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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让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子放在枕头上,把脉按了很久。孟嘉以沙哑疲倦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程大夫以同样端庄的态度,立起来,告诉梁翰林,说他不久就会痊愈的,但是需要轻松歇息,心里不要装事。
程大夫告辞出来,被领进书房,给了他纸笔。
素馨跟在朱妈之后,赶紧随着大夫来到书房。
她只简简单单向大夫说:“我是他的堂妹。这种事情我不能交给仆人们。程大夫,请您告诉我病人是怎么不好。”
第76节:卷下 第十六章(2)
在听这位少女以十分关怀的低声说话时,大夫一直很有礼貌的低着头看桌子。然后,向素馨很快的扫了一眼,用医生十分本行的腔调回答说:“小姐,您不必担心,我跟您说,这病是因内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脉很强,但是跳动不规则,是阳火太强,阴火不足。元气倒充足,这还好,我看得出来,您给他山楂水喝了。还接着给他喝。我给他开一服清内的药,把滞塞在内的肝火发出来,因为肝火,脉才不稳。病人所需要的是养阴水以济阳火。而且,病人需要镇定精神,稳定神经,补足元气。”
大夫于是开了一服十二三味药的方子,那些味药,大部分素馨都知道。然后又嘱咐该注意的事。开完药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少女。由于素馨的两只眼睛流露着智慧,举止沉稳,大夫心里才觉得放了心。他认为病人以后是需要人照顾的。
素馨又问:“病人有什么要忌的没有?”
“噢,对了,病人不要吃炸的东西,那会滞塞在内部。我现在是先清清他的内火。吃了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干,盖好。明天我再来。他要睡够。病好以前,也许还会有时显得重一点儿,但是不要怕。”
大夫这样嘱咐之时,察觉到素馨这位少女的脸上微微有点儿羞惭发红。最后,大夫说:“您记住,调养、心情,胜过仙丹妙药。”大夫以具有无限信心和内行的腔调儿,向素馨说了声再见。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阶上。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仆人搬来一个小泥火炉,放在里院的台阶上,马车夫一定随时听候差遣。朱妈把铺盖带来了,在中间客厅里卧室外面的墙下,放了一个轻便的木床。素馨告诉她,家里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时间都要用来伺候老爷。素馨自己注意熬药,她在孟嘉的卧室门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门一直半开半掩。坐在那儿,屋里堂兄叫她随时都可以听见,同时家里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
第二天,大夫发现病人的脉比头一天稳定,觉得诊断的还满意。他低着头,走到书房去,脸上端庄凝重。他很快又写了一个药方子,眼睛望着素馨说:“小姐,请您帮忙。把这个方子去抓药熬好。您不要惊慌。这次我给了病人一副猛一点儿的药。不要给他别的吃,他若要,就给他点儿稀粥喝。”他要把药方子递给了素馨,又说:“晚饭后,再给他吃这剂药。他会说梦话,在床上乱翻乱滚,会痛得乱叫,也许还会粗暴发脾气。不要管他。大概半个钟头以后,疼痛会减轻,他也会安安静静的睡一觉。您只要细心照顾他就好。他睡醒之后,给他另一剂药吃,他就好了。”
素馨,咬着牙说:“大夫,您放心。”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儿,她告诉朱妈到外面去,把门关上。她端着药,轻轻把堂兄叫醒。孟嘉醒来,看见她手端着药碗,紧靠近他嘴边儿。在素馨那少女的脸上,流露着使人愉快的笑容。
她说:“大哥,吃药。大夫说这剂药吃下去,会有疼痛发作,不过一会儿就过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孟嘉看见她眼一直凝视着药碗,药碗离他的嘴很近。孟嘉尝了那汤药,脸上立刻扭歪。他想把药推开,但是素馨却不肯退让。
素馨说:“你害怕?”
孟嘉:“不是。是药的味道好可怕。”
孟嘉乖乖的用手接了药碗,但是素馨不肯松开,一直到孟嘉一口气把药喝下去。
孟嘉的眼睛紧闭起来,显得药的味道好难喝的样子。孟嘉的嘴边儿漏出来一点药,素馨给擦了去。这时,孟嘉忽然以痛苦可怕的叫声发作起来。他喊说:“简直要我命!会要我命!”他尖声喊叫,两个眼珠子在恐惧痛苦下左右乱转,一阵烧断肝肠般的剧痛之下,两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发疯一样。孟嘉弯曲着身子,伸着胳膊,疼得抽搐着在床上左右两边儿乱滚。他的两只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个身,嘴里喊叫:“要我的命了!”这时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但是他用力过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得倒在地上,手按在由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儿上。朱妈在外面听见屋里的喊叫声,在外面乒乓乱在门上敲,但是素馨还在地上坐着。看着孟嘉疼得翻腾打滚儿,眼睛一直瞅着不动。孟嘉的喊叫之声,听来十分可怕,好像他全身正在火里烧一样。
素馨由地上站起来,站得远一点儿,好安全无事,不致于被碰到。大概十分钟过后,孟嘉的两只胳膊乱摔乱舞的力量,渐渐小了。喊叫之声渐低,抽搐也不那么频繁了。疯狂般的眼睛开始因精疲力竭而低下去,疼痛的喊声渐渐变小,接着而来的是低弱的呻吟,胸膛不断起伏。
第77节:卷下 第十六章(3)
素馨走近问道:“大哥,怎么样了?现在好点儿吗?”但是孟嘉听不到。素馨看出来病人的痛苦渐减,呼吸渐渐平静规律。脸上刚才一摸还烫手,现在变凉了。浑身上的血和生命力似乎已轻衰退下去。
素馨开了门。
她在朱妈耳边小声说:“他睡着了。”
朱妈说:“您的手流血呢。看看您的脸和头发。出了什么事情啊?”
朱妈把素馨脖子和下巴上抹的血痕,指给她看。这时素馨才发现自己的一个手掌上还流血未停,是刚才被地上的破瓷片儿扎破的。
素馨说:“这没关系。我去洗一下儿。你在这儿看着。别吵,要静静的。”
几分钟之后,素馨回来,已经随便吃了点儿晚饭,她说没有胃口。大厅和卧室里一直掌着灯,书房里的大黄铜炭火盆已经搬到卧室来,好使屋里温暖。素馨告诉朱妈在前半夜看着老爷,她端过一盏灯来,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病人睡得很好;但是素馨要朱妈一直警醒,唯恐老爷叫,要喝水或者要别的东西。
到了半夜,她叫朱妈去睡觉,她自己来接班儿。因为灯光在秋风中摇摆不定,她把椅子搬进卧室,在那儿继续看书。她偶尔打个盹,醒来一看孟嘉还在酣睡,呼吸得很均匀。这时素馨有机会细看孟嘉漂亮的侧影,在睡眠中也那么动人。他的脸在睡眠中比在白天清醒时显得窄一点儿。
第三天早晨,孟嘉还一直昏睡。大夫十点钟来的,听说病人经过的情形,说那正应当如此。梁翰林也许还会再睡上二十四小时,要等药力过去才能清醒。等醒后才能给他第二剂药吃。那剂药会强心补气。
第二夜,还是一样,由朱妈和小姐轮流伺候,一分钟也没离开病人。素馨让那火炉一直不灭,好等堂兄自昏睡中一醒,便吃第二剂药。在睡眠中,孟嘉有一两次呼吸呛了,有一两次喃喃自语;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第三天清早,朱妈走进病人的卧室,发现屋里静悄悄的,病人睡得很安稳,素馨坐在椅子上打盹,一卷在手。
朱妈说:“小姐,您现在可以去歇息了。”
素馨醒来说:“不要,我一定等他醒来,我在这儿,好给他第二剂药吃。”
朱妈说:“我照顾老爷吃药好了。您两天两夜没脱衣裳睡觉了。您也得好好儿睡一睡,不然会病倒的。”
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呢?不要,还是让我守着。你去,去吃早饭,收拾收拾屋子。”
床上咳嗽了一声,随后又安静了。两个女人停止了交谈。
朱妈用脚尖儿轻轻走出屋去。过了一会儿,素馨听见床上有移动声,又咳嗽了一下儿。素馨从椅子上立起身来,静静的走近床边。孟嘉翻了个身,一只手动了一下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素馨正以无限柔情低头看着他。
孟嘉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儿了?”
“天快亮了。”
“我一定睡了一整夜了。”
素馨很高兴的回答:“不是。你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
孟嘉的脸上显得感到惊异。他把眼睛睁大,把全屋子一扫。油灯亮着,外面还黑呢。
素馨松快的微笑了一下儿。她说:“那药是不是很难吃?你吃的时候儿,疼得直折腾。”
“是吗?我好像不记得。”
素馨走出屋去,大声叫朱妈打盆热水来,自己这时去温那碗药。等朱妈把一盆热水和毛巾拿来时,素馨也走进屋去,她要亲自伺候堂兄洗脸。她把毛巾拧干,亲手给堂兄擦脸。孟嘉看得出堂妹快乐的面容。等堂兄说要换下内衣时,素馨立刻离开屋子,叫朱妈说:“你去帮他换衣裳。”
朱妈当时正在扇炉子,听到就答应了一声:“来了。”她说。“老爷,您堂妹有两夜没眨眼了。我告诉她去睡一下儿,她就是不肯。您还没看见她的手巴掌扎破了呢,是您把她推到地上的。您喊叫得把房顶子都快震塌了。”
素馨把药端进屋时,孟嘉那么用眼盯着她;她的眼睛不得不暂时往别处瞅。孟嘉的眼睛看着素馨用纱布包着的手,有气无力的说:“怎么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素馨说:“噢,没什么。重要的是,你现在好起来了。十点左右,大夫还来呢。咱们照常派马车去接他。”
孟嘉的眼睛又在素馨身上看了一下儿,不过时间不长,还不致让她不好意思而两颊羞红。大夫来了,听到经过的情形,因为有那么个能干的堂妹,他向翰林道贺。
孟嘉问:“我什么时候儿可以下床?”
“还要过几天。因为药吃下去很损元气。还是要躺在床上,心情轻松。我要告诉张中堂,说您还要在家休息几天。”
素馨在一边儿说:“我已经告诉中堂大人了。”程大夫和梁翰林脸上都表示对这位少女称赞之意。
第78节:卷下 第十六章(4)
孟嘉说:“不错。刚才我想站起来时,两腿发软,我得扶着床柱才行。”
大夫按了脉,点了点头说:“还是有点儿不太规律。您若听我话,在床上躺六七天再起来,那就好了。”
随后那几天过得很快。有素馨陪着,或者在附近,孟嘉可以看得见,他一叫就可以听到。俩人谁也不提牡丹的名字,孟嘉觉得似乎经过了点儿什么甘愿忘记的事,而素馨又不愿提起来扰乱他的心情。素馨好像消瘦了,脸上看来有忧戚之色。另一方面,二人之间发生了一种新的感觉,所以往往眼睛故意避免看对方。有一次,孟嘉拉起素馨的手看她的伤痕,素馨赶紧把手抽开,匆匆回自己屋里去。
孟嘉想牡丹日记里的话。牡丹指着素馨说:“你不要否认,你爱大哥。”还有素馨的回答:“那有什么用?他是你的呀?”他又记得病中醒来时听见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他过去从未想到,而如今知道了,也是他时时在素馨脸上用眼一瞟看得出来的。
第六天,孟嘉打算起床下地。素馨认为换个地方儿会对他还好。他应常搬到里院冲着东面小花园儿的那间房子去。里院既隐密又安静,有假山,还有几个盆景,另外有一个大瓦缸的金鱼。孟嘉问素馨:“你在哪儿睡呢?”
“我在哪儿睡都可以,在姐姐屋里,这个卧室收拾一下儿也可以。我已经安排朱妈睡在里面。”
决定是,孟嘉睡在素馨的屋子,面向花园,素馨则搬出来去住西屋,那是以前牡丹住的;朱妈在中间屋放一个床,“为了晚上随时叫她好方便。”这种少女的设想周到和自卫的安排,孟嘉想来颇觉有趣。
里院比外院光亮得多,孟嘉想要一直住到冬季来临,到时候见他再搬回正院去。他以前在花园的时间极少,现在却很喜爱。这也表示他心情上的一种改变。中间那间屋子现在改做了饭厅,堂兄妹二人在此吃饭。
一天下午很晚了,素馨出去买了趟东西,回来走进花园,一看堂兄正在一个石凳子上坐着。似乎那么神思专注,竟似乎没理会素馨过去。孟嘉集中思想时的面容,素馨是早已知之熟矣。素馨唯恐打扰他,正要迈步走开时,孟嘉头也没抬,就向素馨说:“别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素馨回来,站在一棵枣树荫里。一连几分钟过去了,孟嘉没说一句话。素馨时时看堂兄,深怕他要问关于牡丹的事。
最后,孟嘉脸上呈现出一个怪而不可解的表情,望着素馨,以沙哑的声音向素馨说:“素馨,过来。”他微微挪一下儿身子,拍了拍那个石凳子,那儿是还可以再坐一个人的。素馨走近,面带微红,坐在孟嘉身旁。
孟嘉的眼睛看着地,他问素馨:“你嫁给我好不好?”
素馨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到喉头来。她说:“您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可以?”
孟嘉还是神思凝重,他说:“我们可以。”
“可是,我们是同姓的堂兄妹呀?”
“可以设法改变。”
“怎么改变?”
“我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一个妙计。同姓的堂兄妹不可以,但是异姓的表兄妹总可以吧。苏姨妈很喜欢你,为什么咱们不求她收养你做为义女?你若愿意,这只是一步法律手续而已。”
素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来没想到改姓。这个想法就像一粒子弹一跳进入了她的头。她默默的望着那棵枣树,想法子镇定下来。又一刹那间,她觉得五内翻动,心血来潮,好似全身浸润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浴池里。
素馨回问一句:“说正格的,你真愿意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儿害怕。
“我需要你,我真体验到了,我非常需要你。我不断细心思索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你姐姐和我那一段儿,全是白费事,是无可奈何的。”
素馨吃惊之余,感到的是意外的幸福。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呢?”
“就像我说的,这是一条妙策。我也是头脑中灵光一闪才想到的。只要‘过继’就可以了。你只要‘过继’给苏姨妈,就可以了。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现在已然是她的义女了,是吧?所有要做的就是正式按手续办一下儿,然后你就成为苏姨丈的女儿了,你的姓也就改成苏,不是姓梁了。当然你要先得到父母的允许。我想他们会乐意的。再说,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一张纸而已。”
素馨仍然在深思这个主意,想所牵扯到一切方面。
孟嘉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儿问你呢?”
素馨把一双手放在孟嘉手里,用力往下按。她问:“大哥,是真的吗?那我是天下最幸福最得意的妻子了。先是,牡丹跟你好,我从来没料到我们会可以。现在,你就是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也是赶不走的了。”
第79节:卷下 第十六章(5)
素馨的一个手指头把一个泪珠儿抹掉,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头垂在孟嘉的肩膀上。
孟嘉低声细语道:“我应当早知道才是。我原不知道你喜欢我,我意思是指这个样儿——后来等看到牡丹的日记才知道。由最初,我就应当看出来我所爱的是你。但是我有眼无珠,视而不见。现在我之需要你,要更加千百倍了。”
孟嘉轻轻吻了素馨一下儿——是偷偷吻了她发角儿上弯曲的一绺头发,这时感觉到素馨搂着自己脖子的一只胳膊的压力。他转过脸去,含情脉脉的望着素馨的眼睛,而素馨这时仔细端详堂兄的脸,看上面,又看下面,好像是对孟嘉的前额、两颊、嘴、下巴,每一部分都喜欢,都觉得可爱。
孟嘉问:“你不吻我吗?”
素馨犹豫了一下儿,她说:“我怕羞。”但是后来在孟嘉的唇上很快吻了一下就跑走了。
关于牡丹,则是渺无消息,而且谁也没盼着她寄信来,因为知道她是不爱写信的。在她和费庭炎结婚住在一起的时候儿,有时半年之内,她母亲和白薇也接不到她一封信。写不写信,那全看她的心情。
十月的天空飘着片片白羊毛似的云彩,北风从蒙古平原上把寒意吹到北京城。西山的白杨的叶子在风中萧萧瑟瑟,犹如瘦弱的群鬼战战兢兢。雁群成一个字,列阵长空,随风南去。野鸭在夏日饱食已肥,在北京城外北方的土城一带