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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男人当如此。”
“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闺门之内。真正的男人必须会对付女人。先是勾引撩拨,后又闪转腾挪,拿不出一点儿真玩意儿,那叫什么男人?偌大的一个世界文学,几百年来都在争先恐后地塑造这样一批意淫高手!”
阮平津笑了,“付芳,你应该看生理学教科书。”
付芳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相比较而言,古希腊的东西还算有几分人情味。男女邂逅,动辄就怀孕,产下一个混血的东西来。但是,过程呢?感情和肉体都要有个进退、吐纳的过程吧?不,完全没有!有的只是阳光雨露微波清风,沾染上些许就体疲力乏、意满神足,回家将息去了。做女人真的就那么惨?”
怀孕?过程?阮平津的脸涨得通红,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哥哥要说而未说的第二个条件,或许就是指这个最敏感最尖锐然而又是最常规的问题?
但是,那又怎么能作为一个条件提出呢?那个条件,究竟是什么?
18
关于大金刚的死,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了。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死得十分蹊跷。
那天上午,他去找过陈成。陈成没有在家。他家里的人说,陈成走了三天了,去了哪儿以及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据说,大金刚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变了脸,差点儿没哭出来。他坚持认定陈成一定在家里,躲着不肯见他,闹着要进到陈家屋里去找。结果,和陈成的三个妹妹发生了一番激烈的争执。
下午,他又一次去陈成家,留下一张纸条和七百元钱。
陈成的小妹留下了纸条,把钱隔着院门扔还给了他。据说,大金刚跪在大门外,疯了般地央告“姑奶奶”们开门放他进去,招来一街筒子的人围观。
他走的时候,精神恍惚、失魂落魄。他以后又去了哪儿,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内容,现在也无从知道了。陈成的小妹说,那上面除了脏话、黑话和错别字以外,什么也没有写,也看不懂。另外,还画了一个地理位置的草图,好像是约我哥哥帮他去打架。我当时就把纸条扔进火炉烧掉了。
这个说法是否可信,已无从考证。还有,那天陈成是否真的不在家,也是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大金刚在临死前,肯定是十分怨恨陈成的。
那天傍晚,他曾流着泪对一个朋友说:“陈爷,要杀我!t。”为什么?“朋友惊异地问。
“唉,阮晋生带人去砸陈爷的家,带路的小佛爷说,是我派他去的。真冤死我……”
陈成是傍晚回的家。听了小妹的叙说,他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就把北城的玩主们撒了出去。陈成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大金刚,没有活的,也要把尸首找到。但是,找遍北京城,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晚九时,陈成亲自去了大金刚的家,见到了他父亲,那个女里女气的老京油子。他刚喝足了酒,正捏了方手绢自作多情地唱《拾玉镯》。“爷们儿,你找我家少爷,是他相好的?他早颠儿啦!说是兴许明儿一大早儿就回来,兴许,就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你说邪行不邪行?临走,给我撂下了七百块钱,小王八蛋,这辈子他是头一次孝敬我。”
“他去了哪儿?”陈成冷着脸问。
“哪儿?那儿有母的就奔哪儿去啦!家里除了母耗子,是母的都被他祸害遍了!”
“大爷,听说您年轻时也是欺嫂霸母的硬手?”
“放屁,我年轻时,长得比哪个娘儿们都俏,可着四九城,你打听去,一提嫩韭菜谁不知道?一掐一把水儿,又仁义又风流……”
夜十时,有人向陈成报信,在西单看见了大金刚。他正和褚金平、贺家两兄弟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几个人有说有笑,称兄道弟,极为亲热。
听到这个消息,陈成放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儿,就传来了大金刚的死讯。昨天深夜,他被人砍死在永外护城河堤外面的一条田埂上。
他到农田去干什么?不知道。
七年以后,一九七五年初夏。边亚军转到山西阳泉的一座劳改矿山服刑。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也在服刑的南城的小玩主。这小子当年曾追随过大金刚,以后又投奔了贺二根。在监狱里见到边亚军,当时就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连呼祖师爷。
在狱中熬着漫长的岁月,他们扯了许多当年的旧事。
其中,那个小玩主讲到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往事。
在一九六八年初冬的一个夜晚,贺氏兄弟把一个仇人带到城南的一块农田里。田埂上,有一座孤坟。
三个人跪在坟前,摆上供果,磕头,哭。一切程序都完了,贺二根掏出两把斧子,给了贺老大和那个仇人一人一把,逼着他们对砍。僵持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不得不动手。一人挨了两斧子,头上身上血淋淋的,两个人都尿了,再也下不去手,双双躺在地上装死。
贺二根用脚狠命地踹贺老大,逼着他爬起来再动手。
贺老大死狗似的赖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贺二根急了眼,抄起斧子,只一下,就把那个仇人……
那座坟,埋的是谁?边亚军问。
不知道。小玩主说,那件事的起因是为了争抢一个女人。三个人争,那女人性烈,竟被他们争死了。死了以后,穿了一身红袄红裤,埋在河堤下面的田埂上。据说,那个女人长得又肥又白,像天仙似的。贺老大和大金刚先后把她玩了。贺二根却只玩了个尸首。他心里憋屈,要复仇……
如果这些传闻都是事实的话,那个“仇人”一定就是大金刚了。问题是,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真的是贺二根或再加上一个贺老大吗?凭这两个人,是无法使大金刚乖乖就范的。他们的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但是不管怎样,贺二根在一步步实现着他孩提时对着他的英子姐的尸首立下的血誓:为她报仇、雪耻。他杀死了一个红卫兵,又杀死了大金刚,下一步,他还要杀人吗?杀谁?
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中种下仇恨,必定要受到惩罚。
在大金刚死后不久,褚金平曾托人找过陈成,送了一大笔钱。他想洗清自己。
褚金平一再向陈成申明,大金刚之死,与他绝对无关。
他说,那天晚上,他和大金刚以及贺家兄弟在西单喝酒时,当场义结金兰,成了拜把子兄弟。我怎么能害我的大哥?
他还说,喝完酒我就走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夜里,我在一个女人的床上过的夜,活人在,可作证。
陈成说,八个女人给你作证也没有用。我要是认定是你,你,必须给他偿命!
几天以后,贺二根又给陈成送了一笔钱,据说数额也相当可观。他说:听说边亚军没有死快回来了。陈爷,麻烦给他带个话:一山难容二虎,南城已经没有他立脚的地方了。
陈成冷笑着点点头。问:老二,今年多大了?
贺二根说:过了年,就十七了。
挺好,活着吧。现在死,还太早。
陈爷,我早已死过几次了。这次,该轮到别人了。
这里,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陈成后来又去过一次大金刚的家。他家实际上只有父子二人,根本没有什么“母的”。在大金刚死后不久,他父亲即因鸡奸罪被判了刑。他是用儿子留下的那笔脏钱去引诱无知青少年下水的。
据街道的老太太们说,大金刚十四岁那年,老混蛋用五角钱勾引他“犯了那种错误”。以后,父子俩就像是夫妻或哥们,打情骂俏、拳脚殴斗。
大金刚给老混蛋留下钱,是念及父子情分呢,还是为了惩罚他?
还有,陈成一再去大金刚家干什么?内疚还是另有隐衷?那个给阮晋生带路的佛爷,到底是受谁的指使呢?
可惜,这些谜都永久地淹没在时间的海洋里了。
19
去北京图书馆前的那天晚上,阮平津由于兴奋,躺在床上很久也未能人睡。半夜时分,阮晋生敲敲门,走进她的卧室。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默默地看着阮平津,很久没说一句话。
阮平津假寐,没有理他。
过了一会儿,阮晋生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元钱,放在了阮平津的枕边,伤感地说:“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只剩下这两块钱了。你带着,看书时饿了,买个面包吃。我再想办法去借一点钱。下个月,给你过生日。”
阮平津抓起那两元钱,狠狠地扔给哥哥,用被子蒙着头号啕失声地哭了。
“别怪我,平津。爸爸妈妈不在家,我有责任把你保护好。爸爸妈妈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把你完整地交给他们,我就再也不管你了。真的,绝不再打你,做一个好哥哥。”
说完,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走了。
他一夜未睡,在客厅里不停地踱步。几次走到阮平津的卧室门外,但是迟疑了一会儿,又走开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又一次进了阮平津的卧室。他脸色苍白,神情庄重而痛苦。
“平津,我后悔了,不应该同意你去北图。女孩子长大了,情感和意志都很脆弱,你很难拒绝诱惑而保持自己。”
“是的,我早已长大了,所以无须保持自己。”
“平津,你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个很强的预感,同意你去北图,将是我一生中所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哥哥,我不明白,你到底怕什么?”
“平津,我的确害怕,我怕在爸爸妈妈回来时,我无法向他们证明,你,他们的女儿,仍然是处女!我怕,你,阮平津,因为无知或怯懦而辱没了阮家的门风!”
说完,他取出一根铅笔粗的钢链和一把铁锁。“平津,你如果坚持进城去,那么就把这根链子锁在自己的裤带上,以此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和无辜。”
“阮晋生,你无耻!”
“平津,想了这个办法,的确是荒唐而又卑鄙的。我知道,一旦你这样做了,我将终生背负耻辱。愧对你,也永远地看不起我自己。但是,平津,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们是弱者呀!”
的确,他们是社会的最弱者。父母被宣布为共和国的敌人,他们在政治上已被打人地狱。经济上的来源被切断后,生活无着,几近乞丐。但是,当弱者决心用钢链保卫自己的清白和节操时,他们还是弱者吗?
宁肯背负耻辱而绝不屈服,这是强者。
对抗命运,必将把自己逼上绝路。阮晋生要用钢链“保管”自己的妹妹,但是他没有想到,钢链可以锁住“清白”,但同时也会牢牢锁住兄妹两人的命运。而对于命运来说,这根钢链又太细了,难以承受重负。一旦绷断,他们就谁也没有了退路。
20
陈成去废矿探望边亚军时,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是山里很少见到的一个大晴天。无风,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山上山下一片银白色。
陈成用枯枝和炭块燃起了一堆火。火上架起一个深底铝锅。水开了以后,他把边亚军企图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把匕首放进锅里煮。
今天,他要为边亚军的伤口拆线。
边亚军裸着上身坐在绞车房外边的一块青石上。半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坐在这块青石上。望头顶上那窄窄的铅灰色的天空,望山脚下那一眼深不可测的古矿洞,认真地思索着自己苍白的人生。
他,面色青白、瘦弱,但是却显得沉稳、成熟。生与死的历练终于使他成熟了。
“亚军,我这次上山,带来了五千元钱。”
边亚军端坐不动,没有说话。
“亚军,我反复想过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你必须立即出走。“
陈成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给边亚军拆线。他想用匕首挑断伤口上的缝线,但是竟无法下手。伤口四周新长出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肉芽已经把缝线深深地埋住了。他必须先剜去这些赘肉。
第一刀下去,血水立刻就涌了出来。
边亚军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陈成,你具备一个优秀外科大夫的素质,真敢下刀子。”
“不敢下刀子,会贻误人的性命。出走,就是动手术,割舍去旧的,才会有新的东西生成。”
“去哪儿?”
“港澳。”
边亚军的身子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过,他的脸上仍很平静,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他的伤口很疼。
陈成用匕首挑断浸泡在血水中的缝线,再用一把尖嘴钳子夹住线头,猛的一拽,第一根缝线完整地拆了下来。
伤口两侧留下了一个对穿的洞眼,血水沿着洞服流淌下来。在边亚军肩头,将会有二十一个这样的洞眼。
“亚军,过去我们在对命运进行估量时,发现三面是壁,眼前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的是死亡。所谓选择,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方式,这不是选择,不是奋争,甚至连挣扎都算不上,只是临死前的一次翻身,无非是想躺得更舒服一点儿罢了。
人死了,摆出再好看的姿势又有什么用?“
陈成说着,又从开水锅里捞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切下了第二刀。边亚军的半个身子都被血水染红了。他接着说:“活下去,必须从无路处找寻出路。其实,只要我们敢于左顾右盼,破壁而出,想办法跑出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或许会在山穷水尽时发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里,存在着更多的机会,可以更自由地选择。”
边亚军低声呻吟了一下,豆大的黄色汗珠沿着脊沟滚落下来。
“疼?”
“不疼,只是害怕。”
“怕?”陈成不解地问,“怕什么?”
他用刀刃刮去伤口处的浮血和残肉,开始拆第二针。
“怕失去祖国。”边亚军的声音苍凉、嘶哑,“陈成,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一定要热爱祖国。长大以后,我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恨社会、恨命运、恨一切,惟有对这个国家,我恨不起来。我没有母亲,如果再失去惟一能依存的祖国,我无法想像我还怎么生活。
他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苍茫雄浑的群山。那些大山傲慢、刻板、严酷,但却是坚实地挺立着。他说:“无论是它抛弃我,或是我舍弃它,都使我感到失落和痛苦。”
“亚军,流氓是没有祖国的。”陈成幽幽地说,“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第二天,那个神秘的护矿人把边亚军和陈成领进了凶险莫测的古矿洞。
沿着阴冷潮湿的主巷道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拐进一条低矮残败的支巷。支巷中坑柱林立,但都已朽败不堪了,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断成两截。巷顶的落石堵塞着通道,有的地段他们只能用手镐刨开一个洞孔,匍匐着爬过去。
支巷的尽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穹隆状洞穴,洞穴的一壁,是一堵用木板和黄泥封闭的矮墙。岁月的磨蚀,矮墙已颓塌不全了,但是在电石矿灯的照耀下,黄泥的颜色仍然十分醒目。
泥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行笔力遒劲的墨字:“这里面是金代的采煤工作面,因为已被掏空,所以称为采空区,矿工们则习惯于称采空区为古塘。”护矿人用手镐在矮墙上刨出一道豁口,率先进入古塘。
边亚军和陈成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提心吊胆古塘,宽阔、深邃、神秘,无声无光,却动人心魄,引人感慨万千。这是在地表一千米以下的深处,几百年前的先民们留下的劳动印记。人与自然,残酷的现实与平静的历史,时间的悠远与生命的短暂,都紧紧地浓缩在这个神秘的殿堂中,令人唏嘘不已。
“把矿灯熄灭!”护矿人说。
灯灭了,他们被绝对沉寂和绝对黑暗的世界包裹起来,倏忽之间,他们每一个人都溶入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生命停顿了,思维中止了,人回归于自然。
边亚军触摸到了陈成的手:“害怕吗?”
“嗯,害怕。不过,这也是一种享受。”
“我比你还多享受一份东西。”
“什么?”
“伤口,疼。”
陈成开心地笑了。
“这个古塘叫生死界,是因为在这个古塘的某一处边缘,存在着一条通往人间世界的生路,那是大山夹缝中的一个孔隙,人可以由此而逃生。”护矿人说。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辽远。
“但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找到过这条生路。尽管如此,每当矿井中发生水、火、瓦斯和大面积塌方时,矿工们仍要蜂拥到这个古塘里来,寻找出路,为保住生命而进行最后的抗争。最后,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默默地死在各自的角落。几百年了,这个古塘中已经有了上万具尸骨,这是一座名符其实的生命博物馆。
“你们记住,这座博物馆陈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