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

口强,抵赖那个?”喝令:“好生与我拶起来!”当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

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一干人寄监在门房里。内中县丞、佐二官也有

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都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

口,做不的主张。又见武松只是声冤,延挨了几日,只得朦胧取了供招,唤当该吏

典并仵作、邻里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身尸,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

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门、

心坎、肾囊,俱有青赤伤痕不等。检验明白,回到县中。一日,做了文书申详,解

送东平府来,详允发落。

这东平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听的报来,随即

升厅。但见他: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大在金銮对策。常怀忠孝

之心,每发仁慈之政。户口登,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颂减,盗贼

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正是:名标青史播千年,声振黄堂传万古。贤良方

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这府尹陈文昭升了厅,便教押过这干犯人,就当厅先把清河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

供状招拟看过,端的上面怎生写着?文曰:

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

氏。因有膂力,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不守孝

满,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缉听,不合在狮子街上王鸾酒楼上撞遇李

外传。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外传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殴,相互不

服,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比有唱妇牛氏、包氏见证,致被地方保甲

捉获。委官前至尸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检验明白,取供具结,填图

解缴前来,覆审无异。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两,律

绞。酒保王鸾并牛氏、包氏,俱供明无罪。今合行申到案发落,请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荷

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

府尹看了一遍,将武松叫过面前,问道:“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那武松只是朝

上磕头告道:“青天老爷!小的到案下,得见天日。容小的说,小的敢说。”府尹

道:“你只顾说来。”武松遂将西门庆奸娶潘氏,并哥哥捉奸,踢中心窝,后来县

中告状不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道:“小的本为哥哥报仇,因寻西门庆厮打,不

料误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负屈含冤,奈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

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

”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

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说道

:“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

面打开他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

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

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武松在东平府监中,人都知道他是条好汉,因此押牢

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到把酒食与他吃。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

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

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密书,特来

东平府下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

,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只把武

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况武大已死,尸伤无存,事涉疑似,

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申详过省院,文书到日,即便施行。陈文昭从牢中

取出武松来,当堂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铁叶

团头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余发落已完,当堂府尹押行公

文,差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当日武松与两个公人出离东平府,来到本县家中,将家活多变卖了,打发那两

个公人路上盘费,央托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倘遇朝廷恩典,赦放还家,恩有重

报,不敢有忘。”街坊邻舍,上户人家,见武二是个有义的汉子,不幸遭此,都资

助他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的。武二到下处,问土兵要出行李包裹来,即日离了清

河县上路,迤逦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诗为证:

府尹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风。

这里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题。且说西门庆打听他上路去了,一块石头方落

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家中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

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

弹歌舞。请大娘子吴月娘、第二李娇儿、第三孟玉楼、第四孙雪娥、第五潘金莲,

合家欢喜饮酒。家人媳妇、丫鬟使女两边侍奉。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

,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

了万钱;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碾破凤团,白玉瓯中分白浪

;斟来琼液,紫金壶内喷清香。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当下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多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间,只见

小厮玳安领下一个小厮、一个小女儿,才头发齐眉,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说

道:“隔壁花家,送花儿来与娘们戴。”走到西门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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