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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界一月，人间一年。这些日子，他在尘世等待了多少年？
他说，他会来接她，要她耐心等他。
他说，他是很喜欢很喜欢洛诵的人，会一生一世保护洛诵的人。
他说，天很暗，要下雨了，洛诵，喜欢下雨吗？
……
她似又坠入失忆的梦境，扑在他怀里，说，她很想他。
她早就应该发现，他穿的虽仍然是白衣，但却是普通衣服，不是华贵奢侈的面料，没有繁华细致的花纹。只是他在她眼中，无论何时，都是白衣翩跹风华绝代的月华公子。
当她的眼睛完全医好时，她的记忆就会随之恢复，不是他不要她，只是他还不能接她回家。他站在这里，抛下所有骄傲和尊严，默默地等她。
她喑哑开口，低声轻喊：“钟离华。”
她想，或许是失忆太久……
三、
时光突然有了温度，暖暖的，让人觉得很安心。她抱剑坐在门槛处，和煦的阳光洒落，微微眩目的光芒。不知何时，她不再强烈排斥日光与白昼，偶尔也会眯了眼享受温暖日光的抚摸。和风轻柔，岁月静好。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她没有抬头，可是早已从其中听出来人。眉眼间不自觉地攀上一丝柔柔的笑意，似快乐又似幸福。这时，她才真正像个人。
一个人若没了人的情感，也就与剑无异。
一把剑若有了人的情感，也就与人无异。
她是一把剑，可是有了人的情感。
钟离华敛衣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了她的手，极其爱怜地执起，然后贴在他的脸颊上，黑亮的眼眸内是如水般荡漾的温柔。
他柔声轻吟：“洛诵……”
她几分局促，下意识地欲抽手出来，但最终还是没有收回。面上突然起了一层薄薄红晕，她迅速抬眼看去，又急忙垂下头。漆黑的眸子中竟是如小鹿般的忐忑。
钟离华低声笑道：“洛诵，我好开心。”
阳光跳跃，晴空碧蓝如海。清风吹拂，竹叶簌簌作响。即使不说一个字，就这样携手坐着，似乎也可以至海枯石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但他们之间并是不无话可说，只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算来当初并不是大长老救了我，我被钉在那里七日后才被他发现。他告诉我说，救我的其实是方生。七日，不饮不食，又加上致命之伤，血流不止，周围野兽虎视眈眈，足够我死十次。”她缓缓地说，声音平静地就像讲不相干人的故事。
钟离华的手一点点攥紧，她不明所以地转头望去。钟离华微垂了眼帘，喉咙发堵，他说，“对不起。”
洛诵轻轻笑了笑，“这并不是你的错。何况已经过去。”
钟离华正欲开口，这时听得洛诵继续道，“大长老说是方生将蕴含的生命力过渡到我身上，同时威慑野兽不敢前来，这才保得我性命。当他从我身体内拔它出来时，方生已经虚弱得几乎与废铜烂铁没多大区别。方生与我为何没有排斥阶段，方生为何没有在我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时进行反噬，大长老一直想不清楚。而且自那后方生除了我的血外，不再汲取他人鲜血。我欠方生一条命，所以，如果最后死在它手上，我也不会有何怨言。方生，是很温柔的一把剑。”她的目光落在手中握着的剑上，也变得很温柔。方生似有所觉，“嗡嗡”抖了两下，像极了撒娇的孩子。
“可也是它杀了陆伯伯，还有那百名侍卫。”洛诵的目光有种温柔的哀伤，不冷厉，“想来不应该怪它的，它只是一把剑，一件杀人利器，依照本能去吸血。或许那个手持方生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你想过为他们报仇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报仇，从来不想。那人怕也是被方生控制，或许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晓。”
她又很快地说下去，似乎怕钟离华开口，“这也许都是借口，可是我真的不想报仇，不想杀人。但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在我手上。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他的借口，没有借口的只有死人。只是无论我做什么，爹娘和陆伯伯都不会再回来。有时候想，他们在天上看不看得到我？如果我这样与仇人为伍，他们会不到梦中来训斥我？”
她的眼睛晶晶闪亮，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泪涌出，“这七年我所回忆所梦见的总是过去的那些残章断片，连顺序都不会变。无论我做什么，他们一点都看不到，也丝毫不关心。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报仇？”
她伸出一只手蒙住眼睛，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扭曲与痛苦，但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她的声音放缓，却犹如挣扎在沼泽里的无望行人，“我为什么要报仇？即使杀尽天下人也是无关紧要，没有人能让我解脱。我死了不是吗？燕凝在七年前就死了，现在只有洛诵。我不想杀人，从来不想，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
钟离华紧紧地攥着那只手，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它陷入掌中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他一直知道她是痛苦的，但他从未知晓她的痛苦如此矛盾，如此深邃，如此绝望。这是一种很难懂的痛苦，普通人不懂，不普通的人也极少会懂。
懂它的人注定孤独与痛苦，这是太过深邃与强烈的人类情感，几乎不是人类本身所能承受。它所质疑的是人类最本质的规则，千百年来一直固守的骄傲与光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七章 喜欢就是喜欢
风迷阳走进来时，洛诵他们正在用晚饭。风迷阳视线锁着洛诵，径直在对面坐下，笑眯眯道，“小师妹，好久不见。”
洛诵没有看他，也没有搭话。她依旧很用心地咀嚼，表情如此认真，让人以为正在做的是一件无比神圣而庄严的事情。
风迷阳轻叹一口气，极为惋惜道：“这样果然不可爱。”
洛诵仍是沉默，但钟离华却已起身，缓缓道：“想必这位就是风迷阳师兄。”
风迷阳仿佛这才察觉除了洛诵外，还有一个人存在。他偏了头，略略眯眼看去。这一看便用了很久，将钟离华上下打量个遍。
钟离华也不着急，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闲适而儒雅。
风迷阳最后屈指敲在茶几上，大笑道：“小师妹的眼光不错嘛。”
钟离华略略倾身，静雅地笑；“多谢迷阳师兄夸奖。”
风迷阳又笑，“慕云寒压力很大。”
钟离华也浅笑，只是这笑容里多了一些莫名的东西。
风迷阳站起身走至钟离华面前，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他内心最深处。半晌，才又笑道：“像，真像。”
洛诵停箸，她依旧垂着眼眸不看风迷阳一眼，沉沉开口：“有何事？”
风迷阳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刚刚接到慕清溪的传信，方死不见了。”
洛诵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然后呢？”
“据查好像流落到人间，隐绝那边要我们相助，希望尽快找回以免贻害世人。”
洛诵顿了顿，突然问道：“上次假扮‘华阳子’的那人有头绪吗？”
“虽然他隐藏的很好，连法术都刻意进行改变……”风迷阳神秘一笑，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冥渊的人。”
然后他转向钟离华，“洛诵应该告诉你了东莱之事，钟离，你的判断呢？”
钟离华若有所思：“这件事情我想可以简单点分析，有那样高深的修行，而冥露霜与冥痕甘愿死在他手下，却又不是你们所熟识的人，除了冥渊的高位者恐怕没有人具备这些条件。”
风迷阳笑道：“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被太多的假象所迷惑，反而不容易看清本质。”接着话音一转，疑惑道：“只是他为什么要追杀洛诵呢？”
“迷阳师兄指的是结界出口那次？”
风迷阳点点头，“对啊，也是那人所为。他明明知道只要有方生在，几乎没人可以杀掉洛诵。”
钟离华眉眼沉沉，回忆当时情景，突然神情一滞，“洛诵出结界时，方死是不是还未到隐绝？”
风迷阳眼前一亮，猛然站起，拍上桌子，“我竟然没想到！袭击洛诵，慕云寒情急必定会前去相救，这时只有慕清溪一人看护方死，若有人动手脚便容易得多。”
这时洛诵突然出声，“我出隐绝时结界恰好关闭，他怎么能再进入人间呢？”话语未落，她的神色已变得很难看。
室内突然沉默充斥，大家都想到那种可能性：慕云寒强行开启结界，勉强支撑救下洛诵。只是结界开启需耗费巨大法力，最重要的是一不小心还可能遭到结界力量的反弹，危险万分。
风迷阳轻咳一声，打破一室寂静，“以慕云寒的修为顶多就是耗费些法力，不会有其他影响。”
没有人搭话，风迷阳也觉有些心虚，勉强笑道：“怎么说也是隐绝大弟子，改天多送些丹药助他恢复法力。”
正在风迷阳即将放弃劝慰之际，洛诵点点头，“那就多谢迷阳。”
“哎，你就不能叫我一次师兄？”
洛诵垂下眼睛，不作理会。
风迷阳惟有扶额长叹。玄宫风部与其他门派不同，甚至与玄宫其他四部也不一样。他们没有师父，只有大长老。同门之间也从不以师兄妹相称，而是直呼其名。至于修行，也是各人自己参悟，经卷自己选择，大长老只会偶然出现指点一二。
所以风部的人大都有种与众不同的沉默。只是这一点并不适合风迷阳，他似乎天生就是笑容明朗灿烂如朝阳的人。他可以桀骜不驯，可以放荡不羁，但绝不适合沉默与孤独。
此刻风迷阳也是不羁地笑着踏出门外，他走得很慢，但一眨眼却已至院中。他停住脚步，笑声戛然而止。他突然问道：“月华公子，你有没有兄弟？”
不过还未等钟离华回答，他又继续前行，慢条斯理似乎极缓，但下一瞬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离华颇为不解，他最后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呢？
待他回过神，却发现洛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字字地问：“钟离华，你有没有兄弟？”
钟离华不太明白，但还是认真想了想，“也算有一个，只是我从未见过。”
他犹豫着道：“曾经听我娘说起，我本有一个孪生弟弟。我们出生当晚尘世月发生了变乱，爹不在，娘无法带着我们两人离开，于是将身体较弱的他藏在路边枫林中。待到情况稳定娘和爹再去寻时，他已经不在那里。后来我们倾尘世月之力也没能找到他，但我相信他一直活着，活在这个世界我还未寻到的地方。”
洛诵漆黑的眼眸亮得惊人。
“如果这个世界除了人间还存在别的天地，说不定他恰好被带去了另一处。”钟离华笑道，“他在修道界也说不准，这个世界比我看到的实在大得多。现在想想，之前的自己真像井底之蛙。”
洛诵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散，好长时间才轻轻摇头，喃喃道，“不，不可能。”
钟离华觉察到她的异常，忙握了她的手，“怎么了？”
她抬眼去看那双淡雅而幽深的墨眸，然后视线慢慢扩大……半晌，她闭上眼睛，指尖有些发冷，他们不仅眼睛相像，仔细看下来，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在东莱时，她便有所怀疑不是吗？
她只觉得疲惫而无奈，这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钟离华，也许我知道你弟弟在哪里。”
钟离华静静地等她说下去，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隐隐猜到她要说什么。
“灵府，江含枫。”吐出这五个字，她似用了很大力气，整个人都有些疲累。
钟离华缓缓俯身，将她拥住温柔点点：“若江含枫是我失散的孪生弟弟，那我们该高兴才是。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我娘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洛诵抬眼直视着他，“你懂我的意思。”
钟离华眸中的笑意渐渐变浅，墨眸幽深如渊，“你担心我也是方死的宿主，然后那人会来杀我。”
“江含枫自身修为不低，再加上灵府的防卫，那人几乎不可能得手。而你只是一个凡人，纵使尘世月很厉害，要对付你还是很容易。如果你也是宿主，我想那人一定不会舍你而择江含枫。”
“洛诵，别担心。”钟离华轻揉着她的秀发，温柔地笑笑，“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恐怕要更糟。”话音未落雪空行已倏然落于门前，“叮”得一声拔剑出鞘。
随之降落的是人皆着一袭黑衣，衣裳极为华丽而名贵，周身似有光芒流动。
洛诵抚上腰间剑柄处，冷冷道：“果然是冥渊的人。”
对方没有说话，一上来便是冥渊最凌厉的招式。
绵长尖锐的枭鸣传出，洛诵身体紧绷，浓郁的杀气环绕周身。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拔剑出来，因为这些人在攻击的半途中突然收势，相继落于一旁。为首那人看着他们，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洛诵有些莫名其妙，钟离华依旧恬淡而优雅，惟有雪空行笑得得意而充满挑衅。
冥渊那人神色一沉，正要将手举起示意强攻，但这手势在中间一顿变成了撤退。他们像刚才无声降临一样，又无声地迅速离开。
清风和缓，万籁俱寂。只有向上飘起的枯黄树叶，证明着刚才那一幕绝非虚幻。树叶升至最高处，又摇摇晃晃地跌落，终于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雪空行冷哼一声，回剑入鞘，不屑道：“还算有点见识。”
洛诵正要开口，突然一阵狂傲不羁的笑声涌入耳中。笑声的主人翩然而落轻盈如风，正是去而复返的风迷阳。只见他站在院落中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观察这座庭院。最后摸着下巴，点头赞道：“确实不错。”
他踏步前来，脸上突然浮起无声的诡异笑容。洛诵心中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风迷阳已屈起食指，风缭绕在他的指尖，急速旋转形成一个漩涡，然后他猛地一弹，这风化为三股如利剑般分别袭向钟离华等人。
洛诵正要同样用法术抵御，却不料钟离华攥了她的手，那么紧，她无法挣脱。她讶异地抬头看他。微风撩起他的乌发，英俊淡雅的面容，疏朗的眉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优雅而笃定。
她停止挣扎，目视凌厉袭来的风咒，突然很安心。她曾经不相信任何人，她曾经愿意相信任何人，这些过往记忆都如梦魇。梦醒了，天亮了，她现在想要相信的只有他。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对自己隐瞒。想起和他并肩坐在一起看月光，那些日子美好得仿佛也沾满点点闪烁的月光，她曾经很开心地大声说，我喜欢钟离华。
她垂下眼眸，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想，是的，我喜欢钟离华。
犹如撞入水中，在据他们三丈之处，尖锐呼啸的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惟余空气起了些许涟漪。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知道她应该相信他。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钟离华，钟鸣鼎食的钟，转徙流离的离，风华正茂的华。
风迷阳抚掌大笑，“果然如此。远古之约，没想到竟在这里。”
他的视线点水般掠过疑惑重重的洛诵，又笑着解释道：“传说万年前修道界与人间初初分离，彼此定下约束，修道之人不得使用法术伤害世人，否则必受重罚。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分离越来越深，可供往来的结界日趋减少，两界交流也越来越少。何况修道之人不屑于与凡人为伍，人间便少有人知修道界的存在，最后人间几乎将它遗忘。于是，当初的约定也渐渐被遗忘。然而最初定下约束时，人间担心修道界不遵守约束，要求在两界之交划出一块地方，由当时的两界之主制作出最强大的防御结界，这样若修道界违约，世人也可在此暂避伤亡。这个地方，后来被称作远古之约。不愧是尘世月的主人，连传说中的地方都能找得到。”
钟离华微微一笑，倾身抱拳，优雅而和缓，“迷阳师兄过奖，华只是运气好罢了，偶然得之，没想到会有用得着的一天。”
风迷阳笑得狡黠，走向前拍上钟离华的肩膀，目光扫过洛诵，俯首低声道：“钟离，这声师兄叫得好，我很舒服，你要是带走她，我是不会反对的哦。”
随后他将眉一挑，冷哼道：“不像某些人……”
洛诵不理会，径自转身往回走。
风迷阳道：“刚才忘记一件事，我昨日见了大长老……”
洛诵脚步一顿，犹豫着停住。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叫一声师兄说一个。”
洛诵直接抬步。
“关于方死的呢……”
未等声音落下，逼人的剑气已扑面而来，风迷阳抽身急闪。
虽然躲过这突然一击，但却被方生缠住，所有的法术都无法使用，他的劣势尽显。
“哎，洛诵，这样不公平……”风迷阳一边尽力躲闪，一边抗议道。
洛诵不看他一眼，继续操纵方生攻击。
风迷阳左躲右闪从未有过的狼狈。
“把方生收回，我说——”风迷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