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没人听怕什么?只要能说就行。她就坐在儿子孙子的身边,她说她的,他们说他们的,没人制止她,他们离得那么近,彼此的声音经常重合在一起,但那内容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朱巧珍虽然老是把死挂在嘴上的,口口声声在盼死,但是内心深处却觉得委屈,难道说人活到了八十三岁就真的该去死吗?就活到头了吗?怎么并不觉得长呢?不但不长,有时候还像刚出生不久似的,比如半梦半醒的时候。要说起一个人是不是有用、曾经有过用没有,黄玫一你跟人家朱巧珍是比都没法儿比的,比起来黄玫一就平庸渺小,要自惭形秽的!
可黄玫一却说:各有各的年代,各有各的生活,谁想重复谁都是不可能的,谁想介入谁也是不现实的!其实好多年前黄玫一与吴保雷刚结婚时这两位相差四十岁的女人就成了一对矛盾。但那时黄玫一还年轻,她只知道朱巧珍从刚解放就干上了居委会主任。一个干了三十多年居委会主任的人,该是个多么婆婆妈妈的人!可吴保雷说他妈因为居委会主任一职使她的人生因此比一般的家庭妇女有了更为重要的意义,而且她这三十多年的基层工作是只付出而不得报酬的,一个工作了三十多年却不得一分钱报酬的人该是个胸怀多么宽广的人。
黄玫一说她曾经不计较不见得以后不计较。话让她说准了,三十年以后她计较起来了。有一天当她成为老妪在大街上走着就碰到一个鼻子有缺陷的老女人,老女人着鼻子问:你现在拿多少退休费?朱巧珍说一分没有。鼻老女人说当初让你来扫街你不来,我现在退休了每月拿一千一百多块钱,照你当时那个干劲要来环卫处扫街,现在肯定能拿到每月一千三百元的退休费。
朱巧珍当场就哭了,一千三百元!是啊,照她自己的话说是悔断了肠子!别人都说真聪明的人只糊涂一时,朱巧珍却糊涂一世呀!别说到环卫处去扫大街,就是到城区政府、市妇联里当正儿八经的干部也是有机会的!当初那些头头脑脑们对朱巧珍那是何其重视?谁不知道她朱巧珍做基层工作那是名响四方的!
那些年代里经她治理的居委会有多少?那可都是典范!从城区到市里一直到省里的领导都像走马灯似的来参观,她岂止是工作能力强,群众关系好,能吃苦耐劳?她岂止是心肠好嘴巴能说会道,那些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是她亲自动手干的呀!除了干活儿,遇上让她说话的时候,特别是为特困户到领导那里说情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哪里来的好口才,理是理据是据,声情并茂不把领导说心软不是她朱巧珍。领教过她的领导都会说:好一个朱巧珍呀,亏你是没文化,你要是有文化那不得了哇!
黄玫一也感慨万千地说过:人呀!别看整天呆在一块儿,说不了解真像堵着一面墙似的,归根到底我哪里是因为一个钱字!朱巧珍却钻牛角尖:都怪死鬼老榆木!那些年当中出现过几次命运要改写的机会,上面的领导找她谈话:朱巧珍同志,组织上打算让你到城区委员会来工作,具体干什么还没定,你先考虑考虑。朱巧珍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干不了,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到城区坐办公室还不难死我!后来她多次被基层选为人民代表出席市里和省里的人大会以后,市里的领导又派人找她谈话了,说打算调她到市妇联工作,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这回她考虑了,弄得好几天寝食难安,最重要的一个顾虑还是没文化。上面的人说没文化怕什么?不会去学,扫盲班多的是,多少人不是现在才学的?当时朱巧珍的丈夫是老榆木,房修社赶小驴车的老实人。吴保雷也好几岁了,两口子一个是墙上土一个是水中火。老榆木通常在发工资那天把所有的钱连工资条都掏出一同放在炕上的小木桌子上,就站在院子里等着朱巧珍拿布掸子前前后后替他打身上的灰,之后洗手,盘着腿坐在炕上,先喝大茶杯子里的酽茶,然后吃饭,很知足。饭菜永远都是等在炉台上的,只要他进门,就会端上桌。
朱巧珍多么忙也不会误了老榆木的饭菜。得人养活,为人做事。朱巧珍没有怨言。但是去妇联工作的事朱巧珍犯难了,跟老榆木说说吧,这一说不要紧,朱巧珍注定这一辈子是稀泥上不了墙了。
老榆木说:不识字跑到妇联去干啥?你挖个坑填个路的行,坐办公室你就别逞能了,你要是去了,哭鼻子的日子在后面!朱巧珍倒吸一口凉气,是呀!自己哪是那块料呀!老榆木还说:我挣的钱够一家三口花了,还指着你去挣工资!街道这么信任你,给你那么大的荣誉,你该一心一意给人家干好才对。
还有一些基层领导也来了:〃猪〃呀,你不能走呀!街道工作离不开你呀,居委会也离不开你呀!要是你走了,我们的主心骨就没了!还有一些姐妹们都涕泪交流了,拉着她的手不放,好像她要飞到天上去。什么当工人的机会,去环卫处扫街的机会,哪里还看得上眼,就因为这个居委会主任,全都与她擦肩而过了。唉,人是不能和命争的呀!如果自己是个每月领到一千三百元钱的人,黄玫一你还敢给我朱巧珍眉高眼低看?
等到她高龄时节为低保金的事奔波的时候却没有几个熟悉她过去的人了,好容易打听到了一两个知道她的人也都是风烛残年,不要说为她做什么证明,连个话都听不清楚了。有时候她在大街上走着会奇怪地想,怎么一个老领导也碰不到呢?当年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水里的气泡,灭了。一想起这些,朱巧珍就开始另一种忧愁,这种忧愁类似于死后是否有人哭,但是境界更高远,是看着别人一个个踏上新征途而自己却永远在原地踏步那样,着急。还生出一些怨气,不仅怨一个人,怨好些个人,都是他们,好生生的进门就下跪,还磕头打揖嘴里嘟哝着:朱主任呀,好人!你能活一百岁呀。她赶紧上去搀,人家不起,她也跪下,跪的人才忙着起来。你知道是为啥?却原来几日前朱巧珍查夜看见井沿上黑咕隆咚的好像卧着个人,手电筒一照,可不是个人!忙走近一看,唉,是一个醉冤家!快冻僵了,嘴里还发出微弱的声音要水喝。朱巧珍一边费了很大气力想把他挪开,一边就没好气地骂:马尿灌了那么多,还知道喝水?你胃口还不小,跑到井上找水喝,年纪轻轻活不下去啦?朱巧珍出了一身汗也没搬动这活死人,只好一路小跑回屋叫老榆木,吴保雷也扔下作业一同跑了出来,三个人把这醉鬼弄回家,喂了不少茶水又焐在热炕上,这年轻人的小命才没丢掉。几天之后这家人找上门来哪是无缘无故就下跪呀,那是报救命之恩的。
朱巧珍的确记不得这类的事情她到底做了有多少桩,有多少人都朝她竖过大拇指说:你呀,这个。你能活一百岁。
也说不清她曾经管辖过的居民区里有多少奄奄一息的老人在临终前想要见见她,她都去了,其实那些老人最后的日子里都是充满着她的关怀的。她亲自端水喂药的事多了,她提都不想提。她握住待死者已没有生气的手,老人说:朱主任呀!我死了你不要害怕,你白天出门干革命,我给你加油长精神。晚上你出门抓坏人,我给你壮胆打灯笼。你这个人呀,能活一百岁!
后来想起这些话,朱巧珍都要啐一口了:都是那些臭嘴,活一百岁活一百岁,活一百岁那么好你们咋都不活?你们都蹬腿就走了,让我一个人活一百岁!
朱巧珍起先都不敢想八十三岁以后的日子,如果当年那些众人的口径生了效,非要她活一百岁不可,就意味着她要再熬十七年。那时候她还为这十七年发愁!还想过自己去死的事,安眠药攒了几瓶,就是下不了决心,倒不是怕死,是怕让吴保雷背黑锅,不能让娃娃难做人呀!
要说起寻死,四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寻过几次死,那时候她正是当红的居委会主任,黄玫一见过什么是漂亮人么?她朱巧珍当年就是。脸白不说还有一双大花眼睛,最符合当年的审美标准。有了吴保雷才把油光黑亮的一对大辫子剪掉了。人长得好不算,做出的事情真是棒,谁不夸呀,那么风光的人怎么要寻死呢?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她是个没文化的人,〃文化革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谁说没关系,谁让她太能了呢,谁让她是居委会主任呢,最要命的是谁让她做过国民党的小老婆呢?
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朱巧珍有的时候干活干累了身子就歪在炕沿儿上,也不枕枕头,脑袋倚在炕头的墙壁上,生生把那儿倚出个大凹坑来,她就那么倚着,廉价香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是一副怀旧的表情,还伴着伤感,不过都被烟雾所遮挡。外面这时有某个基干喊她:〃猪〃,烟瘾过完了没有?走哇。她猛地回过神来,把烟摁死在炕沿儿上,嘴里应着:来了来了。抄起一把铁锹或大扫帚就出了院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种被烟雾遮挡的表情,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竟被人写成大字报贴到墙上去了!大字报上说:
朱巧珍革命立场不明确,是个伪革命。首先:她同情从上海来的那些支边的小资产阶级,那些人真让人看不惯,到大西北来了还耍洋气,穿薄薄的毛衣,盖毛巾被,哆哆嗦嗦地来支什么边?朱巧珍身为居委会主任,并没有从政治思想上做那些人的工作,却给他们弹网套,到上面去给他们要棉衣,要煤炭。还挨家挨户访贫问苦。对真正的贫下中农的苦她却视而不见,可恨的是她竟对那个特务顾老五经常关照,因为从根子上他们是一脉相承。居委会主任朱巧珍,大家不知道吧?她自己也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总有人知道,她解放前是干什么的?是国民党的小老婆!后来被抛弃。她的出身也很糟糕,小资本家。她爹是开古董店的,解放的时候畏罪自杀了。她欺骗了一个贫下中农,嫁给了人家就以为自己改头换面别人认不出来了?混进革命队伍就以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者了?告诉你,朱巧珍,就是把你烧成灰、剁成泥,也有人认得出你这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别人都说朱主任你快去看看吧,有人贴大字报骂你了,她问骂的啥没人跟她说,她让别人给她读,也没人去给她读,但是都又说〃猪〃呀你惹谁啦?你把谁得罪了对你这么狠?最后朱巧珍抓了个学生去给她读,这一读不要紧,朱巧珍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那学生读完都走半天了,她还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几次身子要倒下了,又没倒。她的嘴唇早咬破了,血流了一衣襟,脸像白灰,那狼狈的样子真像她是个什么资产阶级的余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一条路,寻死。
吴保雷那小子当时才四五岁,让她惯得没个样子,整天缠在她怀里,那两只雪白的大奶都让他抓揉怕了还是给他。那个阶段,她就想怎么个死法,她觉得自己已是个被屎尿淹透了的人,跟谁去说说,解释解释,简直就办不到。世道那个乱哪,没人听你的,都信大字报,大字报铺天盖地,那些领导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谁管得了谁呀!
有一天,她把睡着了的吴保雷轻轻从怀里褪出来,把他放好,就悄悄带上门,出去了。她绕过小巷子口的土坯厕所,直奔莲湖去了。近来常有人去跳莲湖,一了百了,也算干净!她走着,满面泪水,吴保雷就追来了,他光着脚丫哭喊着妈妈,她心都碎了,抱住孩子,没死成。
还有一次她觉得非死不可了,投湖不成就触电,她给了吴保雷五分钱让他出去买冰棍,她把门划上,拿了一把剪子,她观察好了,她要绞房檐上露出来的那根电线。上回派出所的小张坐在炕沿儿上抽烟还提醒她:朱主任,那截露出来的电线可危险,回头我找点黑胶布来给你缠缠。
朱巧珍拿着剪子,踩着凳子爬到桌子上,她站起来,举着剪子的手稍稍一伸,就挨近电线了。可吴保雷就在这时打门了,哭喊呀,冰棍也不买了,撕心裂肺的。朱巧珍哭着停下了,想:我死了不要紧,孩子冲进来肯定往身上扑,那可就害了孩子了!结果是又没死成。后来朱巧珍口口声声说吴保雷救了她两次命,说的就是这两次,没想到那么多年之后给黄玫一当了把柄。其实最主要的是老榆木那阵开口说话了,老榆木说:你死个啥劲呢,人家那些大主任,大书记们看自己大字报时都背着手笑呢,你算个啥呀,死还不是白死!老榆木只说了这么多,朱巧珍就通了,一下子就通了。
如果说朱巧珍对老榆木还有什么敬佩的地方,就是老榆木在她人生路上出现危机时说的这一句话。老榆木平时是不说话的,一切都按部就班,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两人说话也都是白搭话儿,不管屋里有多少人,他俩的对话没有障碍,一问一答,直截了当。有的时候一天也对不上一句话。反正朱巧珍也忙,她在外面已说得口干舌燥了,老榆木不说话,她正好休息。老榆木这是不说,要说,直扎心窝子。比如她致命的短处,不生养这个事实,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可老榆木突然有一天说:就是养个鸡还下个蛋,女人不生娃娃算个啥东西!
这话不知是怎么引起的,老榆木口气相当激烈。前后经过朱巧珍已经忘了,可这句话让朱巧珍到死也忘不了。当时她也激烈呀!不亚于那个学生给她读大字报时的反应。真像老榆木一刀扎进了她的心窝,她当时捂着胸口,身子晃了晃,然后稳住,骂:听着,活死人!老娘要下蛋,哪怕下半个蛋,能轮得着你?你去到那个尿缸里照照你那个蠢德行,我朱巧珍下嫁给你,不是为了给你生个娃娃,说白了,就是指着你养活的。再告诉你,我不是专挑你来养活我,就是我朱巧珍当时遇上个瞎子聋子傻子我照样嫁!你、你、你个王八蛋……朱巧珍昏天黑地哭骂了好久,老榆木再没回一句。其实朱巧珍有时候也自叹:怪谁呢!怪命吧?自己这辈子如果有什么过错的话,就是不能生一个自己的亲骨肉出来,如果生了,朱巧珍的生活也许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也许她就会做个安静女人,不像后来,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什么难事都会推到她的头上,好像她是铁人王进喜,就是王进喜也有倒下的那一天,何况她一个小小的朱巧珍?
其实老榆木也只是扎了她那一回心,能怪人家吗?哪个健健康康的男人不想着有个自己的亲生后代呀!老榆木毕竟不错,从他亲哥家抱来了一岁多的吴保雷,朱巧珍都四十岁出头了,吴保雷跟了她几天,就像她身上掉下的亲肉蛋,别提多亲了。朱巧珍晚上搂着吴保雷睡,把奶头塞到吴保雷的嘴里,吴保雷连吃带玩猛不丁狠咬她一口,血丝都带上了,朱巧珍只吸溜不发火,惹得老榆木说:又没有奶水你给他吃个啥劲儿!但朱巧珍心甘情愿,她就是想体会一下女人喂养孩子的感觉,平时开个会,那些街道妇女一拉衣服就敞开怀奶孩子,这举动再俗常不过了,偏就扎了朱巧珍的眼,扎眼睛你也得受着,你得不动声色,得见惯不惊。她终于也可以〃奶〃孩子了,再开街道会那吴保雷就像条蛇似的盘在她身上,她虽说不能像真喂孩子的妇女那样敞开怀,但吴保雷够让她有面子的了,他的胖小手不是从她的领口伸进去,就是从衣襟底下探上去,不消停。妇女们就逗他:吴保雷你羞不羞?吴保雷的脸埋在朱巧珍怀里不出来,逗得狠了,就哭。
朱巧珍那个年代没死成,就绵绵无期地活了下来。而且,除了身子骨一天天僵硬起来,死神好像忘记她了。
朱巧珍现在只要是一个人住着,总把一些难题扔给吴保雷,比如大半晚上在大街上走着让认识吴保雷的人看见,或者突然就托人给吴保雷带了个话说她不行了,朱巧珍对托的那个人说:你跟他们说,你都把老衣给我穿上了,说我真的不行了。被托的人是个小寡妇,姓李,就住在朱巧珍楼上。小李很吃惊地说:朱奶奶,你好好的,干嘛要说得那样严重呢?再说就是你真到穿老衣的时候也轮不到我来给你穿,你那压箱底的老衣岂是外人随便动得的?
小李找来吴保雷的时候,朱巧珍正蒙头大睡,看见儿子朱巧珍真像处在大病中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是怎样死过一回的人了,小李是怎样给自己将老衣穿到了身上,小李站在吴保雷的背后忍不住差点笑出了声,心想吴保雷呀吴保雷,老太太的这一番表演你就信?可吴保雷不信他妈还能信谁呢!当黄玫一把小李一五一十告诉她的话又一五一十告诉吴保雷的时候,吴保雷呆愣了半天,然后他还追着黄玫一问:你说我妈她编这样的谎话干什么呢?黄玫一轻描淡写地说:找事儿呗!吴保雷怎么也不明白她找这样的事儿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一次吴保雷把朱巧珍接到自家楼上一住就是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不算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