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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爸爸在说话哩。
二牛侧耳一听,说,我也听到了。
三牛也说,我也听到了。
我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走了,便在屋里寻找起来,门后面、灶屋里、床铺下面、桌子下面,我们甚至连厕所和猪栏里也没放过。猪栏里那只黑毛猪,也显得十分痛苦,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深深地皱起来,似乎知道每晚守着它的主人已经去世了。我们多么希望父亲是在与我们开玩笑啊,故意让我们寻找得焦头烂额之时,他便乐呵呵地从某个秘密的地方走出来,用粗糙的大手逐个摸摸我们的头。
我们在家里待了五天。母亲那几天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憔悴,呆痴,什么事情也不做,也不睡觉,眼泪像河水一样,流也流不完。我们跟她说话,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二牛三牛那几天非常懂事,抢着做家务,也不让我插手。我陪着母亲,用极其苍白的语言劝说着她。母亲默默地抓紧我的手,似乎害怕我突然飞走了。母亲这副样子,叫我怎么也放心不下,我决定叫二牛三牛多待一段时间,陪陪母亲,等到母亲的情绪稍稍有所恢复了再走不迟。谁知二牛三牛坚决不答应。他们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不去捡破烂,你的书怎么能够读完?
一直呆呆的母亲一听这话,突然清醒了,她也不同意,抬起头来,抹着泪水对我说,大牛,就让二牛三牛跟你走吧。
我紧紧地抓住母亲骨瘦如柴的手,说,娘,你要好好保重啊。
母亲嗯嗯地点点头。
我问,娘,那头猪以后谁来守夜?
母亲说,我会有办法的。
于是,我们含着泪水离开了那贫穷的家乡,离开了我们的母亲,离开了那静静地躺在坟墓里的父亲。
8
我原想,父亲去世之后,二牛三牛会更加懂事的,况且,以前他们就是那么懂事,知道为家里分担忧愁。但是,我完全想错了,他们后来不但不去捡破烂了,竟然还跑到学校来问我要钱。当二牛三牛第一次脏兮兮地出现在我宿舍时,同学们以为是从哪里闯进来的叫花子,大声呵斥道,出去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时,我躺在上铺看书,伸出头一看,天哪,原来是二牛三牛来了。我急忙对同学说,他们是我弟弟。
同学们惊讶地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呀?
我没有对同学们作过多的解释,赶紧恼怒地把二牛三牛带出宿舍,来到草坪里大树下的石椅上坐着。我瞪着眼睛,问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三牛还是老习惯,不先开口,默默地看着二牛,意思叫二牛说话,自己便若无其事地抛起了小石头。
二牛手一摊,说,我们没钱了。
我脑子突然发蒙了,支援我的弟弟们现在竟然问我要钱了,可我哪里有钱呢?我掐着他们给我的那些血汗钱,已经紧张得缓不过气来了,哪里还有钱给他们?我心情很复杂,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便说,到吃饭的时候了,先去吃了饭再说吧。
二牛却不肯,说,饭我们就不吃了,你给点钱吧。
我问,你们不是捡破烂吗?捡破烂的钱呢?
三牛收起了小石头,不看我了,害怕似的把眼睛望着远远的操场那边,操场上不时地传来阵阵欢呼声。
二牛一字一句地说,哥哥,告诉你吧,我们现在不捡破烂了。话说得非常坚决,居然没有一点犹豫。
那你们……我听罢,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再捡破烂了,是不是想回家了?可你们回了家,我这个书就读不成了。
二牛坐在石椅子上,架着腿,一摇一摇,没有说话,眼睛冷漠地看着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智力太低,怎么就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迅速地冷静下来,问,你们是不是想回家了?
二牛冷冰冰地说,我们不回家。
不回家?我摸不着头脑了,疑惑地说,不回家,又不捡破烂,那怎么生活?
二牛站起来,涨红脸,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哥哥,我和三牛是为了你没读书的,是不是?
我说,是。
二牛激动地说,我们曾经起早贪黑捡破烂供你读书,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
二牛继续说,我和三牛年纪这么小,什么苦头都吃遍了,现在我告诉你,我和三牛不想再吃苦了,也不回家,但是,从现在起,你必须要养活我们。
我目瞪口呆。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从我亲爱的弟弟的嘴里说出来的,就在这个静静的夕阳斜照的校园里,在这一片绿草茵茵的草坪上。
二牛尖锐的目光盯着我,像是审视着我内心的虚弱和胆怯。但我还是想尽力挽回这个令人难堪的局面,便问三牛。
我说,三牛,你是不是跟二牛的想法一样?
三牛转过头,用毫无商量的口气说,一样;
我真想发疯了,我气愤得想跳起来,可我底气不足,我无法发泄,我无可奈何。我抬头望着天空,明显地感到了头顶上的那一片蓝天,已经被一只残酷的巨手割成了可怕的两半,我本来就苟延残喘的大学生活,从现在起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一种浓浓的悲哀便涌了上来。不过,冷静地想想,也是啊,弟弟们小小的年纪,他们凭什么退学?凭什么起早摸黑捡破烂来供我读书呢?
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我给了他们一点钱,打发他们走了——他们并没有感激的意思,他们一定在想,这些钱本来就是他们给我的——但我不知道,像这种状况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他们明天或者后天肯定还会来问我要钱的。我简直不相信弟弟们是这样的逼我,也许,他们只是一时的糊涂吧,不可能长期地这样下去。他们是知道我的难处的,不然,还要他们失学来捡破烂做什么?
从那天起,我每晚都要去看看他们,我放心不下啊。但我每天这样奔波,却让我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从学校到那个烂尾楼足足有十里路,所以,我每天要走二十里。我舍不得搭公共汽车,一个来回两块钱的车票我不敢乱花。
我曾经想过,或许叫二牛三牛回家还好些,至少不会逼我要钱了,至少还有母亲守着他们。至于我的学费,那就要另想办法了。我想,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二牛三牛肯定会在这个城市里彻底变坏。
趁着星期天,我便逼着他们回家。二牛三牛开始不愿意,他们跟我争吵,说凭什么叫他们回家?二牛说着说着,生气地将一只破旧的铁锅一脚踢飞。他们似乎非常依恋这座乱七八糟的烂尾楼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他们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不再跟他们说什么了,将他们的衣裳塞进化肥袋子里,逼他们走。二牛暗暗对三牛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说,回家就回家吧。
我送他们到车站,给他们买好了车票,车票太贵了,一张三十块。如果弟弟们不是这样,我哪里舍得花这些钱呢?我将他们送到车上,叮嘱他们回家要好好听母亲的话,多帮母亲做点事情,为了不让母亲生气,我叫他们说是因为在城里待不习惯才回家的,另外,叫母亲不必担心我,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那天,我一直等着车子开走了才回学校。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着二牛三牛,他们是否安全到家了?母亲见了他们是否高兴?我甚至梦见了他们,二牛三牛站在山坡上,高兴地大声说,我们到家了,哥哥你放心吧。
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眼前,厚着脸皮问我要钱。他们是在教室门口堵住我的。
我无话可说。
我呆呆地望着那两双曾经勤劳过的而现在却好逸恶劳的手,复杂的心情无以复加。这都怪谁呢?如果追根究底,只怪我自己,我如果不读大学,他们根本就不必退学,也不必在这个城市里的垃圾堆里风里来雨里去。我没有将这些痛苦的事情告诉可怜的母亲,我害怕她担心,更何况父亲的去世,已经让她悲伤至极了,如果她知道了二牛三牛惊人的变化,她哪里还会安心呢?我也不敢送他们回家了,几十块钱的车票会让我不堪重负,况且,二牛和三牛依然会毫不吝惜地把它们打了水漂。
有时候,我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了,二牛三牛却赖在宿舍里不走。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给了我一点面子,不说是来要钱的,但就是不离开。我担心影响同学们,便忍气吞声地将他们拉出来,我走到哪里,他们便像影子似的跟到哪里,我走到河边上,他们也跟到河边。望着夕阳下那浑浊的河水,我默默无言,有时候,我冲动得真想扑通朝河里一跳。
二牛三牛跟我打持久战,我不给钱,他们就不走。我无可奈何,叫他们在河边耐心地等等,我说我去借钱。
除了那个吴爱爱,我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我后来才知道吴爱爱的爸爸是个大款,家产上千万。况且,吴爱爱不小气,更不四处张扬,吹嘘说我张大牛总是向她借钱。她也不对别人说我天天吃馒头,我两个弟弟在城里的事情未暴露之前,她也不对人家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是一们艮自卑的人,也是一个内向的人。我虽然很少跟她说话,也很少跟她玩,但只要我忧郁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无论是否有事,都会马上从热闹的人堆里悄悄地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跟在我后面,一直见四周无人时,便从挎包里抽出钱来。
我感动地说,我一定会还你的。
她善解人意地说,张大牛,不要说这些话。说罢,便款款地走开了。
我喜欢她那没有同情和怜悯的眼神,也喜欢她那顾及我面子的做法——如果她只要流露出一丝这种眼神,我的自尊心肯定就会受不了。
她的态度好像是朋友一时手头缺钱花了,那么到她手里拿便是了。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我还钱,虽然我是向她保证过一定要还的,而且我把这些借款的数目,包括她塞给我的那些饭菜票,一笔一笔仔细地记在本子上,锁在箱子里。
9
二牛和三牛来宿舍的次数多了,同学们就感到很奇怪,问我,你两个弟弟怎么老在这里呢?他们难道不读书吗?我扯谎说,他们是来亲戚家玩的。我没有回答他们为什么没有读书的问题。同学们显然对于我说的话表示怀疑,因为我的弟弟们实在太邋遢了,根本不像是来做客的,像两个流浪儿。我解释说,农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没什么讲究。同学们哦哦地应着。突然,我又莫名其妙地大吼起来,他娘的你们如果也在农村里,可能比我的弟弟们还要邋遢。我从来没有在同学们面前发过脾气,他们见我突然发火,赶紧不吱声了。
对于二牛三牛的频繁造访,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二牛三牛已经将我逼上了梁山,好像我是开银行的,随要随有。
于是,我决定退学。
我只有退学。
这个重大的决定,我是认认真真地考虑过的。我独自坐在夜色中的校园草坪里,苦苦地想了三天三夜,退学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母亲无法提供我的学费,况且,我没有脸面让可怜的母亲肩负这副重担。我当然可以贷款,但我不想让金贵的贷款白白地花在二牛三牛身上。其实,我是多么不想离开这所美丽的学校,我是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一只金凤凰啊。但现在,这只金凤凰已经无力飞翔了。它身心疲惫,腹中空空,双翅酸痛,内心痛苦不堪。它摇摇欲坠,一眨眼,就要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了。
我没有仔细想过我今后的生活道路,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是,有一点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并不忙于退学,而是悄悄地找了一家酒店,并且谈妥了过几天就去打工。那里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三百五十块。谈好之后,我想,这样便有了退身之路,至少不必露宿街头了,也不必像弟弟们栖住在烂尾楼里。然后,我悄悄地递交了退学报告,报告我是躲在无人的教室流着泪水写的。那天,在教务处,那个漂亮的女老师不断地对我说,张大牛同学,你要慎重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说,我很慎重。可是,当我签字的那一刻,我的手不停地发抖,像打摆子,那枝笔总是写不到纸上去,像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在牵制着。那个漂亮的女老师说,你是不是病了?我颤抖着说,不是病。我深深地憋了口气,狠狠地一咬牙,终于把字签了。那签上的字,像一堆弯弯曲曲的蚯蚓。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宿舍,对谁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铺上一夜无眠,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听着宿舍里一片起伏的鼾声,默默地对同学们说,再见了同学们,原谅我没有和你们告别。
第二天,等到同学上课之后,我收拾行李悄悄地离开了,我甚至连吴爱爱也没有告别,我不好意思,至于我箱子里还记着欠她的钱数,等到我有钱时,再还给她吧。
校园里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金黄色的树叶悄然无声地飘落下来,飘在我的头上、肩膀上和行李上,我想,这金黄色的树叶如果是一张张钱那该多好啊。可是,它们不是钱,而是树叶,是任人踩踏的树叶。我低着头,走着走着,泪水居然汹涌而出,啪啪地掉在水泥路上。校园里的房子树木花草,包括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一律变得模糊起来。
我不敢将我退学的消息告诉母亲,担心她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她总是叮嘱我,大牛你一定要发狠读书啊,才对得起你去世的父亲。母亲还说,大牛呀,你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啊。所以,我每次走出家门时,不敢看母亲那依依不舍的目光,那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期待,那种期待的目光让我终身难忘,因为它是那样的沉重。
我来到那家叫金色酒楼的酒店洗碗筷。老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倒是有几分姿色,她眼睛尤其大,描了眼眉,像两只小灯泡。她是个离婚的女人。我后来听说她男人跟了一个更加漂亮年轻的女人,断然与她分手了。所以,她眼光里总是飘浮着淡淡的忧郁,似乎至今还没有从那场令人痛苦不堪的离婚阴影里走出来。我多么想安慰她,你这算什么呢?你离了婚可以再结婚嘛,你有姿色,你还有这么多的钱,可是我们,我们张家三兄弟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我没有对她说我是—个退学的大学生,我担心她会问我究竟为什么退学,我实在难以启齿。她大概见我长得比较清爽,便叫我端盘子上菜。
她说,端盘子算是轻松的工作,况且也不脏。
我非常感谢她看得起我,但我固执地说,我还是洗碗筷吧。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洗碗筷。我伸出双手,利索地做着洗碗筷的动作。
她抽着烟,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丢下比较干净一点的工作不做,却喜欢洗油腻腻的碗筷。半天,她才微微地点点头。
关于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已考虑过,虽然这家酒店离学校很远,但也难说不碰到同学,有钱的同学到了星期天,就要上馆子大吃一顿。另外,还有许多女同学,不时受老板或官员之邀,经常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许多酒店里,个个喝得脸上像盛开的鲜花。我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我在这里打工,我不好意思说出我退学的理由,躲在厨房里洗碗筷,可以避免许多的尴尬。
那天,我情绪非常低落,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二牛三牛,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他们居然没有一丝惊讶,不像以前那样听说我想退学时,跪下来苦苦地求我了。现在,看他们那副样子,差点就要欢呼雀跃了,他们说,好哇好哇,我们保证不告诉娘。二牛居然还说,哼,你不听我的,如果你跟吴爱爱交了朋友,哪至于这样?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因为我终于减轻了他们的负担,而且有钱供他们花了。现在,我的心情没有退学之前那样沉重了,因为我用不着再让弟弟们来支援了,所以,我强硬地对二牛三牛说,你们要么回家,要么从明天开始捡破烂,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对你们不客气。我甚至还想过,不如租间屋子,三兄弟住一起,这样也便于照看,但是,租间屋子的钱,差不多需要我全部的工钱。
二牛三牛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我说的话也当成了耳边风,好像我欠他们的情一直还深深地欠着,永远也还不清了。他们有时溜进酒店的厨房间我要钱,我甩着湿漉漉油腻腻的手,压低声音说,你们没看见我在忙着吗?赶快出去。
二牛三牛却充耳不闻,赖着不走,眼睛怔怔地望着一大堆脏兮兮的碗筷。我没有想到,弟弟们的脸皮竟然这样厚了,我恨不得拿把刀子,将他们那一层恬不知耻的厚脸皮削掉。每到这时,我根本就没办法制服他们,厨房里还有那么多人,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我只好悄悄地拿出点钱打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