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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三部曲-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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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士脸上掠过一阵悲哀,想了想,脸上又重新泛起笑容,平静地说道:他们不在了。不过,他们走得很幸福。是同一天过世的。     
    我吃了一惊:对不起。     
    修士说:没事的。货装好了。与我一起去看看?     
    我不知道修士要带我去看什么,看在他这种眼神的份上,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跳上驾驶室。我并不知道修士那时心底的挣扎,而我在路上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就让他彻底无怨无悔了。     
    修士说:我父母过世后,我发现自己生病了。性免疫缺陷综合症,俗称艾滋病。我可真会赶时尚啊。     
    修士咳嗽起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放心。不会传染。我保护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眼泪流下。修士把他的服装公司卖了,把车卖了,所有的钱财没用来购买那些能够维持他生命的“鸡尾酒”,而是建立了一所“垂死之家”。他收留下那些无家可归被遗弃又即将死去的老人,那些被虫子和蚂蚁啃坏了身体的流浪汉,那些因为饥饿和病痛不得不在马路边蜷缩的黑不溜秋的孩子们。他请人照顾他们,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他不抱怨这些人身上腐烂的味道,尽可能地握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手,好让他们能像一个人样死去,在死去的一刹那,心底还存着暖意。     
    修士不是一个教徒。他从来没进过教堂,但希望自己能在教堂里死去。教堂里的人争论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心满意足地躺在这间左侧廓里不无惋惜地说了一声:若是那些孩子们也在,能唱起那些好听的歌,那会有多好啊。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下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咀嚼,又像是用生命点燃祝福,然后,身体便一点点冰凉下去。


第三部分 美好现代第17节:美丽姑娘

    我叫庄枪。     
    我哭丧着脸,吭哧吭哧,在山路上跌跌撞撞。我并不是一个没有走过山路的孩子,可隔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点吃不惜,最令人头疼的倒不是鞋子里面的那些沙子,而是手上这捆书。它简直还要比泰山更重。我鼻孔里都冒出了白气,整个人仿佛都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愣就想不明白,干吗要千辛万苦拎上这么一大捆书啊?给钱不就得了?     
    我和她刚从城市坐大巴来到一个小县城,然后再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一座大山面前,剩下的路就得靠两行腿迈了。山路很陡,或嶙峋或峥嵘,逶迤不绝,迂回曲折,突然,被一大堆黑岩高高抛起,让人顿时就汗如雨下。一开始我还壮怀激烈,东张西望,口发清啸,大有挟此良机,一睹山林之秀。她则乐。我也乐。等到走上几里路,我乐不出来了,她仍然乐。     
    我说:还有多远?     
    她说:就在前面。     
    又走了老半天,这捆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到右肩然后又换到左肩。我忍不住了。我说:姑奶奶,还有多远?     
    她理理额边碎发,笑意盈盈:就在前面。     
    又走了一阵,地势稍缓,路边涧水在碧草下来发出叮淙悦耳的声音,一直提拎在半空中的心脏这才慢慢地往肚子里落了一点。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人都走傻了。我愣愣地看着对面山坡上一块巨石。这块啮牙咧嘴的石头怎么看,就怎么不怀好意,似乎随时都可能裹着风声从半空中扑下来。它若成了饿虎,我还逃得了吗?我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她扭头看了看我,走回来陪我坐下。她穿了一双肉色丝袜,她的脚非常薄,而且小,她把鞋子脱下,往地上敲敲,倒出里面的沙子,两只脚互相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折了一片树叶给我扇风。我拿出布囊里的矿泉水咕嘟咕嘟猛灌一气,这才醒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忙叫她给自己扇,然后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她淡淡地笑:只有满头大汗,浑身汗臭,那些孩子才会真正接纳我们。虽然我们可以躲在高墙里面,躲在鲜花簇拥的宴会厅里替这些孩子们募款,然后找人将钱“施舍”给他们。但他们要的是知识,是改变命运的知识,不是钱。只有诚心诚意身体力行来做事的人,才会真正获得他们的尊重与信赖,而不是被视为一个“施舍者”。所以他们会听我的话。好好用功学习,认真读书。     
    她笑了,样子很是妩媚。她说:有些人抱怨,他们下去扶贫,等他们一走,山里人就把他们带去的种猪杀了吃了。他们认为这些山里人是蒙昧不可救药。其实这多半并因为他们没有让这些山里人感受到他们是真正来帮助他们的,而不是来施舍的。没有人喜欢被施舍的感觉。     
    她说的话很普通,没有眩目的词藻,没有艰深的理论。她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曾是某杂志的高级编辑。但她只是淡淡地说着她心中所想,再尽力而为。她甚至没提到一个孩子在海滩上把鱼扔回大海的故事。虽然我曾在她主编的那本杂志上读到过这个故事。那些煽情的东西只是适合那些需要心灵鸡汤喂养的人。     
    她看了看远方的山,忽然说道:生活在我们心里筑了一道高墙,我们在高墙内日益物化追赶着天堂。地狱被驱逐出视线之外。这样,我们便心安理得以为这个世界全部都是天堂。     
    我点点头:对了,四九,我刚才愣了多久?     
    四九皱起眉头:扣除中间呕吐的时间,大约有一二分钟吧。庄枪,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往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放心吧,死不了。     
    我喃喃说着话,心里却恍惚起来,天狗、阿Q、女老师、修士、吴其仁他们也就出现在这一二分钟的记忆里么?无数光环,忽明忽暗,我好像在腾云驾雾中,身下这片草地时沉时浮,飘游不定。我努力支起身子,尽量让脸上保持着笑容。     
    四九说:回家吧。夜凉了。     
    我说:回家吧。     
    四九说:明天记得再去排戏啊。别睡太晚。否则芋头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我说:听到了。     
    我听到了,并不等于我答应了。四九被芋头撕成碎片与我有多大关系?我与四九分了手,苦思冥想。我还是想不清两个个体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我闷闷不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已被流云遮去,天上的神祗们也已不见了身影。一切就仿佛一大团粘稠的墨汁,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辨不清方向。一些奇怪的影子像田野里的花朵,粉红的、浅蓝的、暗紫的、金黄的……在眼帘深处晃来晃去。它们好像存在,又好像并不存在,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这样不可思议。     
    我咳嗽着,皮肤上忽然跳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我用手去按,越按,它们跳得越厉害,越跳越快,最后心脏仿佛也要跳出嗓子眼来。我屏住呼吸。时间与空间是一扇石磨的双面,迟钝、缓慢、坚定地滚动着。一切都将被无声无息磨成齑粉。冥冥中的神祢已被彻底的黑色湮没,四面八方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叫却又叫不出声。四周黑乎乎,静悄悄,仿若原始的莽原,随时都有可能从一个未可明状处跳出一头猛兽。没有虫鸣与鸟啼,甚至于听不到沙沙的脚步声。不可言喻的黑暗一点点渗入骨髓。压力、粉碎、没有声音的呻吟……一些黑色的影子像是要倾塌下来,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头顶急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我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呻吟,可这呻吟的声音转眼即被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也没有剩下。我在夜色里加快了脚步。我心知肚明这种无名的恐怖因为我这一天来的胡言乱语,正在我身后,轻手蹑足,紧紧相随。它们随时都能把我的骨头渣吞掉。它们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实力,当然,这还得看我的骨头渣是否硬到了能真正填塞它们牙缝的程度,它们或许才会提起咀嚼我的兴趣。     
    狼是要吃人的,因为它饿。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城市也会吃人吗?我用袖子擦着嘴,闻到了冥冥黑夜中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如此浓烈,从地面泛起,像一片色彩斑斓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铺满了整条街道。一辆警车呼啸着急速驶来,撕开不远处的黑暗,轰隆隆驶来,又飞快地没入远方的黑暗中,发出蟋蟀一般轻轻的鸣叫。我再一次飞跑起来。     
    我回了家。我的女朋友并不在家。四九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叫小意,可为什么她不在家?我为自己刚才未能把这个问题闹明白一点而头疼欲裂。我把屋里所有的灯都统统打开,然后急不可耐地翻开所有的抽屉。我还是没找到我的女朋友。一丝恼怒像野草般忽然要蓬勃生长,却又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无法探出头。我把自己重重地扔上床,然后用力搂紧床上的被子与枕头,皱巴巴地蔫成一团。人在黑夜里是需要彼此的体温来互相取暖的。我瘫软在床上,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伟大与正确。我们是人,而真正喜欢孤独的也许只有上帝。     
    风发出呜呜的响声,如兀鹰,伸出利爪,不停地往玻璃窗上挠去。我看见自己影子在灯光下,在床上翻滚着,像一只即将溺死的鱼。鱼会水溺死吗?会的,这世上还剩下多少条清澈的河流?我打了一个寒颤,跳起来,打开电视。屋子里空空荡荡,我需要一点声音。     
    一个记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放牛娃说:你放羊为的是什么?     
    放羊娃挥挥鞭子,漫不经心地说:卖钱。     
    记者又问:卖了钱干什么?     
    放羊娃撸了一把鼻涕,仰起被风吹裂的紫黑色的脸:娶媳妇。     
    记者问:娶了媳妇呢?     
    放羊娃有一点忸怩:生孩子。     
    记者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有了孩子呢?     
    放羊娃奇怪地看了这个记者一眼,鞭子在空中“啪”一下响:放羊。     
    放牛娃的身影远去了。屏幕上出现了记者神情哀痛的特写。我甚至还瞥见他眼里滚动着的大颗泪水。他大手一挥,发出悲怆的声音:救救这些孩子吧。只要我们多献出一点爱心,就能让他们走出这蒙昧的怪圈。     
    我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把电视关了。贫穷与蒙昧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利用贫穷与蒙昧赚得自己盆满钵溢的人。当然,我并不是指这个记者,他太年轻了,显然,还没有进化到“妓者”这个新物种里去。更何况能发出一点声音,总比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好。我只是想起了吴其仁。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要亲手把那些书交给这些孩子们。她是他们的老师。老师,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名词,因为良心的存在,所以它能在黑夜里伟大。     
    我笑起来。我们整天在城市的高墙里忙忙碌碌又是为了什么?赚钱,买房,娶美女,生小孩,小孩长大了再赚钱,买房,娶美女。     
    我们一样蒙昧。     
    我们一样被愚弄。     
    只是喝水也会喝得这般艰难?一个平日里不必去想只须服从本能的动作,现在竟然需要理性思维的指引。这实在有一点搞笑。可为何自己笑不出声?不管舌头如何卖弄风情,也不管嘴里的水伸出多少只温柔的手指,两块变了形扁桃体活像两个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不笑、不哭、不对话,严格执行着三不政策,目不斜视,心不旁骛,只干着一件活——用肥臃的躯体去塞满每一个能塞进去的角落。真痛啊。大脑司令部下达的指示被这两个操蛋的士兵拒之门外。水没流下咽喉,反而又从鼻子里溢出一些,一股酸酸的但绝不会是甜甜的滋味直扑脑门。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这是那个早就不见影子该死的本能说了算的。我在肚子里小声咒骂着。我是怎么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起来。完蛋了!每咳嗽一下,身体就像被一把刀狠狠戳了一下,发出咯咯似乎就要四分五裂的声音,被戳之处亦如同一匹受惊的烈马,立刻跳将起来,扯着神经沿脊椎骨一路飞奔,一路嘶喊,骨髓溅起来,疯狂的足蹄下还会有什么是不可能?真痛,真有想喊妈妈的欲望。难怪身体的疼痛会让一些人屈膝投降,这疼痛实在不好抵挡。真想伸手抠出那两个王八蛋!我皱起眉,又往口里倒入一小杯的水。自己不是医生,并不懂如何切割扁桃体,若真抄起一把刀往自己嗓子眼里捅去,只怕后果就不是疯狂两个字骂得过来。     
    不能反抗,只能妥协。得放弃所有愚蠢的想法。剧烈的疼痛中,我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眼角滚落。与此同时,我终于咽下这一小口水。虽然仅是一小口,但应该好过没有。可为何眼前却忽然冒出无数五彩缤纷的星星?


第三部分 美好现代第18节:我生病了(1)

    我叫庄枪。这个世界是一块口香糖,你嚼几下,我再嚼几下,嚼到最后连呕吐的想法也会没有了。我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你。你打量着鞋子底下的口香糖。这个世界脏兮兮的。     
    离椅子约五米处有一滩秽物。想必几个小时前,曾有某人蹲在这里幸福无比。遗憾的是,我并不能根据这滩秽物判断出这位某人的性别。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福尔摩斯,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成为福尔摩斯——能力越大,所要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责任的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危险固然惊心动魄,符合人爱找刺激的天性,但心跳若一直保持在每分钟五百次,血压自然会在某时刻猛然窜高,把大脑搅拌成一锅稀粥。这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一些蚂蚁在秽物上爬来爬去。我们所厌弃的也会是另一种生命可口的食物。同理,我们所喜爱的亦极有可能是另一种生命所厌倦的。     
    我说:这些蚂蚁爬得可真好看。     
    其实我还想说——如果地球也是某种生命吐出来的秽物,我们在上面爬来爬去的,也很好看。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不是布鲁诺。布鲁诺先生证明了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所以他要被架在火上烧死的。我一直猜测人被别人烧烤时的心理活动。这种猜测让我整日惶惶。我能看见自己身体里面有几个我在打架。     
    一个说:让别人烧烤吧。这是伟大的献身。天空因为殉难者的血液才会流光溢彩镀金万里。大地之所以会丰腴,当然要感谢落叶对生命的舍弃。只有在痛苦中,生命才有意义,你才是你。就如一条会思想的鱼,如果它不被人逮住做成食物,它就永不知自己还能被做成食物的价值。     
    另一个说:烧烤别人吧。你渴望痛,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亲身切肤地享受痛的滋味,若热血一时冲上头,被别人用竹条串起来了,你将被打上烙印——你永生注定了是一块食物。就算你能逃得了第一次、第二次,可你不可能逃脱以后的无数次。当你忍受不了痛时,你哭爹喊娘的求饶声,只会增加别人烧烤你时的乐趣。     
    还有一个说:我不烧烤别人,也不想被别人烧烤,就这么一直袖手旁观好不好?     
    这当然不好。     
    第一个我与第二个我异口同声说道:你不烧烤别人,如何解决肚子问题?就算你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可别人是会饿的。一条河只有着此岸与彼岸。要么是生要么是死,否则哈姆雷特大可以变成一个不生不死老妖怪。     
    我笑起来,把你搂入怀里。你的影子像蚂蚁一般在地上爬。我拖长声调说:小意,你在镜里能看见自己的几张脸?     
    懒懒洋洋的阳光照在你身上,你剥着手指甲,你曾说过,我的肚皮像月亮。     
    一只蚂蚁呀,慢慢向前爬;两只蚂蚁呀,见面要打架;三只蚂蚁呀,到处寻找家;四只蚂蚁呀,被人摁死了……     
    你唱起歌。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叫你“亲爱的小意”,这样你才有可能回答。因为——据说——我们之间有着爱情。     
    我的目光落在椅子右侧的一丛花上。花瓣层层迭迭,或粉白或鲜红或金黄,颜色煞是好看。我说:亲爱的小意,那些玫瑰真好看。     
    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地方不大对劲,一只蚂蚁沿着长满刺的花枝迅速往上爬,鲜红的玫瑰什么时候接到命令变成五颜六色了?何况现在讲究得是男女半边天,哪里还会允许什么武则天当道?     
    你用手指点点我脑门,你说:“猪啊”,那是月季。     
    听说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她们当然能分得清玫瑰与月季花。我嘿嘿笑着,用“猪啊”的嘴重重压在“亲爱的小意”唇上。我把她的舌头当口香糖嚼了一会,她把我的舌头也嚼了一会,然后我们把彼此的舌头吐了出来。     
    我说:亲爱的小意,你在镜里能看见自己的几张脸?     
    你说:猪啊,这世上哪来的鬼?当然是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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